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水池溫熱,觸之令人暈眩,確有解乏功效,他進了水便做出驚訝模樣,匆匆遊到岸邊,仰頭急急看人:“此番急切出來,未曾告知少爺,他走前要我待在房內,不允我去任何地方,麻煩幾位姐姐去告知少爺,免得他回來找不到我。” 四位婢女聞言蹙眉,不知如何是好,夫人要她們過來服侍,她們自然不敢怠慢,可少爺的桀驁不馴也是眾人皆知,若是發現蜜裏調油的妾侍被帶出來了,還真有可能大鬧一場,老爺夫人自然不怕,可若是把氣出在她們頭上,她們也扛不住的。 幾人商量一番,其中一人原路返回,去老爺那尋覓少爺,另一人去取筆墨紙硯,給少爺留下字條,其餘兩位婢女在河邊收拾細軟,擰濕香巾擱在石上,蘭景明咳嗽兩聲,向上探出手臂:“這水池有些燙了,兩位姐姐拉我上來罷。” 兩位婢女忙探手拉他,蘭景明冒出大半鎖骨,做出腳下打滑的模樣,驟然向後一拽,兩人驚呼一聲,接連落入水中,蘭景明不著痕跡探手,隻聽噠噠兩聲,兩人軟軟浮在河中,被他推至岸邊,在樹下躺做一團。 她們帶來的布巾很長,足以掩住身體,蘭景明將布巾抖開,給她們披在身上,這裏溫暖怡人,柔風陣陣,即便睡上一會,應當也不會著涼。 蘭景明四下看看,噗通落入池中,沿溪水上方遊去,一路向源頭前行。 他憶起之前老圖真講給他的,有些地方之所以被稱為風水寶地,隻因天生便有靈性,盤古開天地後先天靈獸化為龍脈,鎮守一方天地,龍脈所在之處四季如春,溫熱養人,能令人脫胎換骨,蘭景明在水中遊過一陣,絲毫不覺乏累,隻想遊到地老天荒。這溪水明明在將軍府中,卻九曲十八彎似的,不知通往何處,蘭景明遊著遊著便迷暈了,兩旁滿是青山碧樹,目之所及樣樣相似,分辨不出區別,遊來遊去都在原地打轉,那一花一木一草一樹,似是處處都有,又似是處處皆無,他遊得累了趴到岸邊,剛想歇息片刻,遠處有腳步傳來,他心頭一震,無聲無息吸口長氣,沉沉潛入水中。 “方才聽到這邊有些動靜,”兩人身披甲胄,由遠及近而來,目光四處打量,“可是有小獸闖進來了?” “許是甚麽鳥兒兔子,”另一人回道,“上回那府裏先生誤闖進來,我等險些要了他的性命,將軍倒未怪罪下來,隻說下不為例,若再有外人進來,無論是誰一律就地格殺,無需向他請命,想必常人也不敢過來。” 兩人踏過草地,向遠處巡查去了,蘭景明牢牢憋著口氣,兩眼冒出血絲,幾乎要死在水中,直到那聲音愈來愈遠,再也聽不清分毫,他才小心翼翼浮出,貼岸邊慢慢遊走,這地方來時不辨方向,回去時倒輕鬆許多,他本以為回去時幾位少女早該醒了,可當他遊到岸邊,兩位少女還躺在樹下,沒有醒來的跡象,蘭景明大大鬆了口氣,急匆匆換上幹衣,躺在她們身邊,做出休憩模樣。 這般躺了一會,另外兩位少女回來,見他們睡在樹下,連忙喚醒他們,樹下的兩位睡眼惺忪,迷糊不知發生了甚麽,蘭景明給她們猛使眼色,意即她們落水打滑昏迷,被自己送到岸邊,兩位少女生生鬧了個大紅臉,又不好在同伴麵前實話實說,隻得半推半就認下,說已將少爺妾侍服侍好了。 蘭景明逃過一劫,心頭重擔卸下大半,隨她們去演武場尋覓陳靖,演武場在將軍府西麵,幾位婢女忙過一遭,有的回夫人那裏服侍,有的自去用膳,蘭景明站在演武場外,看陳靖與人對壘,一招一式虎虎生風,比之前在林中時不知進步多少。 陳靖使的似是內家功夫,代代相傳下來,天生便比常人基礎紮實,而且這招式剛中帶柔,變化多端,不似自己那般粗魯死板,想必是有人潛心指導過的。 蘭景明癡癡看著,也想學個一招半式,未曾察覺身旁動靜,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一句:“既然想學,便隨阿靖一道學罷。” 天邊一陣驚雷,蘭景明恍然驚醒,他還沒忘掉自己的身份,下意識捏起嗓子,“小、小女,咳,小女不學無術,隻是好奇罷了。” 他隻覺自己這一聲著實尷尬,幾乎與雞叫無異,赫鍾隱轉過半身,靠在演武場欄外,歪頭懶洋洋道:“那便更要潛心修習,阿靖還在練功,無人為我磨墨,你便接了這差事罷。” 蘭景明壓根不敢抬頭。 他前一日還告誡自己,要一心尋到龍脈,不可在肖想別的,可這青衫先生立在身邊,檀香淡淡飄來,蘭景明心如擂鼓,脖頸泛出青筋,整個人僵如木頭,動一動咯吱作響。 赫鍾隱看他一眼,施施然走在前頭,蘭景明硬邦邦挪動手腳,隨人走進小築,進書房立在桌邊,脖頸呆呆垂著,腦中一片空白,話都不會說了。 在阿靖麵前,蘭景明行動自如,想說甚麽便說甚麽,想做甚麽便做甚麽,可在這先生麵前,他魂魄消散,滿心隻想走近這人,趴在他的膝上,讓他摸摸自己腦袋。 似乎在這人麵前可以卸下防備,好好睡上一覺。 “磨墨,”赫鍾隱鋪開宣紙,目光轉向墨盒,“立在那當墨塊麽。” 蘭景明如夢初醒,手忙腳亂探手,捉著墨塊揉弄兩下,登時糊了一手。 赫鍾隱輕掃過來,微微眯起眼睛。 蘭景明嚇得不敢動彈,連忙弓腰俯身,一圈圈細心研墨,晨間胡亂寫就的幾筆幫了大忙,令他勉強做個樣子,不至於太過難看。 赫鍾隱沾濕毛筆,在宣紙上筆走龍蛇,蘭景明悄悄抬眼瞄瞄,眼珠要落到紙上,赫鍾隱寫得忘我,長臂一滑掃落筆,蘭景明下意識探手去接,下一刻手腕被人捏住,脈搏被人捏住,幾乎壓出紅痕。 咚咚。 咚咚。 咚咚。 腕骨上的指頭如同鷹爪,握住獵物不肯放手,蘭景明怔怔立著,如被冷水當頭潑下,涼意層層沁入肺腑,將筋骨凍成一團。 陳靖在陽光下練功,熱的滿頭大汗,書房裏冰冷如窖,寒意蔓延開來。 “身手不錯,”赫鍾隱唇角淺勾,指尖一點一點,在蘭景明脈上挪動,“這位小友,為何裝作武藝平平,扮做女子進府,留在阿靖身旁?”第35章 腕骨燙如火灼,上頭的筋脈一跳一跳,寸寸灼到耳骨,蘭景明幾乎觸不到外麵,他被龐大恐慌包裹擠壓,直至碾成碎末。 被發現了。 眼前的人不疾不徐,目光灼灼如星,靜靜凝視自己,高挺鼻梁薄如彎刀,透出隱隱寒意,蘭景明知曉這先生敷衍不得,若是閉上眼胡編亂造,他會被立刻拎到將軍麵前,丟進牢裏打個半死,是死是活聽天由命,沒人能救得了他。 沒辦法了,隻能一不做二不休了。 一念及此,他咬緊牙關,另一隻手猛然躥出,捏住赫鍾隱手腕:“阿靖喚您先生 容我也喚您先生罷。” “哦?”赫鍾隱眉峰微挑,被他的反應勾起好奇,“這位小友,倒是有些膽識。” “比不得先生,”蘭景明一字一頓,仰臉直直看人,“不知先生為何要潛入龍脈?” 蘭景明孤注一擲,使得是鋌而走險的法子,輕則兩敗俱傷,重則粉身碎骨。 他憶起之前巡查時那兩人說過,府裏的先生曾誤闖進去,差點丟了救命,他不知這誤闖是真是假,隻是特意被拿出來說,想必闖進去絕非易事,之前聽阿靖講這位先生是從關外來的,許多年來顛沛流離,隻因阿靖嫂嫂喜歡,才執意留在府中。這人過去有何遭遇,有何故友親朋,為何甘願待在這裏這些本該刨根問底的東西,似乎被麵前這張仙風道骨的容顏給掩住了。 蘭景明不知自己這步棋下得如何,畢竟此言一出,便是實打實試探對方,要捉對方的把柄,這還是他在帳中時受盡欺負,慢慢摸索出來的,即便一時占不了上風,能自保便足夠了。 先生眼裏的陰霾一掃而過,轉瞬即逝,眼尾掠出殺機,蘭景明心口一窒,明白自己賭對一局,一時心如擂鼓,鼓起勇氣與先生對視,薄薄胸膛起伏,冷汗淋漓落下,硬是不肯讓步。 “白青!先生!水在哪裏?渴死我了!” 門外風聲大作,陳靖大跨步猛闖進來,攜來一身燥意,書房內先生和少年麵麵相覷,手腕捏成一團,一眼望去纏綿悱惻,似乎飽含情意。 陳靖胸口一跳,眼皮哆嗦直跳,慌忙硬擠過去,橫在兩人之間:“喂,你們在做甚麽?” 赫鍾隱鬆開掌心,唇角淺淺勾起,那抹寒意消褪,如冬日殘雪,倏忽化為霧氣。 若不是真切被那殺意觸到,蘭景明也會覺得是自己太過緊繃,可多年來活得如履薄冰,令他養成野獸般的直覺,他知道剛剛這先生真想殺他隻是克製住了,沒在阿靖書房動手。 若是真對上了,自己有幾分勝算? 蘭景明不敢托大,他適才被壓製的動彈不得,毫無反抗之力。 赫鍾隱兩手環胸,轉身繞過書桌,坐回藤椅上麵:“適才你這小友為我研墨,墨汁站在手上,我幫他擦淨罷了。” 陳靖嘴角直抽,心道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您,您若有這好心,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 蘭景明不願站在光下,他向後退縮,縮進角落裏麵,融入暗影之中。 桌上隻有赫鍾隱放涼的半盞清茶,陳靖滿不在乎,舉起來咕咚咚一飲而盡,隨手抹了把嘴:“餓死我了!何時才能用膳?” “練得不怎麽樣,用膳倒一次不落,”陳瑞在門外冷哼,“出來罷,午膳已備好了。” 若按祖傳規矩,妾侍不能與老爺少爺同桌用膳,但陳靖滿不在乎,他拉著少年手腕,將人按在桌邊,一道道給人夾菜,蘭景明還沒摸到瓷勺,碗裏已堆成小山,他經過那場驚心動魄的交鋒,哪裏還有食欲,隻能垂頭僵硬進食,硬吞掉幾片菜葉。 陳靖察覺少年心緒不寧,自己也沒了吃肉的心思,三兩下扒光餐食,匆匆打個招呼,領著少年便離席了。 待兩人走後,陳瑞擱下飯碗,磕噠一聲輕響:“我著人在城中探過一番,這白青無人知曉,查不出幾分蹤跡,貿然留在阿靖身邊,著實令我放心不下。可這小兔崽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若是日後要八抬大轎,將人迎娶進門我怕也攔不住了。” “將軍何需多慮,”赫鍾隱幾乎未用甚麽,隻淺淺嚐兩口湯,“古人道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眼下二人年歲尚小,未曾曆經風雨,今後會遇到甚麽,還未可知呢。” 陳靖將蘭景明一路拉回臥房,將人按在榻上,捏起少年的臉端詳一會,擰了條熱毛巾過來,給少年按在臉上:“自己擦擦,眼周都是紅的。” 蘭景明驚魂未定,強自拿毛巾擦臉,掙紮扯開唇角:“我沒事,阿靖多歇歇罷。” “我才是都習慣了,”陳靖並不避諱,拿來蘭景明用過的毛巾,囫圇拍在臉上,“練這點功不算甚麽,跑兩圈便清醒了。適才在書房怎麽回事,先生欺負你了?” 蘭景明哪裏敢說,連連搖頭擺手:“我我想學他寫字,他說我太笨了。” 陳靖一聽眉頭直豎:“還有這等事呢?豈有此理!莫怕,他不教你我來教你!” 蘭景明啞然:“你你會麽?” “有何學不會的,”陳靖將蘭景明拉到身旁,給人磨出墨汁,“這都是我昨日臨摹的字帖,你且試試,不會我來教你。” 蘭景明本來隻是隨口一說,這下騎虎難下,不寫都不行了,他仍舊用不好力,寫幾個字歪歪扭扭,幾乎要戳漏宣紙,陳靖實在看不下去,幹脆抬手過來,包住他的手背,兩人手心貼著手背,熱意直溜上來,咚咚叩動心弦,陳靖貼在蘭景明頸邊,被這一縷發絲撩丟了神智,那檀香若有若無,忽明忽滅,如佛堂前的一豆燭火,燃盡心中綺思。 兩人開始還認真寫字,後來玩鬧起來,你在紙上畫隻王八,我在紙上畫隻兔子,白淨宣紙被塗抹的不成樣子,化為碎末到處亂飛,陳靖鬧得累了,在榻上猛滾兩圈,驀然坐起身來:“眼看快要到元日,府裏已采了不少賀禮,外麵集市都開到三更後了,大哥之前偷偷瞞著嫂嫂,在樹下埋了幾壇陳年青竹葉,傳聞這酒入口綿軟後勁渾厚我們去偷出來罷?” 蘭景明怎麽也沒想到,這話說著說著,後麵竟拐到偷去,他壓根不想節外生枝,可耐不住陳靖力大無窮,拉著他拐過幾條石路,趁人不備鑽到樹篷底下,徒手摳挖半天,指甲都劈裂兩個。 蘭景明看著心疼,不由也跟著動起手來,兩人在樹下刨來刨去,狗刨似的挖出小坑,在石下搬出兩隻小壇,那壇子被層層包住,洇出泥漿清香,陳靖四下看看,小心掀開蓋子,濃鬱酒香撲鼻而來,聞之令人神魂顛倒,不知今夕何夕。 陳靖給人使個眼色,兩人手腳並用,將泥土填回原狀,沿原路跑回院子,躥進臥房裏麵,啪一聲拉上門閘。 書房架子上有兩隻價值連城的琉璃夜光杯,陳靖毫不客氣卷來,倒滿兩隻杯子,自己拿起一杯,囫圇灌進口中:“哇呸!” 沒等沁入五髒六腑,先噴了大半出去。 這陳年烈酒入口勁足,直如遊龍入海,攪動五髒六腑,陳靖掐著脖子,嘶嘶哈哈半天,皺出苦瓜臉哼唧:“你別喝了,或者兌點水罷。” “無妨,”蘭景明端起自己那杯,小心舔了一口,仰頭一灌而下,“不成問題。” 陳靖看得呆了。 他少年心性作祟,自不肯在心上人麵前甘於人下,硬是倒滿一杯,捏起鼻子噎下:“再來一杯。” 蘭景明本該攔他,可不知為何,他心頭沉甸甸的,那點勸解的話到了唇邊,都成了那濃烈酒意,引他墜入夢中,他和陳靖比武似的,你來一杯我來一杯,你倒一盞我倒一盞,陳靖麵色酡紅,胡言亂語半天,口中嘟囔不停,在臥房裏哼哼哈哈,掄起一套拳法,蘭景明麵不改色,一杯接著一杯,這陳年烈酒於他而言比白水還淡,非但醉不了他,還令他愈發清醒。 北夷的酒比這些要濃烈的多,其餘人喝完後手舞足蹈,圍著篝火瀟灑蹦跳,他千杯不醉,不知神智迷失是何等快活。 他也想大醉一場,忘卻前塵往事,丟掉前世今生,真真正正瀟灑一回。 陳靖這醉拳打的累了,迷迷糊糊搖晃過來,腦袋低垂下來,幼犬似的摩挲兩下,嘴唇貼著蘭景明耳垂,慢騰騰吐出熱氣:“我娶你如何?你、你娶我也成。” 蘭景明怔怔坐著,酒意蒸騰而來,耳骨紅潤幾欲滴血,眼前一片昏茫。 “阿靖” 陳靖已聽不清了。 他後仰倒在榻上,睡得鼾聲大作。 “阿靖” 蘭景明捏住酒杯,指頭微微顫抖,一時竟握不穩了。 “若你知曉一切都是假的,你的一腔真心,都被我踩在腳下,”蘭景明放下酒杯,掌心貼緊額頭,肩膀瑟瑟發抖,“你會恨透我罷。” 來不及了。 他已騎虎難下,無法再回頭了。 他能哄得了一時,哄不了一世,尋龍脈盜藏圖一事決不能再拖下去了。 元日當天永康城各家各戶張燈結彩,舞龍舞獅全數出動,家臣婢女都會回家過節,是眾人難得放鬆的時刻。 元日便要動手。第36章 元日將近,忙碌一年本想休整幾日,好好養養身體,這染了風寒的卻一茬接著一茬,比原來多出許多,左右兩個店家不堪其擾,紛紛搬走另尋他處,赫修竹愧疚不安倍感歉意,可又沒有辦法,隻得把兩間鋪子都盤下來,多加了許多桌椅矮塌,供人休憩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