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呼戛然而止,四周鴉雀無聲,似乎沒人相信他還能起來,還能捏緊拳頭。  蘭道真仰起脖子,鼻間嗤出冷哼,那小王八卡在頸間,耀武揚威似的,在上麵前後晃動。  蘭景明弓背彎腰,眯起雙眼,化作捕獵的野獸,向對手猛撲過去。  蘭道真被撞得後退兩步,堪堪落下台子,他不知道蘭景明哪來的力氣,回光返照似的,將他撞得踉蹌不穩,後背撞上欄邊,險些翻進竹海。  蘭道真喉結滾動,心神搖擺,眼角掃到圍觀人群,阿娘擠在裏麵,捂唇泫然欲泣看他,蘭道真清醒過來,向蘭景明猛撲過去,兩人再度滾做一團,互相掐著對方脖頸,卷住對方兩腿,雙雙勒的脖頸通紅,眼球突出,仍然不肯鬆手。  兩人身上青筋暴起,手腳勒成葫蘆,蘭景明喜好騎馬奔跑,肺腑氣力更足,蘭道真被夾的麵青唇白,出氣不多進氣更少,手腳漸漸癱軟,兩腿抖動幾下,顯見要撐不住了。  人群中爆發一陣哭喊,蘭道真的阿娘撕心裂肺尖叫,擠過人群衝來,手腳並用往台上爬,手腕腳背被竹刺紮的鮮血淋漓,她像覺不出疼,眼珠隻落在蘭道真臉上。  蘭景明看著那隻手掌,湧到頭頂的血流緩緩褪去,他氣力鬆懈,鬼使神差鬆手,整個人斜斜摔下,落到蘭道真身邊。  蘭道真被驟然襲來的氣浪嗆到,咳咳咳嗽兩聲,歪頭動不得了。  底下有幾人跳上台子,查看兩人狀態,蘭道真昏迷不醒,蘭景明倒還有一口氣在。  蘭景明成為了最後的勝者。  蘭信鴻臉上陣紅陣白,埋頭狠啐一聲,兩手向外用力,將馬鞭掰成兩截,狠狠摔在地上。  場邊鼓聲陣陣,號角向天吹響,晌午過後天光暗沉,烏雲自天邊湧來,遮掩一方天地。  “吾兒驍勇,”蘭赤阿古達攤開兩臂,任兩位美人上前,幫他披上毛肩,“即刻來我帳中,有重任交托予你。”第21章   蘭景明怔怔坐在台上,眼前天旋地轉,臉頰紅腫泛紫,袍子被扯的破破爛爛,口裏滿是血腥,黏的張不開嘴。  圍觀之人山呼海嘯,衝他揮舞雙臂,呼喚他的名字,蘭景明何曾見過這種陣仗,不知如何應對,好在有人上來替他包紮傷口,將他帶到台下,為他換上新袍,送到可汗帳外。  掀開帳子的是兩位沉魚落雁的美人,她們身姿窈窕,酥|胸半|露,畢恭畢敬彎腰,將蘭景明迎入帳中,兩人雙雙退出帳外,遣散帳旁守衛,同他們離開此處。  大可汗主帳遠離人群,四周靜謐無聲,帳中篝火燃燒,傳來嗶啵輕響。  獸骨濃香如惑人美酒,熏得人頭暈腦脹,蘭景明身上餘痛未消,咬牙行至可汗座旁,出了一身冷汗,兩腿微微打顫,指甲紮進掌心。  帳中高高挑起一角,四周篷頂下墜,黑沉沉如烏雲壓頂,罩住蘭景明脊背。  蘭景明咬緊牙關,屈膝剛要跪倒,手臂被人扶住,蘭赤阿古達兩臂用力,將蘭景明扶至身側:“吾兒晉為格勒,從此便與蘭杜爾平起平坐,不必屈膝再跪。”  蘭景明脖頸低垂,額頭埋得更深,嗅到濃烈土腥:“小兒不敢。”  蘭赤阿古達道:“吾兒聰慧機敏,驍勇善戰,卻做了蘭杜爾的隨賬,心中可有不甘。”  “小兒不敢,”蘭景明喉結滾動,麵青唇白,“小兒生來異相,本該被丟入山中,幸得父汗不棄,將小兒拉扯長大,小兒必將肝腦塗地,為北夷開疆擴土。”  “吾兒可知,你為何生來異相。”  蘭景明僵住身體,脖頸硬如石塊:“小兒不知。”  “你生來便有怪病,額發粗糙暗黃,麵色青紫發烏,自小不愛哭鬧,三歲不會走路,阿父為你遍尋藥方,踏遍名山大川,綁來梁國郎中為你診脈,這般折騰許久,才知你先天不足,血脈與常人有異,受傷後若要複原,比常人容易許多,隻是這般耗費心血,會令心脈逆行,肺腑不堪重負,活不過二十便會筋脈盡斷,七竅流血而亡。”  這一字一頓如同重錘,聲聲擂在胸口。  蘭景明渾渾噩噩立著,眼前一片昏黑。  原來如此  娘才不要他吧。  確實不該要他。  守著一個活不過二十的病秧子,該是何等辛苦。  “阿父心中不甘,不願將你棄之不顧,放出風聲遍尋良醫,尋求解救之法,後來得知丹鳳紅凝丸能治你這病,我便派人進山尋藥,尋火丹鳳回來煉製成丸。這火丹鳳長在懸崖峭壁之上,隻在春暖花開時生長,數百株火丹鳳要煉製九九八十一日,才能煉成一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些都賞賜給你,帳中本就風言風語,若再對你另眼相待,你會成為那眼中釘肉中刺,阿父便是有三頭六臂,也難護你周全。”  蘭景明俯身跪地,兩臂貼在耳邊:“小兒跪謝父汗賞賜。父汗所謀深遠,小兒愧不敢當。”  “隻是此藥有一點不好,”蘭赤阿古達坐回椅中,長長歎息,“丹鳳紅凝丸最為滋補,若是尋常人服下,自會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可你先天不足,此藥服的再久,隻能令你形貌與常人無異,若想活到尋常人的壽數”  “小兒不必活到尋常壽數,”蘭景明道,“小兒孑然一身,至親之人隻有父汗,不願在帳中苟延殘喘,隻願為北夷戰死沙場。”  “吾兒胸懷大誌,直衝雲霄,不愧為我草原雄鷹,阿父以你為榮,”蘭赤阿古達起身,大掌覆在蘭景明頭上,用力摩挲兩下,“我北夷大格勒需得有勇有謀,不能做那粗野莽夫,吾兒驍勇人盡皆知,若再立下大功,必將威震四方。”  “懇請父汗賜教。”  “永康城將軍府內有一龍脈,傳聞有重兵把守,裏麵鎮著一幅山河混元圖,那圖是仙家傳下來的,原本乃我北夷珍寶,可惜近年來天下大亂,這寶貝顛沛流離,竟不慎落入永康城中,”蘭赤阿古達撚動指頭,骨節咯咯作響,“吾兒且去取回此寶,壯我北夷國威。”  蘭景明愣在原地,眉間冒出冷汗,半晌動彈不得。  將軍府內  “救命之恩當以湧泉相報,若有幫得上忙的地方阿靖萬死不辭。”  朔風呼嘯,那少年雙手抱拳,憨然一笑,恍惚間言猶在耳,那雙眼灼灼如火,蘊藏萬頃星光。  “小兒小兒愚鈍,”蘭景明喉中酸澀,吐息凝滯不通,“小兒難當大任,請父汗請父汗息怒。”  帳中鴉雀無聲,篝禾躍出火星,耳旁嗶啵碎響不斷,蘭赤阿古達不怒自威,身形被燭火映在篷上,如深淵巨口,忽明忽暗咆哮。  朔風陣陣湧過,脊背被威壓碾進土裏,幾乎動彈不得,蘭景明汗如雨下,後腦如被火灼,燒的他筋骨欲斷,脊背寸寸成灰。  良久之後,蘭赤阿古達俯下身來,將蘭景明扶進臂彎:“吾兒且上前來,替阿父解下戰袍。”  蘭景明兩臂被父汗握住,似被鐵鉗攥緊,半點動彈不得:“小兒遵命。”  蘭赤阿古達轉過脊背,探出兩臂,示意蘭景明動手。  蘭景明推拒不得,小心捏住袍角,幫父汗解下戰袍。  一副濃黑圖騰刻在脊背之上,那圖騰青麵獠牙,似蛇頭又似狼頭,尖牙淋漓淌血,膚下似有蚯蚓湧過,棕黑血脈勃勃躍動,透出濃烈不詳。  父汗平日運籌帷幄,聲如洪鍾精氣十足,任誰也看不出他背後竟有如此毒物。  “父汗”  “吾兒可看清楚了,”蘭赤阿古達裹上戰袍,“阿父征戰沙場十餘載,刀山火海走過,林間毒嶂行過,不慎中了這劇毒蠱物,日日疼痛不止,血流不斷,唯有那山河混元圖裏記載的珍寶或可救阿父一命。”  蘭景明指頭顫抖,口唇哆嗦,半晌說不出話。  北夷人生來尊大可汗為天,大可汗更是蘭景明的血緣親人,若大可汗殞命於此世上便再無親人了。  “小兒小兒願為父汗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蘭景明咬緊牙關,俯身拜倒。  蘭赤阿古達輕撫蘭景明脊背,賜予丹鳳紅凝丸三顆,令他即刻動身,帳中人等自可隨意調用。  待蘭景明離開主帳,蘭赤阿古達束好外袍,托起掌邊的馬奶酒,一口灌入喉中。  馬奶酒釀得久了,入口辛辣餘韻綿長,如綿綿烈火,一路燒進肺腑。  這般喝到夜半三更,篝火燃盡月色將熄,帳外飄起殘雪,疾風卷起落葉,紛紛飄入帳中。  一道暗影掀開帳簾,緩緩走上前來,夜色中隻見那脊背弓起,如一座駝橋,深深壓入胸口。  那身影行至蘭赤阿古達座前,無聲無息俯身,拜於可汗腳下。  “老圖真,”蘭赤阿古達酒氣纏身,眼珠赤紅,自胸腔震出笑意,“你們那勞什子巫醫族,竟出了你這個叛逆。”  “願為可汗赴湯蹈火,”老圖真不卑不亢,“老朽已是風燭殘年,願助可汗神功大成。”  “這丹鳳紅凝丸真有如此奇效?”  “千真萬確,”老圖真道,“丹鳳紅凝丸於尋常人等乃滋補聖品,對巫醫族 卻是穿腸毒藥。巫醫族人生來異相,傳說為仙人所出,有百毒不侵之身,可效神農遍嚐百草。隻是月圓則缺,水滿則溢,族人極難孕子,大人產後身體羸弱,小兒半歲前極易夭折。血脈傳到現在,巫醫族人丁稀少,大多更是隱姓埋名,隨波逐流沉浮。若丹鳳紅凝丸用上數載,巫醫族形貌與常人無異,診脈更無異常,隻是這毒無聲無息浸入,直至融化髒腑,終有一天高熱不退,七竅流血而亡大羅神仙也難救了。”  “大羅神仙救不得,那馬兒的心頭血倒能救得,”蘭赤阿古達笑道,那馬奶酒灑出半盞,淋漓粘在須上,“馬兒合該被套上籠頭,拴進帳裏,供本汗肆意享用。這些年來,身旁美人數不勝數,可那性情倨傲的馬兒再也尋不到了。”  “那馬兒身懷異香,表麵曲意逢迎,暗裏蛇蠍心腸,”蘭赤阿古達扯下戰袍,五指成勾,深深紮入背脊,“這蠱毒無聲無息,吃我精氣折我壽數,是鐵了心要將我置於死地。可那馬兒怎會想到,他那跌落山穀的孩兒,竟僥幸撿了條命,喝了狼奶學會狼嚎,還被我撿回帳中,拉扯到這般模樣。”  “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蘭赤阿古達嗤笑,身形立在帳中,高大如一座圍牆,暗影攀爬下來,罩在老圖真身上,“天佑我北夷萬年基業,待本汗拔盡餘毒長生不死,必令鐵騎南下,踏平梁國土地。”  雪落無聲,夜色如水流淌,天邊一輪圓月,隱隱映在雲間。第22章   赫鍾隱給了陳靖諸多自由,每日隻要做完功課,便可自由活動,且功課做得越好,活動時辰越多,赫鍾隱對陳瑞循規蹈矩畢恭畢敬,對陳靖倒有點小孩習性,時不時調侃兩句,從不吹胡子瞪眼逼他做事,陳靖對此格外受用,以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收了,讀書習字沉穩許多,連狗爬似的楷書都規整不少,陳瑞和周淑寧欣喜不已,又給赫家送去不少珍寶,赫修竹悄悄腹誹府裏這未出閣的姑娘長得三頭六臂,青麵獠牙,強行霸占爹爹後良心不安,才會一次次送來這些。  陳靖做完功課之後,照例跑進山裏偷放家畜,他去的次數多了,漸漸發現許多獵人小屋,有的小屋住著一家幾口,住了十幾年了,日日以打獵為生,不曉得外麵已改朝換代,連銀票的模樣都不知道,有的早已人去屋空,外麵還有風幹的枯骨,看得人心頭唏噓。  明知希望渺茫,陳靖仍忍不住常來尋覓,在小屋附近的樹幹刻上標記,這記號千奇百怪,隻有他自己能夠認出,做過標記的便不再來看,沒做過的還要再找,這般折騰久了,他日日越走越遠,入叢林越來越深,跟著他的家臣們年歲尚小,曆練不多,膽子還沒有他大,勸勸不住跟跟不得,隻得遠遠墜在後麵,看少主在林裏自顧自折騰。  陳靖的夢越來越頻繁了,他像是中了甚麽魔障,日日醒來滿頭大汗,麵色潮紅旗杆高聳,連被褥都是濕的。  為了騰出更多閑暇進山,他做功課愈發認真,不止武藝精進,琴棋書畫也學來一點皮毛,這一日赫鍾隱讓他畫山,他這山畫了一半,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在林中勾勒出身騎白狼的少年,時辰到了赫鍾隱放下茶盞,疾步向這邊走來,陳靖手忙腳亂,嘩啦撞翻墨盒,半副畫毀的徹底,墨汁浸透宣紙,在桌下聚成一灘。  陳靖埋頭拾起墨盒,一擺手把自己蹭成個大花臉,手腳不知該往哪擺,整張臉都蒸透了,紅的似個燃滿柴禾的炭盆。赫鍾隱坐到桌邊,拎起宣紙抖抖,依稀能看出這墨跡雜亂,顯見執筆之人心緒不寧,不知被甚麽擾亂了心弦。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赫鍾隱放下宣紙,提筆蘸飽墨汁,在上麵寫下這句,“不知是哪家姑娘,令阿靖寤寐思服?”  “沒、沒有的事,”陳靖結結巴巴,牙齒磕磕碰碰,他不顧師徒禮儀,一把搶回宣紙,胡亂揉作一團,“先生莫再說了,時辰晚了,快快去用膳吧。”  赫鍾隱兩手空空,盯著陳靖發旋,半晌才勾起唇角,轉身走出門檻。  這般歲月如梭,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陳瑞聽得風聲,回去與周淑寧商量:“嫁娶之事並非不可,隻是阿靖小些,不知哪家姑娘合適。他自小不要婢女伺候,便是想尋個填房,一時也指派不得。”  周淑寧月份已大了些,平日裏不愛躺著,慣愛兩手托著肚腹,在臥房走來走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靖年歲尚小,正需要大哥做主。年歲相仿、門當戶對的姑娘倒有幾位,夫君何不著人備禮上門,給阿靖定門親事,也令阿靖寬心,助他潛心向學。”第23章   這事陳瑞沒有告訴陳靖,隻放出風聲,要給弟弟擇一門親事,將軍府的公子想要成家,遠近世家府邸派來的紅娘幾乎踏破門檻,陳靖畢竟不是傻子,得知此事後怒發衝冠,悶頭闖入陳瑞書房,嘩啦啦掀翻筆墨:“哥,你憑甚麽自作主張!我根本不想娶妻!”  “沒人令你即刻娶妻,”陳瑞撫平宣紙,心平氣和抬頭,“先定下一門親事,讓你收收性子。”  陳靖近來比之前不知聽話多少,陳瑞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動輒打罵,而是聽從赫鍾隱和周淑寧的意思,遇事先禮後兵,在外人和家臣麵前,給陳靖留足麵子。  兩兄弟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劍拔弩張,麵對麵吹胡子瞪眼睛了。  “不願娶妻也可,”陳瑞退一步道,“你看中府中哪個婢女,將她收入填房,嫁娶之事便可以商量。”  “為、為何”  陳靖怔怔呆住,半晌才明白過來,熱意從頸尾蒸至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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