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景明靜靜仰頭,任陳靖捏著布團,在他臉頰滾動,心中的委屈原本還能藏著,當做無事發生,可被阿靖這般關照,那拉緊的門閘被扯開了,洶湧淚水滾滾而落,頃刻浸透頸窩。  在北夷哭過的次數屈指可數,來這邊沒有多久,再繃不住男子氣概,一輩子的眼淚要流幹了。  這點傷對他來說不算甚麽,這麽多年下來,被誤解被找茬被踢被踹都是家常便飯,怎麽先生給他兩下竟讓他如此難過。  傷心的不想說話,不想動彈,隻想挖出雪坑,把自己埋在裏麵,再也不願出來。  那雙黑漆漆的瞳仁空洞洞的,映不出半點神采,陳靖不忍再問,靜靜幫他拭淚,等少年平靜下來。  蘭景明唇角裂了,陳靖給他塗藥,藥膏冰冰涼的,觸上極為疼痛,少年目光一窒,下意識想要躲開,下顎被人捏住:“別動。”  陳靖立在少年麵前,夾住少年膝蓋,指頭在人唇角摩挲,細細塗抹藥膏。  日光垂落暗影,墜在陳靖額間,半身浮在光下,半身融於暗影。  “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陳靖沉聲吐息,指頭抹過少年唇角,幫人按摩臉頰,“若是在叢林之中,哪個不長眼的敢欺負你,早被你給宰了吧。”  “怎麽說的我凶神惡煞,”蘭景明勉強笑笑,“比野獸還要可怕。”  “在這裏總被束縛,失去自由沒有名分,被欺負也不能反抗,是我對不住你,”陳靖彎腰俯身,摟住少年脊背,將人抱在懷裏,“我會好好讀書練字習武,比眼下強壯許多,到時你想做甚麽便做甚麽,被欺負便欺負回去,無需再有顧忌。”  胸前傷口未曾出血,隻是傷在裏麵,皮肉都是紫的,陳靖將人抱得極緊,骨頭相互擠壓,痛楚傳至四肢,蘭景明渾不在意,反而展開雙臂,被那疼痛碾壓成泥。  似乎多疼一點愧疚便能少些。  這一刻他心中搖晃,甚至想要坦白,說出他的來曆,說出他的目的,任陳靖把他丟進牢裏,將他千刀萬剮,以解心頭之恨。  腕上的玉鐲沉甸甸的,冰涼浸透骨頭,愛與詛咒扭曲成團,被玉鐲緊緊錮住。  阿靖對今後的所有憧憬,都與他有關,小將軍如此純粹熱忱,不顧世俗禮法,不懼旁人目光,要將他留在身邊。  赤子之心若被徹頭徹尾的謊言擊碎  蘭景明捏住陳靖袍角,嘴唇劇烈哆嗦,從未如此後悔。  寧可帶人硬闖,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也不該偷溜進來,弄得如今進退兩難,直如火上螞蟻。  “你再歇歇,我帶人往下一家去,”陳靖鬆開手臂,要將人按進被褥,“今夜之前要將所有發熱的人抬進棚裏,再遲要來不及了。”  “我與你同去,”蘭景明慌忙伸手,攬住陳靖脊背,鼻尖蹭他麵頰,“這點傷不算甚麽,城裏人手不夠,恐怕會出亂子。”  陳靖猶豫片刻,掌心被少年握住,狠狠捏在手裏,抬眼撞進那片墨黑湖泊,勸告的話堵在喉口,甚麽也說不出了。  “好罷,”陳靖回握少年,“諸事繁雜,我做不到麵麵俱到,你自己多加小心。”  將軍府內人聲嘈雜,外麵有人跑來跑去,周淑寧月份大了,前一夜用了幾口糕點便回來睡了,隻是睡不安穩,做了幾個噩夢,晨起時再躺不住了,把陸文墨叫來身邊:“外麵怎麽回事,為何如此吵鬧。”  陸文墨聽將軍吩咐,斷不會實話實說:“隻是元日到了,請來舞獅隊前來籌備,人來人往有些吵鬧,夫人醒的早了,且再歇一會罷。”  周淑寧沉下臉色,眉頭微擰,目光轉向外麵,扶塌想要起身,陸文墨忙上前扶住,要將人送回被褥:“夫人臨產之日將近,這一胎來之不易,是將軍渴盼以久的血脈,萬不能再出差池。”  “那便如實說給我聽,”周淑寧道,“若是推三阻四,顧左右而言他,我隻能親自出門。”  偌大一個將軍府裏,除了將軍便是夫人,若是夫人執意出去,無人真敢攔她,陸文墨心知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隻得硬著頭皮,挑挑揀揀說了,周淑寧靜靜聽著,眉頭越擰越緊:“將軍此刻正在城門前調兵遣將,是也不是?”  “是。”  “阿靖正挨家挨戶尋找病人,將人送入棚中,是也不是?”  “是。”  周淑寧看她半晌,臉色忽明忽暗,驀然啟唇怒道:“將我甲胄取來。”  “夫人!”陸文墨登時抬頭,“此事萬萬不可!赫先生千叮嚀萬囑咐過的,要您好生靜養,外麵疫病蔓延,您萬萬不能出府!”  “此事需從長計議,”周淑寧扶腰起身,自塌下取來束帶,咬牙勒在腹底,“文墨,自嫁入將軍府那一日起,我便不是從前的周淑寧了。我是將軍府的夫人,自該獨當一麵,為將軍免去後顧之憂。眼下正值元日,朝中風起雲湧,城裏魚龍混雜,難免有人伺機搗亂,燒殺搶奪也未可知。取甲胄來,著人給我穿上,你親自出去點人,叫眾人在聽湖小築等著,一切由我安排。”  話已至此,陸文墨再說不出甚麽,一步三回頭挪出門去,猶豫推門離開,兩位婢女來給周淑寧穿好甲胄,周淑寧提口長氣,轉身走出臥房,進庫房握住將軍留下的寶劍,向外拉開半寸。  劍刃映出寒芒,在日光下晃暈人眼,她收劍入鞘,挺直腰背,疾步走出庫房。  陸文墨行事利索,動作極快,已將眾人集合在小築外頭,周淑寧來回掃過兩圈,冷冰冰道:“王婕舒在哪?”  王婕舒是朝中賞賜給將軍的妾侍,進府後都住在東邊院內,日日都會來給夫人請安,周淑寧不是囂張跋扈的夫人,但也不會拉攏她們,往日裏她們井水不犯河水,互相畢恭畢敬,此刻周淑寧連名帶姓叫人,顯見是動真怒了。  其餘幾位妾侍麵麵相覷,縮成鵪鶉不敢說話,周淑寧再無耐心,捏住劍尾向上一拔,寒芒一閃利刃出鞘,劍尖如風猛甩過去,停在劉侍妾頸邊。  劉侍妾大驚失色,兩股顫顫,口中驚呼一聲,險些軟倒在地。  她平日裏與王婕舒最為交好,兩人如膠似漆,同進同出,黏的好似一人,周淑寧不信她一無所知,那劍尖向內半寸,割破嬌|嫩皮膚:“將軍不在,我便是府裏的掌事人,生殺大權由我一人做主,今日你便是死在這裏,也無人為你入殮。”  “我不曉得,我不曉得,夫人饒命,夫人饒命!”  劍刃毫不留情,寸寸向內推去,劉侍妾癱倒在地,掙紮大哭出聲:“她跑了,她跑了,她才跑出去了!她說將軍府完了,永康城完了,她要回娘家去回皇城去,再也不回來了!”  她兩手抱住肩膀,哭的瑟瑟發抖,周淑寧知曉不止她有這樣的衝動,眼下人心惶惶,誰不想逃到城外?隻是這疫病非同小可,若一人兩人逃出,十人百人逃出,附近城池誰都不能幸免,後果不堪設想。  她二話不說,提劍向府外奔去,幾位家臣跟在後麵,被她派到各處尋人,王婕舒素愛塗脂抹粉,身上總有花香,再加之奔跑出來慌不擇路,來不及抹掉腳印,在巷中便被人堵住。  前方有家臣虎視眈眈,王婕舒驚叫一聲,慌忙向後奔跑,沒跑幾步眼前白光一閃,周淑寧拔劍出鞘,直橫到王婕舒麵前。  王婕舒倒退兩步,後背撞上牆麵,身上瑟瑟發抖,險些嘔出血來。  “回府裏去,”周淑寧橫劍出聲,自齒縫擠出聲音,“與我回去,今日之事便到此為止。”  王婕舒大口喘息,向後挪動兩步,那劍刃逼得更緊,不允她逃脫半寸。  “別以為你拿劍嚇我,我就不敢逃了!”王婕舒咬牙跺腳,目眥盡裂放聲吼叫,“你們願死便死在這裏,憑甚麽拉我墊背!將我們迎入府中,從來不碰我們,你們將軍府功高蓋主,死活不肯放權,朝中誰不忌憚!你們便是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還能猖狂幾天?等你們被尋到把柄滿門抄斬,我等豈有活路?倒不如一頭撞死!”  話音未落,她猛然向劍刃撞來,周淑寧急忙撤劍,被她撞得後退兩步,側腰撞到牆上,腹部向下一顫。  趕來的家臣送出手刀,一掌擊在王婕舒頸後,將她擊得兩眼上翻,軟綿綿倒在地上。  周淑寧鬆開寶劍,劍身哢噠一聲,重重摔在地上。  家臣慌忙上來扶她,周淑寧麵青唇白,眼前發黑,腹中陣陣絞痛,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王婕舒好歹也是將門之後,古話說虎父無犬女,怎養出這麽個不識時務的糊塗蛋來。  眼下內外交困,將軍現如今還未回來,想必城門口人聲鼎沸群情激奮,著實不好抵擋。  將軍府決不能再出亂子。  “今日出來,是做甚麽來了。”  周淑寧推開家臣,收起寶劍入鞘,四下掃過一眼。  “回夫人的話,吾等隨夫人出來散心,打算買些珠寶首飾,外頭風霜太冷,此刻便回去了。”  家臣低眉回道。  “回去罷。”  周淑寧走在前頭,小腹陣陣發緊,向下墜得厲害,她不敢抬手撫摸,隻能在心底默念,竭力安撫胎兒。  寶寶,堅持住。  你爹求佛求道,盼星星盼月亮,不知盼了你多久。  你可要好好出來見他。第44章   城裏人心惶惶,家家戶戶大門緊密,集市上花燈糕點盡數散了,燈籠葫蘆亂作一團,全被踩的黑乎乎的,看不出原來模樣。  即便官兵們再三叮囑,仍有人不斷躥來跑去,在集市間各處遊走,摟起東西就跑,追都追不住的,陳靖被鬧的焦頭爛額,拎起兩個小賊吊起來抽,直抽的皮開肉綻,才勉強震住局麵。  幾條河的河水盡被抽幹,家畜就地掩埋,外麵的棚裏很快搬進去百十號人,許多郎中主動進去,在裏麵忙的腳不沾地,還有不少怎樣都不敢進的,在外頭團團打轉,伺機想要溜走。  每隔幾戶便有人風寒發熱,咳咳咳嗽不停,蘭景明手下不停,從晌午忙到傍晚,連口熱水都來不及喝,眼見棚裏病人愈來愈多,他趁陳靖無暇他顧,主動請纓來到棚裏,學著郎中模樣給病人端茶倒水,幫病人更換被褥。  棚裏有股濃鬱的爛豆渣味,熏得郎中們睜不開眼,待一會便要跑出去嘔,蘭景明麵不改色,學的有模有樣,病人們大多爬不起身,躺在那嗬嗬喘氣,見人過來便眼中含淚,胡亂揮舞手臂,嘟囔想說甚麽,蘭景明半跪在地,靜靜聽他們說,待他們氣力耗盡睡著,再幫他們掖好被褥。  眼見天色將晚,棚裏病人住不下了,外頭還在搭新的棚子,蘭景明正給人喂水,後背被人輕拍一下,他打個激靈猛然回頭,一雙包裹在布巾裏的眼睛彎成月牙,傻乎乎衝他笑著。  他怔愣片刻,冷哼一聲,轉頭接著喂水,喂好後猛走兩步,不知怎的心中不爽,惡狠狠疾衝回來,揪住那人後頸,硬給人拖出棚子,鬆手丟到外頭。  “誰讓你來的,”蘭景明滿不耐煩,抬腳踢赫修竹屁股,給人踢個踉蹌,“不好好在家躺著,出來送死有意思麽。”  赫修竹咳咳咳嗽,差點被踹出個狗啃泥來,他揉著屁股轉回腦袋,在懷裏摸來摸去,摸出一瓶藥膏:“姑娘,這是我新調的冰肌玉露膏,療效極佳藥到病除,你試試抹在臉上,保準恢複如初。”  “沒甚麽大不了的,”蘭景明探舌舔舔唇角,傷口早結痂了,“你爹怎會放你出來?”  “爹說這不是尋常疫病,是有歹人暗地裏用了焚心蠱,那蠱毒無色無味不好覺察,等中毒之人口舌生瘡,才會散出爛豆渣味,”赫修竹撓頭,“我很早就被染上了,適才用龍蠍草暫且壓製,不會染給旁人,若是想恢複如初,要等爹爹配出解藥才行。”  “那解藥很難配麽?”  “這我就不曉得了,我才疏學淺,爹爹說了也聽不懂,”赫修竹兩手一攤,破罐子破摔仰在地上,“多活一日便是賺的,這城裏難民無數,爹爹定會盡全力的。”  話音剛落,他想到甚麽,手腳並用爬起,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勢,兩手貼在額上,啪嗒一聲砸上土地,給蘭景明行上大禮:“姑娘息怒,我代爹爹給姑娘賠罪,爹爹年歲不小性子頑劣,遇事極易衝動,竟對姑娘如此粗魯,不知怎麽賠罪才是”  “他不衝動,”蘭景明淡道,“也不粗魯,與你有關才會這樣。”  赫修竹一時噎住,隱約從風中嗅到醋味,再嗅嗅又不見了。  “待此事平息,定讓他登門給姑娘賠罪,”赫修竹畢恭畢敬,“姑娘你怎麽也在這裏,這裏著實危險,還是回將軍府罷。”  “你能過來,我怎就不能過來,”蘭景明哼道,兩手環在胸前,“莫再嘰嘰歪歪,你爹約莫在藥鋪抓藥,你是偷跑過來的罷。”  赫修竹被抓個現行,抬手抹掉冷汗:“姑娘給在下留些顏麵,莫要告訴他人。”  “回去,”蘭景明上前兩步,拎住赫修竹後頸,“回去歇著,若是在這裏有個三長兩短,我骨頭真要被踹斷了。”  那兩下痛入心扉,他不想再品嚐了。  “姑娘姑娘,我這層皮要扯掉了,”赫修竹齜牙咧嘴,搖頭擺尾挪開,“我本來在另外一個棚子,來找你隻是碰碰運氣,這藥膏你既收下,我絕不會再靠近你。我躺著坐著站著都一樣的,若是閻王執意收我,在哪收都差不多。”  蘭景明登時給氣笑了:“那我送你上路好不好?”  赫修竹後退兩步,連連擺手:“不敢不敢,姑娘且去忙罷,我回去了。”  “等等,”蘭景明升起怒火,沉聲吐息,“常人若水性不好,遇到河潮都會避開,你為何偏向裏闖?”  “姑娘,我好歹也是七尺男兒,總該有個歸宿,”赫修竹側過半身,歪頭笑道,“胸懷壯誌之人若征戰沙場,定想馬革裹屍,不想老死榻上。我拿不起刀槍棍棒,唯有診脈瞧病這一技傍身”  赫修竹抬掌揉臉,半晌甕甕無聲:“姑娘別攔我了。”  棚簾嘩啦一聲,赫修竹掀簾進去,那棚門似一張巨口,將他吞噬進去。  蘭景明怔怔立著,一時有些恍惚,腳下雜草隨風翻湧,紮的腳踝發癢。  “瘋子,”蘭景明咬牙切齒,一腳踹飛石子,“瘋子,一家子全是瘋子。”  動作間扯到胸口,他呸出一口血水,轉身掀簾進去,走入另一間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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