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景明被人盯著,隻覺芒刺在背,那層毛皮薄如蟬翼,要被人用目光割開,肆意舔|舐肌膚。  “我生來異相,”蘭景明攏住獸皮,裹在裏頭甕甕吐息,“不願去你那裏,被人指指點點。”  “我有辦法,”陳靖湊上前半蹲下來,直如銜到嫩肉的大狗,尾巴晃出殘影,眼眸亮如寒星,“我有辦法,你隨我來。”第25章   “等等,”蘭景明攥住陳靖手腕,將人拉回身邊,“雞湯還沒熬好,你再陪我等等。”  陳靖被隱形鐵鏈拽回,乖乖坐回少年身邊,蘭景明揭開瓦罐蓋子,探長勺子在裏麵攪動,湯水一圈一圈漾開,肉香彌散開來,陳靖探過腦袋,那雞湯裏煮著不知甚麽葉子,聞著格外清甜。  “嚐嚐看,”蘭景明舀出一勺,遞到陳靖唇邊,“好不好喝。”  陳靖忙不迭抻舌卷過,燙的舌尖通紅,呲哈呲哈漏風,硬是仰脖咽下去了。  “好喝,” 陳靖胡亂點頭,“最好再煮一會,腥味還未散呢。”  “腥味未散,怎麽可能好喝,”蘭景明撈出勺子,將蓋子貼回瓦罐,“你在耍我。”  “我,我,沒有,我怎可能耍你”  陳靖磕磕絆絆,齒尖咬上舌頭,心道自己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說甚麽都不對做甚麽也是錯的,倒不如乖乖窩著,腦袋紮進土裏算了。  “逗你的,”蘭景明掀開半麵皮毛,懶洋洋打個哈欠,“天寒地凍,為何不來暖暖。”  為何  不來  暖暖  少年那身皮毛下隻著單衣,大半肩膀並鎖骨露在外麵,盈白肩頭圓潤如玉,白的晃花人眼。  陳靖喉結滾動,胡亂咳嗽兩聲,一雙腿卻不聽使喚,帶著他走向少年,鑽進皮毛下麵。  兩具身體相貼,熱意彌漫開來,這外頭數九寒天,呼吸吐出白霧,與少年相貼的身體卻是燙的,肩膀挨著肩膀,皮肉貼著皮肉,陳靖臉頰滾燙,嗅著淡雅如蘭的檀香,心口搖晃不休。他眼珠黏著腳尖,硬邦邦如塊石頭,半晌不敢動彈,蘭景明倒是怕他凍到,掀起半麵皮毛,將人裹得更緊。  “你怕甚麽,”蘭景明道,“羊羔尚要抱團取暖,你我又有甚麽不同。”  “我,我不是羊羔,”陳靖懵頭懵腦,“我沒長毛。”  蘭景明怔住,探出一條手臂,手背貼在陳靖額上:“阿靖,有人說過你憨憨的麽?”  “沒有,”陳靖麵紅耳赤,隻想刨個坑把自己埋住,“大哥日日說我桀驁不馴,不服管教,總想把我吊起來抽,當然他隻是嘴上說說,抽也抽不了幾下,嫂嫂才是真護著我,回回都要撲來救我。你呢,我看你身上沒有疤痕,爺爺待你好吧?”  “爺爺待我很好,但我身上沒有疤痕,似乎是天生的,”蘭景明撩起發尾,給陳靖看他脖頸,“從前在山間打獵,曾經遇到幼虎,纏鬥一番後有幸逃脫,隻是肩膀到脖頸撕開一條口子,血不知流了多少,好在林中草藥眾多,止血後還能保命。本以為傷口長好後定會留疤,誰知過了數月,傷口恢複如初,似乎從未出現,這便是天生的吧。”  “那我天生就愛留疤,”陳靖撇嘴,向上|擼|掉外衫,指指自己膝蓋腹肌:“這裏是幼年在石路上跑,撞在地上摔出來的,這是之前與家臣打鬧,撲在樹上磨出來的,這是前幾日與先生過招,被先生拿扇子掃出來的喔,適才忘與你說了,大哥為我請了位先生,生得溫文儒雅玉樹臨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若你與我回府,可與我一道聽先生講學,定會令你大開眼界。”  “我習字不多,更不會吟詩作畫,”蘭景明垂下額頭,搭在兩膝之間,“你那位先生會嫌棄我的。”  “這怎麽可能,”陳靖嘿嘿笑道,“你且放心,先生嫌棄我都不會嫌棄你的,他那人看著規規矩矩,其實有點小孩習性,看你好玩定會逗你,你與我回去便知道了。對了,看看雞湯煮好沒有,快喝兩碗暖暖身子,我領你去摘荊棘果,這名字還是我給取的,除我之外,沒人能夠找到它們。”  瓦罐蓋子嗶啵作響,熱浪向上翻湧,香氣飄散起來,絲縷湧進鼻間,湯水湧起細末,咕咚咚冒出熱浪,蘭景明撐起身體,舀來一勺湯水,覺得味道不錯,便給陳靖盛來一碗。  陳靖不知喝過多少雞湯,膳房裏燉出來的他喝來喝去,早就煩到聞雞起嘔,可這少年燉出來的湯水異常清甜,雞肉鮮嫩入口即化,連嫩葉都有迷香,他這一日未吃什麽,到這時辰也是餓了,狼吞虎咽噎掉幾碗,湯底舔的精光。  “你不怕燙麽,”蘭景明靜靜抿進一口,令湯水在舌底洇開,“沒人會和你搶,放涼些再喝罷。”  “不怕不怕,我不怕燙,越燙越好,越燙身上便越舒服,”陳靖興衝衝道,“你且放心,我心中有數,不會喝光你那份的。”  “你傻不傻,”蘭景明曲起指節,彈了他額頭一下,“這麽大一隻瓦罐,我便是天大的肚子,喝幾碗也該飽了。”  陳靖捂著額頭,蹲在那嘿嘿傻笑,他喝了幾碗身上熱了,連獸皮都不披了,向後仰在地上,攤開兩臂呼出長氣,盯著浩渺無邊的星火。  四周萬籟俱寂,林中靜謐無聲,此間隻有兩人,在風雪中遙遙相望。  蘭景明喝光一碗,將茶碗放在地上,偏頭見到陳靖,傾身俯臥下來,額頭搭在陳靖肩上,手臂向上攀爬,攏住陳靖肩膀。  少年的熱氣吐在耳邊,陳靖耳骨被暖風拂動,直如羽毛摳來,撓到心口裏去,他兩眼瞪成銅鈴,胸中擂鼓咚咚作響,兩腿崩成直線,硬邦邦挺如長槍。  “不要動,”蘭景明靜靜吐息,“我冷,你不要動。”  將軍府早晚都要去的,去了那裏便要謹言慎行,在達到目的之前,不能越雷池一步,這風雪漫天的山野開闊寂寥,似乎能包容一切,包括他求而不得的自由。  陳靖身上滾燙,胸口砰砰躍動,血流在體內肆意奔湧,這人身上有綿綿不斷的熱浪,將蘭景明包裹進去,溫暖他寒如霜雪的身心。  果然不一樣,活生生的人躺在身邊,比羊羔和獸毛溫暖太多,蘭景明閉上雙眼,輕緩吐息片刻,額頭頂在陳靖肩上,手臂向內收緊。  隻這一次,隻這一夜,且讓他放縱一回吧。第26章   身體被少年手腳並用纏住,陳靖從上到下從頭到尾,從頭發絲到腳趾尖,全部豎成旗杆,硬成一塊鐵板,咯吱咯吱作響。  英雄難過美人關,古人誠不欺我。  陳靖心道好在自己不是坐擁江山的皇帝,這美人在耳邊吹上幾口熱氣,甚麽烽火戲諸侯、千裏送鵝毛是做不得的?若是美人想要天上的月亮,也要著人抬來長梯,上去給摘下來的。  這少年躺在身邊,倒真是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模樣,陳靖生怕對方凍到,又不忍吵到少年,抬手把那獸皮拉來,將人包裹進去,隻露出細軟額發,在眼前蕩來蕩去。  少年咕噥兩聲,似乎不滿陳靖動彈,將人抱得更緊,陳靖認命探長手臂,攬住少年肩背,將人拉到身側,裹進懷抱之中。  蘭景明眉頭舒展,舒舒服服睡了,額頭正壓在陳靖肩上,壓到麻筋上麵,這時辰短了倒還可以,時辰長了陳靖手臂發麻,齜牙咧嘴,從肩背到指骨似被節節打散,全不是自己的了。  可他硬是沒有動彈,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仰躺在地上數羊,大半毛皮都被他裹到少年身上,他自己袒露臂膀,熱氣騰騰散盡,竟然沒覺得冷。身旁溫香軟玉在懷,冷熱拋之腦後,他將那羊從一隻數到一萬,又從一萬數回一隻,不知過了多久,他自己也迷糊起來,半睡半醒臥在那裏,不知今夕何夕了。  木屋近在咫尺,兩人竟都沒有進去,在外麵幕天席地躺著,足足睡了一夜。  日光灑在臉上,撩得眼皮發癢,蘭景明竭力撐開眼皮,腦袋下枕著硬邦邦的胸膛,陳靖仍保持摟著自己的姿勢,隻是將自己攬得更緊,直貼到他胸口上麵。  竟然這樣睡了一夜。  在帳中時都沒睡得這麽沉過,若是夜半三更聽到拔帳的號角,即刻便要爬起來收拾,飄多大的雪都要走的。  陳靖鼾聲大作,胸膛上下起伏,這般在風雪裏睡了一夜,這人竟沒有凍壞,摸摸手腳還是熱的。  蘭景明搓揉臉頰,腦袋埋進膝間,默默休息一會,他將獸皮從身上解下,蓋在陳靖身上,自己起身進屋準備小食,林中沒甚麽東西,隻有用桂花梨花揉成的糕點,能將就解解饞了。  端著木盤出去,將糕點放在院中的石台上,盤底撞上石壁,哢噠一聲輕響。  陳靖哼嗚一聲,猛然從地上彈起,他之前睡得人事不知,口水要流下來了,這般醒來環顧自周,隻覺悵然若失,下意識摸摸胸口。  溫香軟玉好似海市蜃樓,前夜熱意猶在,今晨飄散如煙,他擰眉坐著,垂眼盯著地麵,半晌不想起來,也不知自己和自己較甚麽勁,總歸就是不想抬頭。  蘭景明擺好糕點,察覺這人在耍小孩脾氣,免不得過去哄他:“阿靖怎麽了,可是身上不爽利了?”  話音未落,垂下的手腕被人握住,耳邊飄落兩縷軟發,蘭景明彎腰躬身下來,魚一般軟下脊背,滑進陳靖懷裏,抱住陳靖脊背,輕輕軟軟吐息:“阿靖,過來吃糕點了。”  陳靖眨眨眼睛,那股莫名而來的火氣登時散了,眼下即便少年在糕點裏裹著穿腸毒藥,他也要閉眼吃下去了。  陳靖由著少年牽引,乖乖走到桌邊坐下,抓起一塊桂花軟糕,捏在鼻間聞聞:“你還會做這些?”  “總不能日日茹毛飲血,別的甚麽都不吃吧,”蘭景明咬下一口,眉頭微擰,“唔,有點幹了,下回多添些水。”  陳靖倒沒吃出甚麽幹不幹的,在他看來這裏荒無人煙,能填飽肚子都是上天眷顧,何必還在意甚麽滋味。  況且這是少年做給他的,別提這桂花味的糕點,便是那無甚滋味的焦炭,嚼起來都香甜可口。  兩人吃飽喝足,回屋披上皮毛,掛起幾樣刀具,陳靖握住少年手腕,帶人跑進叢林。  雪落方歇,踩在地上滿是泥印,掌心圈住的手腕似一根細骨,外頭覆著一層薄皮,不知在這險象環生的叢林裏是怎麽活下來的。  陳靖總是忍不住回頭,眼珠黏上少年腳踝,碰一下再分開,觸一下再彈起來,蘭景明循著他的目光,盯住自己小腿:“怎麽了?”  “鈴鐺呢,”陳靖忍不住道,“那串小小的金鈴鐺,跑起來叮咚作響。”  “丟了,”蘭景明抿住嘴唇,鼻間吐出白霧,“找不到了。”  陳靖無言以對,掌心滑落兩寸,握住少年指頭:“沒關係,等回了府裏我給你做串新的。”  “不必,”蘭景明搖頭,“那是家人留下的東西,沒甚麽能替代的。”  那串鈴鐺還在瓦努拉手裏,此次進府凶多吉少,若是殞命在那,不必留鈴鐺隨葬。  陳靖不說話了,他心中莫名憋悶,跑出幾步飛起一腳,掀飛一塊石頭,撞得枝杈簌簌落雪,心頭才舒服許多。  他帶著少年在林間奔跑,時不時停在樹下,攀上去再爬下來,路過巨石刹住腳步,左右轉過幾圈,在後麵做個記號,這般從晨曦跑到晌午,蘭景明累得氣喘籲籲,再也不想動了:“歇一歇罷,我好累,那甚麽荊棘果在哪裏呀?”  “前麵二百米就到了,”陳靖轉過兩圈,發覺少年跑不動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彎腰扶膝起身,將少年扛在肩上,“你莫動了,我這就扛你過去。”  蘭景明被扛在肩上,晃得頭暈腦脹額發亂飛,他被撞得惡心欲嘔,心頭腹誹這阿靖許是一頭牛變的,扛幾個成年男子行在林間,約莫都能健步如飛。  “到了!”,陳靖停在一棵樹下,撕下一塊樹皮看看,抬手揪來葉子聞聞,彎腰放下少年,“這上麵就是荊棘果了,你等我片刻,我把果子都晃下來。”  晃下來  蘭景明下意識後退兩步,陳靖紮好馬步,嘿呦吼出一聲,噴出一口濁氣,兩臂抱住樹幹,猛力向後拉去。  這樹幹分外粗壯,兩人都不見得能合抱過來,竟被陳靖向後拽動,發狠晃動起來。  頂上枝杈簌簌作響,落下幾隻通體帶刺的果子,那果子紅裏透黑,骨碌碌散落滿地。  陳靖搖晃數下,果子越落越多,劈啪砸在地上,頃刻間堆成一座小山,蘭景明看了又看,忍不住撿起一個,擱在掌心晃晃,怎麽看都覺得它像個毒物,不是能入口的東西。  “我知你在想什麽,它確實可以吃的,”陳靖摩挲掌心,將果子拎在手裏,對太陽轉過幾圈,指甲卡在頂端,硬掰開一條小縫,“它看著銅皮鐵骨,其實都是哄騙人的,裏頭的果肉黑黝黝的,卻是我吃過最甘甜的果實。”  “真的嗎?”  蘭景明猶豫接過,放在唇邊舔了一下,陳靖盯著他尖巧泛紅的舌尖,撩出一截又縮回唇裏,喉結跟著滾動幾圈。  這果實入口微酸,再品卻有甜味,等它在口中化開,甜味洇出淡淡澀苦,那苦不是全然的苦,透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濃香,在舌底徘徊不散。  “味道怎會如此特別?”  蘭景明沒吃過這樣的東西,它們長在高高的枝杈上,渾身覆滿帶刺的硬殼,無人會以身試險,把這東西當做口糧。  陳靖聞言笑了,胸膛挺立起來,眼角眉梢飛揚:“我猜你就沒吃過它。幼年時爹娘很少管我,由著我在外麵瘋玩,這永康城能有甚麽意思,去幾次集市便懈怠了,這山野叢林才有意思,一年四季花開花落,奇珍異獸在林中徜徉,玩上多久都不會膩的。這荊棘果也是我無意間發現摘來吃的,若被家臣看到必定告訴爹娘,打的我下不了床。我隻能偷偷溜出,爬到樹上大快朵頤,說來還有些好笑,我吃東西不知節製,這般吃了不知多久,整個人從頭到腳黑了一圈,頭發似被墨汁染過,眼瞳黑了兩圈,連指甲都青紫發烏,活像中了甚麽毒瘴。爹娘以為我進山被毒物咬了,匆匆尋郎中過來診病,可無論國醫大手還是鄉野村夫,都說我脈象平穩體壯如牛,活到百歲不成問題。”  “後來呢?”蘭景明唇角淺勾,眉眼彎成月牙,“後來怎麽好的?”  陳靖撓撓腦袋,脖頸洇出薄紅:“後來甚麽針灸請神的辦法都用過了,我喝過香灰,吃過蠟油,連符咒煮的湯水都喝過兩碗,最後郎中們實在無法,幹脆死馬當活馬醫,給我熬了最平常的清熱解毒的方子一碗下去蒙被大睡一場,醒來便大好了。”  蘭景明口唇半張,沒想到這轟轟烈烈一場大戲,如此輕易便收場了。  “好在方子裏就幾樣最普通的藥材,我全都記下來了,”陳靖嘿嘿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若是不想如此這般進府,你也吃些看看,我當時黑的不成人形,約莫你也能黑上不少。”  蘭景明怎麽也沒有想到,這人說的辦法是這種辦法,他拾起果子,猶豫片刻才道:“阿靖。”  陳靖登時正襟危坐:“你且說吧,我聽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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