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手裏沒有端著那滿滿登登的肉碗倒真稱得上玉樹臨風。 “爹,”赫修竹眼巴巴望著,喉結上下滾動,“兒子可是前屋後院奔忙,腳不沾地跑了一天,您老人家能忍心嘛。” 他雖喚著爹爹,卻沒什麽尊卑老幼之分,隻因赫鍾隱麵上歲月不顯,這些年過去,除了眼角多了幾縷細紋,爹爹身上幾乎看不出變化,兩人走在街上,說是兄弟都有人信的。 赫修竹知道他這位爹爹在外端方持重,中正守矩,對陌生人退避三舍,對身邊人保持距離,在家卻性子跳脫,以捉弄自己為樂,時不時在他床頭放個惟妙惟肖的蟾蜍,往他被窩裏塞條冰涼僵硬的蛇蛻,嚇得他一身冷汗兩股顫顫,在地上抱著被子跳腳。 眼下隻是多吃幾塊燉肉,已經稱得上大發慈悲了。 赫鍾隱端著肉碗上前,彎身笑道:“兒子生爹爹氣了?” “兒子哪敢,”赫修竹耷頭耷腦,哼哼唧唧,“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區區幾塊燉肉” 話音未落,他猛然蹦起,探長脖子嗷嗚一口,將那肉碗吞掉大半,直噎的連連咳嗽。 “如此一碗美味,”赫鍾隱嘖嘖搖頭,“竟做牛飲灌下,著實暴殄天物。” 赫修竹哼哼兩聲,心道若不是您老為老不尊,我何至於噎到自己? 赫鍾隱放下肉碗,連連幫兒子拍背,父子倆挽袖洗手,從井裏提出冰鎮的一桶葡萄,送到桌上當做點心。 兩個人吃了三菜一湯,赫修竹麵前是一碗香米,赫鍾隱麵前是一份竹筒糯米,赫修竹餓了一天,進食飛快,一碗飯飛速剩了個底朝天,倒是赫鍾隱被肉塊填飽了肚子,這會慢條斯理,細心咀嚼,看不出半點慌張。 赫修竹打個飽嗝,小心打量爹爹的神色,不免心內揣揣,爹爹白日裏在私塾講學,不知會不會被人堵在裏頭,若是今夜便要搬家離開那鋪子的藥材要收,洗好晾幹的衣服要收,屋後曬著的菜幹要收,桶裏醃製的釀菜要收 “兒子怎不吃了,”赫鍾隱敲敲碗沿,似笑非笑看人,“這些年了,我兒還是個小受氣包,爹爹錯了,爹爹給你賠罪。” 赫修竹回過神來,抬手磋磨臉頰:“別胡說了爹!哪至於生這麽久的氣,隻是,隻是” “隻是甚麽,”赫鍾隱放下碗筷,笑眯眯抬眼看人,“說幾句話怎還吞吞吐吐,到底有甚麽難言之隱,說來給爹聽聽。” “沒、沒甚麽,”赫修竹可不想多說,擔心勾起爹爹卷鋪蓋走人的念頭,“我吃好了,進房燒水去了,夜深露重,爹爹早些睡吧。” 赫鍾隱不置可否:“哦。” 赫修竹腳底抹油溜了,乖乖進房燒水,他做這些已經輕車熟路,是伺候人的一把好手,等水燒開了試好水溫,他起身呼喚爹爹,走出兩步便見爹爹推門進來,身上隻著單衣,腳上踩著木屐,打著哈欠搖搖晃晃,手裏還拎著吃了一半的竹筒。 “爹爹胃口甚好,”赫修竹啪啪拍掌,“定能長命百歲。” 赫鍾隱掀開眼皮,懶洋洋瞥他一眼:“還用你說。” 赫修竹:“” 赫鍾隱並不避嫌,走到桶邊撩起衣袍,抬腳便要下水,他一身皮膚雪白,如冬日寒雪雕成,浸入水中寒雪融化,透出春日華彩。 赫修竹兢兢業業,在旁邊靜候添水,添了兩次之後,他盯著爹爹背影,忍不住咕噥出聲:“爹爹,是藥三分毒,若是毒入肺腑,你我也是回天乏術,此時已是三更天了,想必不會再有來客,明日且稱病告假幾日,好好休養身體。” 赫鍾隱不為所動,後頸仰在桶邊,手臂撥弄流水,蒸出陣陣白霧。 赫修竹低聲哀求:“爹爹” “曉得了,”赫鍾隱歎道,小指撓撓耳朵,“把藥粉拿過來吧。” “哎!” 赫修竹興衝衝跑了,不多時端回來一堆五顏六色的藥粉,放在爹爹身旁。 赫鍾隱無需稱重,憑經驗抓住藥末,赫修竹瞪圓眼睛,直勾勾盯著爹爹的手,看了半晌也沒看懂這藥是怎麽抓的,瓦罐裏鋪滿細末,赫鍾隱點點桶沿,下巴微抬:“去吧。” 就這麽把兒子打發走了。 赫修竹灰頭土臉熬了一瓦罐藥,捧在懷裏小跑回來,呈到爹爹麵前。 赫鍾隱抓過瓦罐,倒了半罐入水,捏鼻灌入另半罐藥湯,深深吸口長氣,埋頭浸入水中。 赫修竹關上房門,拉緊屏風,搬來小凳坐在旁邊,小心翼翼等著。 藥汁至少要半個時辰才能起效,赫修竹坐立不安,時不時湊到桶邊,關心爹爹狀況。 透明水流逐漸發黑,到後來如墨汁一般,看不清裏麵顏色。 足足一個時辰過去,水流嘩啦作響,赫鍾隱如遊龍出海,淋漓站在桶中。 濃密金發披在身後,襯著如雪肌膚,在頸邊垂墜下來。 碧色眼眸如夜色裏的琉璃,光彩照人明亮如瀑。 赫修竹揉揉眼睛,手忙腳亂抓起布衫,將人罩在裏頭:“爹,您真是我親爹!夜深露重小心著涼!” 卸下這一身偽裝,赫鍾隱累的厲害,哈欠一個接著一個:“乏了,兒子扶我回去歇著。” 赫修竹無奈撇嘴,端來矮凳放在桶下,扶爹爹回房歇著,兩人剛走近臥房,大門驟然被人捶響,咚咚咚三長兩短,急促如戰角狂吹,逼得人心口發慌。 兩人對視一眼,雙雙屏氣凝神,直直看向大門。 門外聲音更大,催命似的猛敲半日,木門咯吱咯吱搖晃,門口插銷搖搖欲墜,顯然要四分五裂,被這大力拍成碎片。 赫修竹不得已提起聲音,高聲呼道:“來者何人?” “永康城將軍府陳瑞大將軍送來拜帖,”門外人高聲回應,“乘攆已停在門外,我等奉命前來,請赫先生即刻入府!”第14章 “怎,怎麽回事,”赫修竹瞪圓眼睛,“將軍府比縣老爺還官高幾級,為什麽會來尋你?爹,你又做了甚麽好事?” 赫鍾隱麵不改色:“說不定尋的是你。” “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大家閨秀還要金貴,”赫修竹嘟囔,“可沒有這麽大的本事。” “莫非是入城關牒不對,”赫鍾隱輕撫下顎,“被發現了?” “關牒不對?”赫修竹驚得跳起,“那我們怎麽進來” “仿的,”赫鍾隱施施然道,“贗品都能仿造,區區關牒算得了什麽。” 赫修竹:“” 爹,說好的守成持重君子端方呢? 事已至此,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赫修竹綁起頭發,扶好發冠,雄赳赳氣昂昂直起腰背,徑直走向門口,還沒邁出兩步,後頸被人捏住,赫鍾隱將人拉到身邊,微微揚起眉峰:“做甚麽去?” “爹,這門不開不行,我擠出溝壑扮做婢女,或者在臉上描幾條紋路,扮做你往將軍府去,若我被扣在那裏你記得給我送來餐食。竹筒裏還有糯米,屋後還有幹菜,桶裏還有釀菜” “行了,”赫鍾隱淡道,“將軍府若有半個聰明人,便不會著你的道,若是他們要你當場寫字作畫,你糊弄個鬼畫符出來,三十板子下去,爹便要卷鋪蓋去收你了。” 赫修竹:“” 忍,這是他爹。 “那怎麽辦,”赫修竹忍氣吞聲,“爹還有甚麽辦法?” “沒辦法,去還是要去,隻是今夜不能過去,”赫鍾隱道,“附耳過來。” 將軍府家臣副統領龍當才奉將軍之命,來赫先生府裏尋人,足足敲了半個時辰的大門,裏頭鴉雀無聲,連鳥叫都沒有聽到,旁邊有人問道:“統領,人會不會早睡下了?” “裏頭若是聾子,也該被吵醒了,”龍當才道,“若是再敲不開,你們幾個搬來梯子,從圍牆上攀爬過去。” 他話音剛落,一陣急促腳步聲傳來,伴著陣陣聲嘶力竭的咳嗽,龍當才退後半步,大門吱呀一聲打開,赫修竹披頭散發,踩著一隻木屐,麵紅耳赤衣衫不整,似乎才從床上爬起:“諸位大人息怒,小人,咳,家中隻有我和先生二人,小人幾日前偶感風寒,夜裏身體不適,早早便睡下了,我家先生被我過了病氣,現下起不了身,請大人容先生休養幾日,待病逝大好,定要去將軍府登門拜訪。” 龍當才擰起眉頭:“既是如此,更該即刻與我入府,將軍府中郎中眾多,各式藥材齊全,將軍待下寬宏,定會為你們悉心診治。” 赫修竹心道萬萬不能診治,若診治豈不要露餡了?他以袖掩唇,小聲咳咳:“大人有所不知,先生與我略通歧黃之術,我這風寒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一直無藥可醫,隻能自愈。這風寒病氣極盛,諸位大人與我對麵交談,病氣四散溢開,大人們千萬小心才是。” 龍當才下意識抬手擋鼻,背後家臣退後散開,各個麵麵相覷。 赫修竹話音剛落,掩唇咳嗽不停,直如搜腸刮肚一般。 龍當才眉頭緊鎖,心中暗忖他倒能強行將人帶走,將軍身強力壯,沒什麽可擔憂的,但夫人身體羸弱,若是被過了病氣 “既是如此,”龍當才道,“便等先生大好,再來將軍府中罷。” 赫修竹大喜過望,連連作揖,恭恭敬敬將大人們送走,他回到門後又咳了一陣,聽外頭再無聲音,他才搓搓手心,急匆匆回房去了。 桌上擺著幾碗晾好的茶水,赫修竹挨個舉起茶碗,咕咚咚牛飲一番,將五髒廟安撫妥帖,抬頭四處尋人。 臥房內一燈如豆,赫鍾隱在榻上半躺半臥,手裏捧著書頁,撚指輕巧翻過,長長打個哈欠。 赫修竹上前兩步,咚一身坐到塌邊:“我在前方心驚膽戰,爹在後方怡然自得。” “不然呢,”赫鍾隱眉眼彎彎,“養兒防老積穀防饑,不然養你做甚?” 赫修竹敗下陣來:“爹,擋得了一時擋不了一世,我把行囊收拾出來,我們連夜跑吧?” “跑什麽,”赫鍾隱道,“我們沒偷沒搶,卷鋪蓋遁走算怎麽回事?再說這地契可續了一年,若是棄之不顧,銀兩從你那裏克扣。” 赫修竹忍了又忍,忍不住翻個白眼:“爹,百年後您駕鶴西去,銀兩早晚都是我的,何必急於一時?” “可不見得,”赫鍾隱撚指翻頁,“我若哪次醉酒留情,給你留下甚麽兄弟姐妹,你可不要嚎啕大哭。” 赫修竹彈動舌頭,張口結舌半天,仍舊被他爹擠兌的說不出話,他氣鼓鼓坐到桌邊,噗嗤吹滅燭火,翻身滾進榻裏,埋頭墜入夢鄉。 半夢半醒間身旁悉悉索索,身旁涼了又熱,房間被搬進兩個炭盆,身上又加了一床被子,赫修竹渾身暖和,這才舒心睡了。 這般過了幾日,赫修竹心神不寧,燉肉燉爛兩鍋,新摘來的葉子忘了清洗,擱在盆裏吃進兩口碎沙,沉在井裏的葡萄忘了提起,那葡萄酸的冰牙,涼的人滿床打滾。 赫鍾隱倒是氣定神閑,連著幾日未去私塾,在家裏精心休養,將兒子指揮成一隻陀螺,在院中各處打轉。 到了第三日白天,赫鍾隱調來藥湯,將自己變回墨發棕瞳,換上一襲新衫,獨自前往將軍府邸,在外頭叩響大門。 陳瑞正在書房批閱文書,永康城與邊疆四麵接壤,來往商隊眾多,出入城關牒一摞疊著一摞,都需他親自蓋印,他這邊正在研磨,外頭來報赫大人到了,陳瑞推掉墨盞,大喜過望,急匆匆往外頭走:“還不快請!” 他走到會客院內,赫鍾隱已站在院中,微微拱手作揖:“小人拜見將軍。” “先生莫要多禮,”陳瑞上前一步,抬手虛扶,將赫鍾隱請進院中,“外頭風大,進來說吧,給先生看茶。” “將軍上座,”赫鍾隱道,“小人愚鈍,不知將軍有何事傳喚小人?” “先生莫要拘禮,此番是我太過心急,夜半三更便派人過去,擾了先生休息,”陳瑞笑道,“先生身上可大好了?我府裏藥材眾多,先生可隨意取用。” “乘將軍厚意,身上已大好了,”赫鍾隱拱手,“將軍如此赤誠相待,願為將軍解憂。” “此事說來話長,”陳瑞捧起茶盞,深深歎了口氣,“我有一幼弟,單名一個靖字,從小性情頑劣,不服管教,整日惹出禍事,我也不瞞先生,我與夫人給他請過數位先生,都被他欺負走了,久而久之口耳相傳,城裏先生都不肯來我府上,此番聽聞先生您學識淵博,貫通古今,冒昧請您入府,教導幼弟潛心向學。” 赫鍾隱思忖片刻,下來拱手作揖:“承蒙將軍厚愛,小人才疏學淺,胸無點墨,當不得此等大任,還望將軍另請高明。” “先生莫再推拒,”陳瑞笑道,引赫鍾隱走向側室,“先生且隨我來。” 兩人走進側室,赫鍾隱抬頭一看,有副畫作掛在正中,那正是此前送入當鋪的倦鳥歸巢圖,畫尾還有他自己的題字蓋印。 這幅畫 怎麽輾轉來了將軍府這裏? “先生寥寥幾筆,這幾隻倦鳥便惟妙惟肖,題字更是筆走龍蛇,力透紙背,我夫人近日身體抱恙,外家女眷們陪她解悶,送來這幅畫作,夫人見了甚是喜歡,愛不釋手摩挲數回,我便將它買下,將它掛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