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力量集中在兩條手腕,他被吊在半空,腕骨青紅發紫,淤出層層紫黑,耳邊風聲大作,下一鞭淩空落下,蘭景明在半空打轉,從肩胛到背脊綻出血肉,鮮血淋漓落下,沿小腿砸向地麵。 雪裏融出血渦,血點化為血線,在背後蜿蜒流淌,蘭杜爾甩動鞭子,將蘭景明當成漏沙麻袋,專挑最薄弱的地方招呼,蘭景明咬破唇舌,痛呼壓在喉底,生生憋得眼珠通紅,額頂冒出青筋。 蘭杜爾問了幾次就不再問了,這小雜種向來不肯聽話,好不容易封上個小格勒,連隨軍封帳都沒能得到,還是在自己帳中討飯,他並非要問出什麽,隻是要發泄怒火,他眼睜睜失去了一個頂好的機會,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若是能將那個陳老東西的小噠哩抓住,碎屍萬段後獻給父汗 一念及此,蘭杜爾怒發衝冠,狠狠甩下一鞭,這一下沿著嘴唇劃過,蘭景明被抽到吐血,胸前慘紅一片。 頭發被打散了,臉上冷汗涔涔,一頭金發貼在側頰,蘭景明低垂腦袋,大口大口喘|息,碧色貓兒眼半睜半閉,眼珠沉沉墜著,像兩顆落在泥裏的琉璃石,觸不到半分神采。 蘭杜爾垂下手腕,著實打的累了,歇一歇正要揚手,帳外馬蹄,信使從馬上滑下,雙手遞上軍令。 “大汗有令,各帳格勒速去大帳聽令!”第7章 蘭杜爾與副格勒呼木圖對視一眼,雙雙斂起神色,蘭杜爾甩掉鞭子,勒緊韁繩,狠狠甩上馬背:“走!” 兩人前後離去,呼木圖轉頭飛出眼色,示意來人把蘭景明放開。 隨賬裏幾個躲著不敢出來的人連忙上前,手腳並用將人解下,小心抬進帳裏。 蘭景明口唇破了,發絲貼在頰上,碎衣和皮肉黏在一起,隨呼吸輕輕顫抖。 老圖真從角落過來,沉默蹲坐在他身邊,擰幹毛巾幫他擦身,蘭景明咬牙忍痛,藥粉灑在胸前,沁入血脈之中。 他艱難抬起手臂,緩緩搭在眼上,隨賬裏的女子躡手躡腳進來,幫老圖真換洗布巾。 水盆的水換過幾次,幾道傷口才略略止血,蘭景明攢夠力氣,杵地攀爬起來,搖晃走到院中,抬起井邊水桶,顫巍巍舉到半空,劈頭蓋臉澆落,將殘血衝洗幹淨。 他一桶接一桶澆水,身上傷口次次洗涮,泡的邊緣發白,像一張張小孩的嘴,齊聲吟哦什麽。 帳中幾人擠在一塊,各個不忍睜眼,齊齊拍打老圖真,指望他做些什麽。 老圖真默默扇火,像個先天發育的啞巴,沒有半點回應。 蘭景明赤|裸上身,一步步挪回帳中,垂頭摔在地上。 他沒有穿鞋,凍得腳底通紅,身上的血卻不再流了,傷口覆上一層白霜。 “都出去,”老圖真熄滅柴火,端來一隻藥碗,“簾子放下。” 幾個人麵麵相覷,乖乖退出帳外,抬手放下簾子。 老圖真吹涼藥碗,把藥液放在蘭景明唇邊,蘭景明胸口起伏,艱難撐起半身,抿唇卷起一口,苦的咽不下去,抬手抓來一把殘雪,囫圇塞進口裏。 “為什麽非要救人,”老圖真開門見山,“平白遭了這一通罪,值得麽。” 蘭景明沒有回應。 他哆嗦手指捧著藥碗,掌心顫抖不休,灑掉半盞苦藥,憑氣力攥住碗沿,一股腦灌進口中,啪一聲摔爛瓷碗:“爛命一條,值與不值,有什麽關係。” 賬內一片靜默。 半晌過後,蘭景明苦的臉頰皺起,像隻被搓圓捏扁的團子:“苦老圖真,糖水。” “沒有,”老圖真淡道,“爛糖一堆,吃與不吃,有什麽關係。” 蘭景明噎住。 他泄氣耷拉肩膀,指頭在殘雪上撥弄,時不時抓起一把,吮吸冰涼味道:“蘭杜爾是個沒腦子的,故意壓下風聲,不讓父汗知曉。淮水河畔大軍壓境,烏壓壓如同黑雲。陳將軍身死不久,將士氣勢如虹,將軍之子若被蘭杜爾抓住,在陣前淩遲處死後果不堪設想。” “那你便將他放了,”老圖真抬眼,“將他捉來獻給可汗,你定能晉升格勒,與蘭杜爾平起平坐。” 蘭景明裹緊布巾,身上瑟瑟發冷,他目光遊移,盯上自己腳背,那趾頭凍得狠了,幾乎掰弄不動。 布條纏在腳上,曾有一刻溫熱。 帳中一片靜默。 “陳老將軍是條漢子,”蘭景明撓動頭發,半晌才道,“趁人之危,勝之不武。”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老圖真道,“放虎歸山,後果不堪設想。” “來上一回,我便打上一回,來上兩回,我便打上兩回,”蘭景明笑道,“刀劍無眼,願賭服輸,堂堂正正在戰場相見,總好過趁人之危,欺侮單槍匹馬的孩童。” 老圖真看他半晌,從布袋裏取出糖塊,囫圇泡碗糖水:“你都說與我聽,不怕我告訴可汗?” “你若要告,我早死多少回了,”蘭景明滿不在乎,接過糖水一飲而盡,“我知道你不在乎。” 老圖真接過糖碗,慢條斯理吐息:“不在乎什麽。” “無父無母,無兒無女,在世上了無牽掛,”蘭景明倒回地上,側身蜷成一團,“你看我們明爭暗鬥,和看猴戲差不多吧。” 老圖真啞然失笑,花白胡子抖動,皸裂如樹皮的麵容顫抖起來,聚成翻湧波濤。 蘭景明昏昏欲睡,在山裏凍了幾夜,身上低熱才退,又被拎出去打上數鞭,身上皮開肉綻,熱浪隱有再起之勢,他每天受傷不斷,老圖真不忍再灌他苦藥,擰濕毛巾覆他額上,緩緩幫他擦身,蘭景明半夢半醒,神智不清時仿佛睡在白狼背上,隨它在林中穿梭,山中寒風不斷,野獸吼叫不休,蘭景明側過半身,瑟瑟抱做一團,掙的傷口開裂,眉毛緊緊皺著,老圖真擰眉幫他擦身,他恍惚探出手臂,胡亂抓住什麽:“娘娘,為何不肯要我。” 老圖真定住動作,緩緩撫他手背,助他鎮定心神。 蘭景明額頭滾燙,身上發冷,左右轉動腦袋,似乎在尋找什麽:“為何我是這般模樣。” 他探出手臂,摩挲抓住發絲,使出吃奶的力氣,向下拽掉幾縷。 他摸摸索索,指頭觸上眼皮,發狠向裏按去,老圖真眼疾手快,握住他兩隻手背,輕輕拍打幾下。 “老圖真,”蘭景明吐息燙熱,臉頰烈如火灼,“我娘是哪裏人,她可還活著若她死了,她是怎麽死的。為何我叫這樣的名字,和他們都不一樣,是不是,是不是娘取給我的” 老圖真片言不發,像安撫做噩夢的小孩,將他攬在懷中,靜靜揉他肩背。 蘭景明嘟嘟囔囔,胡言亂語,幾句話說的磕磕絆絆,自己都聽不清楚:“我長成這樣,她一定不會是北夷人,我也不像父汗,他們都叫我雜種,我,我不是雜種嗚,這藥好苦” “吃糖便不苦了,”老圖真哄小孩似的,掰掉半塊糖粒,塞|進蘭景明唇中,“不要咽下,含住便不苦了。” 蘭景明舌頭卷起,聽話含住糖塊,它在唇間融化,絲縷甜味沁入舌底,衝淡酸澀藥味。 他卷得更緊,像一隻被剝|去皮毛的動物,在寒風裏縮成一團,他哆哆嗦嗦,小聲迷糊嘟囔:“為何我不留疤痕” 不止不留疤痕,受了這麽多鞭傷,他身上隱隱結痂,連血都不再流了。 老圖真摸索抓來長毯,給蘭景明裹在身上,起身去爐邊煎藥,蘭景明裹著毯子,渾渾噩噩睡著,臉上潮紅一片,昏茫不知今夕何夕,半個時辰過去,帳外馬蹄,信使在院中轉圈,揚聲振臂高呼:“大汗有令,各帳小格勒速去大帳聽令!” 足足喊過三次,蘭景明才從夢中驚醒,他爬起身時踉蹌兩下,險些摔在地上,扶膝喘|息幾口,堪堪站穩身體,出去接過傳令,將信使請出院外。 他回到帳中,路過水桶時腦中昏茫,晃不出幾分清明,他拎起水桶,捏幾個雪球丟在裏頭,彎腰半跪在地,在腦袋紮進裏麵,左右搖晃數下,凍出幾分神智。 外麵寒風呼嘯,蘭景明進到賬內,找出幾塊布條,在身上環繞幾圈,牢牢勒住傷口。 傷口可以止血結痂,疼痛卻不會消失。 他離開圓賬,去馬概牽來白馬,雙腿夾緊馬腹,向父汗大帳奔去,烈烈風聲掠過耳邊,身上疼痛更甚,心頭卻摻雜幾分爽快。 他喜歡騎上狼背,騎上馬背,在它們背上奔騰,在林間肆意穿梭。 臨近大帳不能騎馬,他翻身下馬,吹響幾聲口哨,令馬兒自去吃草,剛走出兩步,後背被飛來的石塊撞到,他低頭撿起石塊,胸口又中一下,逼得他倒退幾步,堪堪定住腳步。 他立在原處,抬手遮擋陽光,四處密林影影綽綽,晃過幾條暗影。 蘭景明看向四周,了然於胸,自背後取出彈弓,在下個石塊到來之前,彎腰滾過幾圈,背靠樹幹躲好,高高拉起彈弓,向密林深處射|出。 伴隨一聲短促驚叫,一道暗影從林間落下,數個石塊從四麵八方射|來,擋住躲藏去路。 蘭景明左支右挪,擋住連番襲擊,手中彈弓不斷彈|射,射下數條暗影,幾個人哎呦哎呦叫著,互相攙扶肩膀,一瘸一拐踉蹌,從密林深處走出。 蘭古拉,蘭阿波,蘭道真,蘭延格 各帳的小格勒都在這了。 遵循北夷傳統,格勒均為大可汗所出,晉升排位全靠軍功,小格勒則從平民之間選拔,要靠每年一次的格鬥排位,勝出者隻要大可汗賞識,便能鯉魚躍龍門,從平民獲封為小格勒,可認大汗為父汗,有獨自居住的圓帳,下一步便能上戰場殺敵,立大功者有望獲封格勒。蘭景明不受格勒待見,摸不到格勒封號,隻能年年參加小格勒選拔,次次都能勇奪前三,花名冊遞到大汗帳中,其餘兩人都得到封號,他的名字卻被劃掉,成為丟置不用的棄子。 他鍥而不舍,年年參加選拔,年年成為笑柄,以至於最終獲封小格勒時,其餘小格勒比他小五歲有餘,各個拿他不當回事,每當聚在一起,都會聯手使絆子鬧他,說父汗年年見他名字,被他煩到忍無可忍,才提他上來充數。 蘭景明不為所動。 這麽多年過來,什麽羞辱的話沒有聽過,幾個半大孩子的挑釁,他不會被他們輕易激怒,毀掉這來之不易的封號。 十來個小格勒站在大帳外麵,畢恭畢敬彎腰行禮,等待父汗召見,一刻鍾後信使出來,掀開半麵簾子,揚聲喝道:“大汗有令,各賬小格勒進帳中議事。”第8章 進帳時不準攜帶刀槍,更不準抬頭直視可汗,大帳比其餘幾個副帳更大,進去時嗅到獸骨濃香,正中央架著一口銅鍋,裏麵不知煮著甚麽,皮肉都煮爛了,湯頂飄出白沫。 其餘小格勒口水橫流,時不時望向大鍋,大帳內滿是毛皮獸骨,隔幾步掛一隻風幹虎頭,衝他們齜牙咧嘴獰笑,似乎獸頭正在山野之間咆哮,風中飄散濃烈腥臭。 龍骨檀香飄散,幾個人魚貫而入,在可汗麵前握拳貼在胸口,單膝跪地行禮:“父汗。” “抬頭。” 蘭景明微微抬頭,仰視父汗麵容。 北夷大可汗蘭赤阿古達身量高大,赤棕胡須覆蓋麵容,眼瞳赤紅高鼻大嘴,脖頸粗壯聲如洪鍾,座下一張烏黑熊皮,身旁盤著幾個蛇一般的窈窕美人,她們各個赤|裸上身,抱著濃密毛皮,含羞帶怯看向不敢抬頭的小格勒。 大汗欲望強烈,身旁一刻離不了美人,正因為此北夷格勒眾多,小格勒更是數不勝數,有些被派上戰場,剛滿十四便做了刀下亡魂,連名字都不被父汗知曉。 父汗記不得這些兒子,哪個兒子謀得戰功,攻占更多領土,才有機會覲見父汗,得到父汗褒獎。 小格勒們一年見不得父汗幾回,各個興奮的滿臉通紅,時不時偷偷仰頭,描摹父汗模樣,蘭赤阿古達看向賬下,半晌才道:“前幾日帳中大亂,你們在做甚麽。” 蘭景明悄悄捏緊拳頭,後背肌肉弓起。 蘭杜爾將消息壓得太緊,幾個小格勒沒聽到半點風聲,各個麵麵相覷:“回父汗的話,這幾日在籌備冬狩,小兒訓馬紮營,不敢稍有懈怠” 蘭景明跟著哼哼兩聲,眼觀鼻鼻觀心,眼珠垂向地麵,不想與父汗對視。 可他芒刺在背,父汗的目光在他們頭頂逡巡,那威壓如有實質,鎮得人抬不起頭。 “蘭景明。” 蘭景明腦中嗡鳴,額前冒出冷汗,其餘小格勒憤憤看他,氣惱父汗竟記得他的名字,他自己後頸蜇痛,汗水落進膚底,傷口被鹽漬浸透:“小兒在。” 半晌過去,蘭赤阿古達揮退美人,令其餘小可汗退下,對蘭景明道:“來本汗座前。” 可汗座前有女子脂粉,還有風幹獸骨的味道,蘭景明屈膝半跪在地,低頭垂落腦袋,不敢直視父汗。 蘭赤阿古達斜倚榻上,向前探出手臂,搭在蘭景明頭上:“吾兒驍勇,本汗心中甚慰。” 蘭景明登時出了一身冷汗,涼意落在背上,粗糙布衣蹭上傷口,摩挲血肉生疼。 “蘭杜爾這幾日在做甚麽,”蘭赤阿古達沒有鬆手,撫弄蘭景明頭發,粗糙指骨用力,拽起幾縷金發,“他不肯據實稟告,你來說與本汗。” 蘭景明俯身向下,與地麵貼的更緊:“小兒身在隨賬,格勒極少傳我,入冬後帳中缺衣少食,隨賬中有不少女眷,托我尋找食物,我便進山尋了一處獵戶,占了他的屋子刀具,在林中捕獵幾日,獵得許多野兔白蛇,堆在倉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