用完飯繼續趕路,因公謙老兒行蹤不定,謝無風計劃在鹿邑縣稍作停留,置辦些幹糧酒水,同時向當地的仙鶴宮據點打聽消息。 紀檀音從未聽過仙鶴宮大名,經謝無風介紹,才知它是武林中一個販賣消息的組織,於三年前設立,老板叫做房洪開。房洪開出生於商人之家,早年拜了個不知名的師父,學了點微末武功。雖然沒有習武的天賦,貴在腦子靈活,目光毒辣,他自言,設立仙鶴宮乃是有感於武林人士通常獨來獨往,信息閉塞,因此居間傳達,促進互通,充當信使一職。 冠冕堂皇的漂亮話背後,仙鶴宮簡直唯利是圖。除了定期將武林中一二流高手、門派世家的動向匯合整理,製成簡報出售,他們還不間斷地派人從各處探聽或收買情報,藏在宮中,遇到有求之人,便視消息的秘密程度以不同價格賣出,有時掌握了什麽醜聞或風流韻事,便拿來威脅事主,索取高額封口費。紀檀音之前遇到的王算盤,就是受雇於仙鶴宮,時常與之勾兌的線人。 短短幾年,仙鶴宮在中原武林設立了十五個據點,不僅溝通各方、買賣秘密,還開起了客棧茶館,專做江湖人士的生意。 紀檀音聽了,不屑道:“也不是什麽正派組織。” 謝無風沒言語。仙鶴宮探聽他人隱私的行為固然不討喜,但信譽倒是不錯,給出的消息都是線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從不造謠。眼下他們要獲知公謙老兒所在,少不得去求助一二。 紀檀音饒有興致地問:“仙鶴宮知道你就是無常客嗎?” 謝無風想起那日在沈沛府中,王算盤的百般試探,嫌惡地皺了皺眉:“以前不知道,現在……也許吧。” “據說見過無常客真麵目的人都死了,”紀檀音眼波蕩漾,問道:“你會不會殺我?” 他臉上沒有害怕,反而透出隱隱的期待和興奮。 謝無風笑道:“你說呢?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 紀檀音微弱地“哼”了一聲,慢慢轉開目光:“誰知道你?嘴裏沒一句真話。” 謝無風大聲叫屈:“這還不真?若非舍不得你,我何必在這荒山野嶺受罪?”他搖了搖空蕩蕩的酒壺,泄憤似的丟回馬車裏,“沒酒沒肉沒姑娘,還有性命之憂。” 聽到姑娘二字,紀檀音眼皮一跳,翹起的嘴角耷拉下來。 到鹿邑還有兩日路程,為防再被偷襲,他們輪流趕車,盡挑開闊之處走,時刻警惕周圍動靜。當晚月光皎潔,謝無風將馬車停了,抽出沉沙劍放在膝上,用布巾輕輕擦拭。紀檀音在馬車裏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透過廂門縫隙瞥見謝無風俊朗而沉靜的側臉,情不自禁地坐起身來,直直地盯著他看。 “怎不歇著?”謝無風頭也未偏,卻像是腦後生了眼睛。 紀檀音提著映雪劍,推開廂門,挨著他坐下了,道:“睡不著,要不你進去吧,我守著。” “我也睡不著。”謝無風在沉沙劍的劍身上輕輕一彈。 紀檀音也抽出映雪劍擦拭,劍一出鞘,即是明晃晃一道光芒。他的劍很新,還未沾過許多血,整個劍身的顏色十分均勻,不像沉沙劍,因為年代久遠,大半已變成灰黑色,唯有兩側劍刃在長久的磨礪中越發鋒利,閃著細若遊絲的青光。那是一把殺人的劍。 紀檀音想到這裏,便問:“你殺過很多人嗎?” 謝無風一愣,斟酌著回答:“不算多,卻也不少。” “可我並不想殺人。”紀檀音摩挲著映雪劍,低聲喃喃,“麻臉,金蓮和尚……以前沒覺得,現在才知道,人好容易就死了。” 謝無風垂眸看他,目光閃動,半晌歎了口氣,道:“武林中就是這個規矩,強者才能存活。你不殺別人,別人卻要來殺你。不想讓你的劍沾血,便祈禱今夜風平浪靜。” 按照前兩批殺手的習慣,詭譎的夜晚是突襲的好時機,但不知紀檀音是否真的暗中祈禱並被老天爺回應,直到天色微明,蒙麵殺手都沒有再出現。敵人的“失約”讓紀檀音更加不敢放鬆,從日出到正午,都如臨大敵地繃著神經。 “怎麽還不來?”在謝無風遞給他點心和水囊時,紀檀音終於沉不住氣了。 謝無風打趣道:“昨夜還說不想殺人,今日便等不及了?” 紀檀音哪有心思回應他的玩笑,躍出馬車,跳至一顆高大的白楊樹,向上竄了七八丈直至樹頂,腳尖勾著枝幹,往四周探看。但見入目一片黃土,路上唯有馬車留下的兩行印跡,遠處林木稀疏,一覽無餘,並未藏著人影。 紀檀音心下稍安,幾步落回馬車上,謝無風讚了一句好身手。紀檀音想起當日在任城衛,他戲耍自己一事,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接下來的路程平靜得不可思議,沒有冷箭、陷阱、埋伏,也沒有突然衝出的殺手。然而紀檀音卻無端地感到緊張,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到他們抵達鹿邑。 謝無風以前在鹿邑縣住過好些年,進城之後,輕車熟路地找到紅蝶巷一間客棧,帶紀檀音投宿。 紀檀音見客棧門楣寬闊,屋脊上吻獸垂獸栩栩如生,裏頭夥計穿著打扮甚是體麵,便知此店花費不菲,不讚同地瞧著謝無風,提議換一家。 謝無風道:“好阿音,你就讓我享受享受,這兩日馬車坐得腰酸背痛。我知你沒銀子,我出錢就好。” 紀檀音摸錢袋的手尷尬地停在空中,他自尊心被謝無風傷到,冷冷地嘀咕一句:“你那也不是什麽幹淨錢。” “你既看不起我,又為何和我廝混在一處?還不是有求於我。” 謝無風聲音不高,但語調尖刻,幾句話說得紀檀音臉色發白。 紀檀音氣得嘴唇直哆嗦,連吐了幾個“你”字,卻說不出完整的話。 謝無風看他那模樣,即刻後悔了,抓起紀檀音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亂打了兩下,笑著哄道:“好了好了,我胡說,別生氣。” 從那夜救下紀檀音以來,他何嚐不是心煩意亂?一日比一日更在意對方,目光不受控製地亂飄,為了他一步步妥協自己的“原則”,這些事都讓謝無風從內心深處感到惶恐。也許他並未意識到,但情緒上卻有反映,幾日來愈發暴躁。 紀檀音忍下眼中濕意,順從地跟著謝無風進了客棧。謝無風說得沒錯,自己盤纏不夠,武功不高,確實有求於他,又何必拿喬? 如此再三勸說自己,紀檀音的火氣得到了控製,委屈卻難免泛濫。他沒用多久就接納了“無常客”的身份,一是因為他救了自己性命,二是敬佩他武功高強,三是將對謝無風的好感自然而然地移植到了他的身上。可當那層窗戶紙捅破,作為“無常客”的謝無風,並不全然為紀檀音所認同。他知謝無風也看不慣自己“故作清高”,彼此都在無聲角力,想教化對方,說服對方,可惜誰也沒能成功。 二人各懷心事,嘴上卻不說,進房裏稍作安頓,直奔仙鶴宮而去。謝無風拿出兩頂瓦楞帽,帽簷垂得低低的,戴上後隻看得見下巴,與紀檀音做個掩飾。 仙鶴宮共一十五殿,位於鹿邑縣的據點開在白水街上,小小一家鋪麵,掛著塊牌匾,上書“仙鶴踏雲”,從外頭瞧不出什麽端倪。 推門進去,大堂裏擺著三張小桌,五六個條,零星坐著幾個江湖人士,正在飲茶談天,聽見有人進來,不過略略偏頭,發覺來客遮蓋麵目,便不感興趣地轉回目光。 謝無風徑直往窗邊走,那裏坐著一個頭戴小帽,身穿青絹直綴的中年男人,右手執筆,正蘸了墨汁在宣紙上畫竹。 紀檀音稍微落後兩步,暗暗打量喝茶的客人,東南角是個閉目養神的白須老者,一副仙風道骨模樣,西北角是三個滿麵風沙的漢子,剛從關外回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感歎塞北生活。屋子中央則坐著一對夫妻,褐色皮膚,皺紋深重,正在閱讀一張寫滿字的黃紙,紀檀音的目光剛落在兩人身上,女的忽而低呼一聲:“紀恒真與西番教勾結,成了閹黨走狗?” 紀檀音聽到她提起師父名字,腳步一頓。 那三個才從塞北回來的漢子齊齊轉頭,問道:“玉山神劍紀恒?”言語中滿是懷疑。 婦人從丈夫手中接過黃紙,道:“可不是?你們可知蔡輝盧遇害之事?有人親眼看見,當日是一個使玉山劍法的蒙麵人拖住一眾高手,讓西番教趁機毒殺蔡大人!” “不可能吧!” “這是仙鶴宮的消息,你們自看。”婦人將黃紙折了幾下,朝三個漢子的方向擲去,“當時明莊主,駱尤,通柳奎等十幾人都在,竟困不住那蒙麵人,除了紀恒還能是誰?” 三個漢子當中身材瘦高的接了黃紙,連忙展開閱讀,其他二人也將腦袋湊了上去。 紀檀音聽他們汙蔑師父,隻覺手腳冰涼,喉嚨滾燙,他握緊拳頭,想要斥責婦人胡說八道,走在前麵的謝無風忽而回頭,厲聲道:“你快點,傻站著做什麽。” 紀檀音被他訓斥,差一點就發作了要不是看到謝無風使了個眼色。 “仙鶴宮的消息也不一定就是真。”在紀檀音強壓怒火,慢慢往紅木櫃台走時,聽見那個閉目養神的老者淡淡地評論了一句。 “老先生,這我可得分辨分辨,”畫竹子的男人在硯台上慢條斯理地掭筆,並不抬頭,“咱們仙鶴宮的消息都是有可靠來源的,必是有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才敢傳於武林同道。” 老者不以為意:“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便是真麽?” 那對夫妻中的男子插口道:“若連眼耳都不可信,還怎麽分辨真假?” 老者道:“眼耳隻是工具,真假自在心中。” 夫婦倆發出不讚同的嗤聲,咕噥了兩句,沒再跟他爭辯。那三個漢子看完了黃紙上的內容,一句遞一句地小聲討論,“紀恒”、“玉山神劍”等詞穿插其中。 紀檀音雖不能完全領會老者的話,但覺其所言甚有哲理,不禁多看了他兩眼。無論如何,有人替師父分辨,讓他心中寬慰不少。 說話間已來到紅木櫃台前,謝無風用指節叩了叩桌麵:“問個事。” 畫竹之人放下毛筆,動作不緊不慢,態度不卑不亢:“何事?” 紀檀音張口要說“公謙老兒”,忽而被謝無風捏了捏小指,他不解地遞去一個眼神,隻見謝無風拿起放在硯台上的筆,飛快地寫了幾個字。 對麵那人對他們謹慎的打扮和做派見怪不怪,沉吟一陣,道:“二兩銀子,得等兩天。” 紀檀音搶在謝無風前麵掏出一把碎銀,約莫二兩五錢,一股腦丟在櫃台上,激起一連串悶響,引得茶館中其他幾人側目而視。他有點臉紅,將下巴抬得高高的,留下一句“後日來取”便朝大門走去。 謝無風跟在他後麵,微微搖頭,嘴角帶笑,覺得紀檀音可愛極了。第23章 了無蹤 出了仙鶴宮,兩人沉默地步行一陣,紀檀音忽然問:“方才他們汙蔑我師父,你為何不讓我說話?” 謝無風道:“除了逞一時口舌之快,在那裏暴露你的身份一點好處都沒有。” “可是” 謝無風打斷他:“阿音,你靜下心想想,若你並非玉山神劍門下,那日在沈沛府中與那人交過手後,會不會覺得他是紀恒?” 紀檀音一愣,細想之下,心頭陡然升起一陣恐懼。他明亮的眸子蒙上一層陰翳,茫然地問:“可那人若不是師父,又會是誰呢?” 自從在沈宅花園中見過那個使玉山劍法的神秘人,謝無風便預感紀恒將被卷入一場風波,但水太渾,他還看不出個所以然,不願多說惹紀檀音擔心,開解道:“等你師父出關,你與他合計合計。現下解決公謙老兒要緊。” 接下來兩日均無事發生,追殺紀檀音的黑衣死士沒再出現,像是放棄了一般。紀檀音時而煩惱拐賣幼童一案,時而又掛念師父,整日憂慮不安。謝無風看不過去,硬拖著他出門,帶他走街串巷,吃喝玩樂。 “這回是幹淨錢,”他還特意拿了一錠銀子給紀檀音瞧,強調:“我娘留給我的。” 紀檀音知他在擠兌自己,嘀咕一句“小氣”。謝無風從不談及身世,這個“娘”字好像蚌殼的一條窄縫,引起了紀檀音的興趣。他試探著問:“你娘是哪裏人?” “就是鹿邑人。” “啊!那她” 謝無風一臉平靜:“死了很多年了。” 紀檀音識趣地不再探問。 在街上走了一遭,恰逢一個知名戲班子來鹿邑擺台,他們便去湊了回熱鬧。在底下吃著瓜子果仁等開場時,聽見周圍百姓議論,才知又有兩名魯寧黨官員遇害,皆是睡夢中被毒殺割喉,屍身情況與溫時玉、蔡輝盧如出一轍,是西番教下的狠手。 現下西番教惡名遠播,不止武林人士,連垂髫小兒都知他們是無惡不作之徒。一個跟著爹爹來看戲的小男孩,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老氣橫秋地罵道:“勾結閹黨,殘害忠良,西番教豬狗不如,生孩子沒。” 紀檀音本就厭惡西番教,聽到小孩罵粗話,心中大為暢快,待要發笑,忽而想起在仙鶴宮時,有關自己師父與西番教勾結的傳聞,表情便是一僵。 謝無風餘光瞥見,三兩下就猜中他心中所想,遂與左手邊的幾個漢子攀談起來,拐彎抹角地打聽細節,問是否抓住了凶手。 一人道:“怎抓得住?西番教個個都會邪門武功與縮地大法,別人走一日的路程,他們一個時辰就到了。” 另一人嗤道:“你既不知道,就別賣弄,還縮地大法,虧你想得出!要我說,要捉肯定能捉住,朝廷幾十萬兵馬,較真起來,還不把雲南踏平了!隻是閹黨從中相護,才沒拿他怎地。” 前一人語帶懷疑:“聖上竟如此偏聽偏信?” 後一人“呸”了聲:“哼,聖上早被那太監哄得黑白不分了。你沒聽說?設立東廠的旨意已經下了,嚴公公當了東廠頭子!如今征集了幾百個走狗,由西番教幫忙訓練著呢。” 紀檀音豎著耳朵聽了半晌,發現並無使玉山劍法的高手出現,略微鬆了口氣。然而轉念一想,殺害這兩名官員較為容易,不像當日沈沛府上有一眾高手,需要派人拖延,因此那神秘人未參與也是正常。 思來想去,終是憂慮難安。紀檀音暗下決心,等查出拐賣幼童一案的主使後,一定要揪出那個使玉山劍法的神秘人,看看到底是誰冒充師父。 聽完戲曲,謝無風帶紀檀音到一家名為笑春風的酒樓用飯,上來便要了一壇金華酒。紀檀音埋怨道:“這樣嗜酒。” 謝無風淡淡一笑:“驅寒嘛。” 這話他已是第二次講,紀檀音心念一動,探身握住他放在桌沿的手,細細感受了一回。以前沒察覺,這時才發現謝無風體溫比常人低幾度,大熱天的,他手心卻幹燥而冰涼。 “你怎麽回事?”聯想起他年紀輕輕,卻身懷高強武功,紀檀音問:“是不是練了什麽邪法?” 謝無風避而不答,眼神溫柔地落在二人交握的雙手上,別有深意地一挑眉:“怎麽,輕薄我啊?” 紀檀音抿了抿唇,感到有些沮喪,將手鬆開了。 用完飯回到客棧,各自練了一回功。為防前幾日的殺手卷土重來,兩人住在同一間房,中間隻隔一扇屏風。紀檀音按照《菩提經》心法運功,真氣自丹田而起,沿經脈緩緩流動,上至百會穴,下至湧泉穴,運轉一個周天後,感覺耳聰目明,神清氣爽。側耳傾聽,謝無風那邊靜悄悄的,不知是何光景。紀檀音起了好奇之心,躡手躡腳地跳下羅漢床,扒著屏風偷窺。隻見謝無風也是一樣的打坐姿勢,兩手捏訣放於膝上,表情平和,嘴唇翕動,不知在念什麽心決。 “好看麽?”謝無風忽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