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檀音查看手裏的東西,竟是一方手帕,裏頭包著一個繡工精致的香囊。 他茫然道:“這什麽意思?” 路上十幾個行人,此刻都駐足圍觀,有人朝他努努嘴,示意他往左側看去。隻見道路左邊是一家名為芙蓉苑的妓院,三樓一間小窗開著,探出一個妙齡女子,她麵上遮著白紗,露出一雙柔情似水的杏眼,和紀檀音四目相對片刻,羞怯地縮回了頭。 “喲,這不是芙蓉苑的頭牌紫荷嘛!”有個大腹便便的漢子扯著嗓子嚷嚷,邊說邊對紀檀音擠眉弄眼,“小哥兒有福了,李員外一擲千金都討不到她一個笑臉,卻叫你白享春宵!” 周圍幾個形容猥瑣的漢子立刻聚在他身邊,毫不避諱地議論起來,那就是紫荷?真有那麽天香國色?你睡過了? 紀檀音不喜他們粗俗言談,捏著香囊像是捏著火藥,不知如何是好。 謝無風踱到他身畔,拿過香囊端詳,隻見上麵繡著鴛鴦戲水的圖樣,裏頭裝著十幾樣細碎香料。他聞了一回,又久久地看了芙蓉苑一眼,嘴角掛著一絲淡笑:“恭喜啊。”第25章 芙蓉苑 “今夜真不去赴約?”謝無風已經是第三遍問了。 紫荷贈送的香囊安靜地躺在桌上,小小的一隻,卻像占滿了整間屋子,無論視線投向哪裏,都能強烈地感到它的存在。 “我方才和客棧夥計打聽過了,紫荷姑娘才二十歲,歌舞彈唱俱佳,接客沒幾年,還水嫩著呢。人家一番情意,你可別辜負。” 他每句話都是帶著笑的,可紀檀音聽著卻總不是滋味,慢吞吞道:“可她……是個娼|妓。” “娼|妓又如何?”謝無風忽而坐直了,身體猛地離開椅背,片刻後又倒了回去,似是為了掩飾心中波動,語氣刻意放得冷淡,“娼|妓是天下第一流的女人,遠比那些深宅大院裏的貴婦有情有義得多。” “你怎麽知道?” “我自然知道。” 一股子熱辣辣的氣息直衝頭頂,紀檀音脫口而出:“好,那我就去見見紫荷姑娘!你可別後悔!” 此語一出,二人皆是一怔。謝無風縮在寬大衣袖裏的手指不受控製地了一下,麵上波瀾不驚:“我有什麽好後悔的。” 紀檀音咬著嘴唇別過臉。 晚夕掌燈時分,紀檀音也不用飯,胡亂將香囊袖在手裏,就要去芙蓉苑找紫荷姑娘。看他起身,謝無風也整理衣裳,意欲同去。 紀檀音諷刺道:“人家又沒朝你丟香囊,你去做什麽?” 謝無風道:“笑話,芙蓉苑便隻有她一個姑娘嗎?” 這一日來,兩人之間都是三九天談心冷言冷語。此刻紀檀音辯他不過,冷哼一聲走在前頭。 夜晚的月文街比白日熱鬧許多,眾青樓門戶洞開,燈燭高照,遠看一片炫目光華,端的是金碧輝煌。自過了牌樓,絲竹管弦之聲不曾有一刻停歇,錦衣華服的大戶子弟,騎馬的、坐轎的,在家丁的呼喝開道聲中施施然踏進芙蓉苑、三春柳等的大門,而衣著寒酸些的,便往街巷深處走,去尋那徐娘半老青春不再的暗娼。 在打情罵俏的嬉笑、琵琶箏弦的鼓噪中,紀檀音依然能清晰分辨出謝無風的腳步聲。得知他還跟在自己後麵,紀檀音把身子挺得更直更板正,雄赳赳氣昂昂地踏進了芙蓉苑的大門。 才跨過門檻,還未來得及抬眼打量,四五個姑娘便一齊貼了上來,嚇得紀檀音後退一步,正撞在謝無風懷裏。 謝無風將他輕輕一推,戲謔道:“慢著些。” 幾個姑娘捂著嘴吃吃笑,一個穿淡綠紗裙的搶先道:“好俊俏的小哥兒,今晚歸我了!” 旁人便不滿:“憑什麽?他明明瞧的是我!” 紀檀音被脂粉味熏得頭暈腦脹,額上沁出細密汗珠,朝她們作了個揖,道:“各位姐姐,我來找紫荷姑娘。” “找她做什麽?”這幾個姑娘年紀都不大,你一句我一句,嘰嘰喳喳的,言語間很是看不慣紫荷的清高。 門口的騷動又引來了幾個穿紅戴綠的女子,其中一個嬌聲道:“他來了!真個來了!快去通報你紫荷姐姐!” 紀檀音輕聲道:“我是來還她東西……” 然而眾人哪裏聽他辯解,推著他直往樓梯上走。紀檀音試圖和她們拉開距離,然而一個個圍得鐵桶似的,纖纖玉手在他肩上、背上、腿上亂摸。 “鬧什麽呢!”一個略為低沉的威嚴聲音突然響起,圍著紀檀音的姑娘們立刻老實了,垂手站立,叫了一聲“媽媽子”。 隻見那人衣著華貴,滿頭珠翠,盡管嘴唇擦得鮮紅,依然看得出年紀較長,估摸著將近四十了。 一個妓女道:“湯媽媽,這個小哥兒是今日接了紫荷姐姐香囊那個,紫荷姐姐從日落起便坐在窗邊苦等,我們帶他上去哩。” “哼,仗著自己身價,成日裏跟我裝病拿喬不接客,慣的她!青春就這幾年,不攢些銀子為以後盤算,盡想著倒貼,”老鴇的目光上下掃視紀檀音,好似要揭下一層皮來,“倒是個好模樣,又年輕,比李員外中用多了,難怪她思春。” 紀檀音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隻覺得渾身僵硬,芒刺在背。 “這話說得不對,”謝無風一直站在門口抱臂看戲,這時走近人群,淡淡道,“青春就這幾年,不和心愛之人春宵一度,每日裏應付腦滿腸肥的蠢貨,還有什麽活頭。” 老鴇不知大堂裏還有客人,連忙換上笑臉,道:“這位爺說得也是” 聲音戛然而止,湯媽媽望著謝無風,僵硬的嘴角緩緩牽動:“無風?” 謝無風朝她微微一笑:“秋姐,一別經年,還是這麽牙尖嘴利。” 湯媽媽眼裏倏然泛起淚珠兒,一眾年輕姑娘麵麵相覷,大氣也不敢出。 隻聽湯媽媽哽咽道:“你還沒死麽!” “命大,苟活至今。” 這時又有三五個公子哥勾肩搭背地進了芙蓉苑,不消湯媽媽吩咐,圍著紀檀音的姑娘們一哄而散,扭著腰肢爭先恐後迎了上去。 湯媽媽趁亂,拿出手絹拭幹眼角,再抬頭時已恢複從容,她問謝無風:“你和他一起的麽?” 謝無風點了下頭,又怪聲怪氣地補了一句:“隻是我不如他幸運,能得芙蓉苑頭牌青眼。” 湯媽媽笑罵:“你不過是多年沒來罷了,當初喜歡你的姑娘還少嗎?” 湯媽媽的丫鬟紅宵領路,一行人沿著樓梯往上走。湯媽媽和謝無風並肩,紀檀音跟在後麵,見兩人言談間分外熟稔,心中怏怏不樂,胡亂猜測起他們的關係。 芙蓉苑共有兩座三層小樓,由雕花回廊連成一體,湯媽媽住在後邊小樓的第三層,圖個清淨,妓院中幾個地位高、身價貴的,包括紫荷,也住在那處。 一路上他們經過許多扇門,有的開著,有的關著。在婉轉低回的琴音中,夾雜著不少淫聲浪語,聽得紀檀音麵紅耳赤。 謝無風忽而感慨道:“還真是一點沒變。” 湯媽媽一笑,脂粉清晰地勾勒出眼角的皺紋。她道:“可不是,流水的妓女,鐵打的妓院。” 經過一間名為暖春閣的屋子時,裏頭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同時門板劇烈一顫。紀檀音恰巧站在旁邊,唬了一跳,怕裏頭姑娘遭人毒手,傻乎乎地問:“不打緊嗎?” 湯媽媽笑得打跌:“打什麽緊,人家那是情趣。” 果然,那扇門板開始以更快更激烈的頻率震動,粗啞和嬌柔的喘息重疊在一起,光是聽著都耳根發熱。 湯媽媽見怪不怪,她仔細打量紀檀音一眼,似是找到了樂趣,問謝無風,你這朋友莫不還是童子之身! 謝無風看一眼紀檀音,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恨不得堵住耳朵,可是泛紅的臉頰又透出一絲好奇與期待。 “是,”謝無風對湯媽媽道,“叫紫荷姑娘用點心。” 說話間已到了後麵的小樓,紫荷的丫鬟恭立在側,向湯媽媽問了好,又對紀檀音行了個萬福,說紫荷姑娘請他進去坐一坐。 紀檀音攥緊袖中香囊,麵露猶豫之色,下意識地看了謝無風一眼。 謝無風喉結滾了兩下,終是沒有開口。他要說什麽?總不能傳授房中之術吧,更何況,紫荷姑娘肯定比他更懂。 二人對視著,腳下生了根,都在等對方先動。 紫荷的丫鬟不明就裏,催促道:“公子請吧,我家姐姐等好久了。” 紀檀音透過半掩的房門瞥見一張擺滿果品的案幾,心中更加不安。待要回絕,湯媽媽忽然問謝無風:“你去我房裏坐會?” 謝無風道:“也好。” 紀檀音目送他和湯媽媽親昵地挽著手,轉過拐角消失了,轉頭盯著麵前的房門,輕輕一推。 紫荷確實是個美人,杏眼、翹鼻、小嘴,身段也好,腰肢不足一握。她臉上薄施脂粉,頭麵隻戴一兩樣,配著粉白衣衫,格外清麗脫俗。 紀檀音對她深深施了一禮,介紹道:“在下紀檀音。” 他舉手投足之間都是一股正派之氣,紫荷一愣,更添仰慕之情,回禮道:“折煞奴家了!” “有幸得姑娘垂青,贈予香囊一隻,情深意重,愧不敢當,如今完璧歸趙。”紀檀音取出香囊,雙手奉上。 紫荷癡癡地瞧著,亮晶晶的淚珠不斷湧出,掩麵道:“公子嫌棄我是風塵女子!” “不是,”紀檀音慌了,欲要勸她,記起男女授受不親的規訓,又不好貼得太近,不知怎麽來了一句:“你是不是砸錯人了?” 紫荷本哭得傷心,聽了他的胡話破涕為笑:“公子如何妄自菲薄。自你進了月文街,我便一直打量你,越看越喜歡。” 到最後兩個字,聲音細若蚊蠅,顯露出小女兒的嬌羞神態。 紀檀音心中感動,升起一股憐惜之情。 “可是……你都不知我是誰,怎會喜歡我?” “我乍見公子,便心生歡喜,與認不認識又有何關?雖隻一麵,卻足夠記一輩子。”紫荷壯著膽子上前,想拉紀檀音的手,紀檀音慌忙後退兩步,衝她尷尬地笑笑。 紫荷道:“公子可是已有意中人了麽?” “我……”紀檀音腦海中浮現皎潔的月夜、搖晃的馬車,謝無風平靜的側臉,倏然感到一陣酸楚。 紫荷見狀,什麽都明白了,在一旁默默拭淚。 紀檀音將香囊放下,與她告辭,紫荷不顧體麵,緊緊抓著紀檀音的袖子,哀求他喝兩杯水酒,聽個曲兒再走。 “如若不然,芙蓉苑的姐妹們不定怎麽笑我!” 紀檀音往門口看了一眼,在涼杌坐下:“好吧,有勞姐姐了。” 芙蓉苑的老鴇湯蓉秋住在回廊盡頭,房間坐北朝南,裝飾得富麗奢華。 謝無風在明間內四處走動,打量牆上掛的刺繡及書法,隨口道:“這些年你賺了不少銀子。” 湯蓉秋從鼻子裏發出輕淺的哼笑,取過翠瓷酒壺並兩隻大金盅兒,麻利地倒酒,口中道:“咱們多久沒見了?” “怕也有十三四年。” 湯蓉秋遞了杯酒與他,感歎道:“我以為你死了,清明節還給你燒紙呢。沒料到今日遇見,實在是……唉。看你身體比往日健壯許多,寒疾治好了?” 謝無風搖了搖頭:“還是靠著師父傳授的《火陽經》及《散功大法》壓製。” “看來真是修為精進了,十幾年前你功力不夠,稍有不慎便複發寒疾,泡多少熱水嘴唇都是烏青的,好不可憐!我時常想,要是你娘九泉之下得知……”湯蓉秋說著又要落淚,拿過扇子撲扇幾下。 謝無風在她對麵坐下,溫聲道:“好好的。說這些做什麽!” “說來也真是巧,當年你娘扔了個荷包砸中你爹,今日紫荷又扔個香囊給那小子。”她明目張膽地盯緊謝無風,“那小子是你什麽人?” “沒什麽人。”謝無風一仰頭喝幹了杯中酒,補了一句,“朋友吧。” “朋友?你瞞得過我?”風塵裏打滾的人都有一雙雪亮的眼睛,湯蓉秋早看出謝無風和紀檀音關係不一般,自紀檀音進了紫荷的屋子,謝無風便焦慮不安,即使和久別重逢的故友說話,也是心不在焉的。 上一次他們見麵時,湯蓉秋已選了個夫婿決定從良,十幾年後她卻仍在芙蓉苑,還做了老鴇,個中經曆跌宕起伏,謝無風一心係在紀檀音身上,竟然想不起詢問。 “那個紫荷……”謝無風眉頭一皺,語義不明地問,“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