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月光如瀑,人間颯然飄雪,風聲如泣如訴,胸口血肉破開大洞,凜凜寒意如附骨之疽,將他蠶食殆盡。 手下一鬆,踉蹌後退幾步,背靠石壁滑坐在地,腦袋埋在膝間,嗬嗬笑個不停。 笑的快活,笑的肆意,笑聲盤旋不斷,悠悠蕩在風中。 時辰快要到了,赫鍾隱扶膝起身,剛要攀上荊棘,耳後風聲大作,一枚手刀橫向切來,他躲閃不及,膝蓋落在地上,陷入昏黑之中。 蘭景明半扶半抱,將人送到山洞深處,靜靜看人半晌,從外頭捧來枯草,給人蓋在身上。 圓月映在天邊,口中冒出白氣,蘭景明站在洞口,遙遙望向天際。 蓮花在風中搖曳,簌簌抖動嫩枝。 蘭景明扯下布條,在掌心纏繞幾圈,兩手攥緊枝條,迎荊棘翻身上去。 他好似不知道痛,被枯枝刮破大腿劃傷手腕,臉頰被風聲卷破,眼角被割開半寸,那蓮花如夢似幻,通向它的道路永無止境,要一次一次跌落,才能靠近一點。 蘭景明不知自己掉落幾次,又踩著枯枝上去,最後握住那蓮花時,他眼睛被血糊的睜不開了,滿臉蜇痛如烈火炙烤,額角血流浸透脖頸,根莖吃透他掌心血痕,竟愈加嬌豔欲滴,盈盈搖曳生姿。 他幾乎站不住了,踉蹌挪回山洞,將蓮花放在先生身邊,轉身爬向洞口,一條腿彎曲起來,額頭擱在膝上,掌心緊握成拳,垂眼遙望萬丈深淵。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不該有的牽絆一並斬斷就是。 剜掉流血發膿的腐肉,皮膚總有長好的一天。 斬斷本不該有的牽絆,便不會藕斷絲連,滑向痛苦深淵。第46章 “金獅子二兩,銀鹿花三兩,蛇蛻草一兩,溫水衝服一日三次” 正午豔陽高照,花香迎風湧來,絲縷融進鼻尖,搖椅咯吱咯吱,在院中晃來晃去。 底下人坐不住了,爬起來怒目而視:“你根本都沒看我,也沒給我診脈,怎知道要用甚麽!” 旁邊人慌忙按他:“你惹他作甚,他可是身懷觀音血的赫家人,肯給你看就燒高香罷,你還在這耀武揚威” 啪嗒一聲,宣紙被扣上了。 搖椅聲驟然停止,宣紙漸漸撩開,映出一灣碧色湖泊,那顏色淡如琉璃,瞳仁針尖大小,盯著人時冷漠淡然,似一捧萬古不化的寒雪。 “不願看就算了,”赫鍾隱探出指頭,隨意捏動兩下,將藥方揉成一團,在腳下碾成碎渣,“下一個。” “你!” “算了算了,走罷走罷,他就是這樣性子,今日絕不會給你看了,過兩天再來罷,等他姊姊在了再來,他隻聽他姊姊的” “哼。” 赫鍾隱眼皮半掀,涼涼哼了一聲。 “諸位父老鄉親,我赫鍾隱有三條規矩,你們年歲大了記不清楚,今日再說一次,”赫鍾隱向後一靠,脊背斜上搖椅,帶的搖椅咯吱作響,“不信我者不醫,自絕於人者不醫,非本族人不醫。” 他兩手托腮,笑出一口白牙:“誰來求情都沒有用,聽清了嗎?” 這一日赫家藥鋪早早關門,赫連翹來找人時,她這弟弟還仰在躺椅裏頭,一條腿半屈半翹,另一條搭在上頭,宣紙蓋在臉上,指腹粘滿墨汁,身上袍子皺皺巴巴,顯見一天都是這麽仰著,幾乎沒站起來過。 “回家了,”赫連翹二話不說,過來搖晃躺椅,“今日做了你最愛的糯米團團,還是不肯回家?” 赫鍾隱麻利起身,飄飄然晃進後院,在土裏撥弄草籽。 赫連翹氣得跺腳,追過去圍著他轉圈:“弟弟,我的好弟弟,姊姊向你賠不是了,莫再生姊姊氣了。” “怎麽賠罪,”赫鍾隱向後一坐,兩腿盤成一團,歪頭小聲呲牙,“唔,把那家夥丟出去喂了野狗,這樣就原諒你。” 赫連翹哽住,臉上陣紅陣白,不好意思直麵弟弟,在他背後蹲下:“我知你不會告訴旁人,可他遍體鱗傷失血過多,若當時不治隻怕要活不成了。” “姊姊,你我相依為命,在我麵前不必遮掩,”赫鍾隱後仰倒地,看向姊姊雙眼,睫毛細細眨動,“你愛上他了?” 赫連翹登時愣住,臉頰燙如火灼,暈紅浸透耳根:“沒,沒有,不是” “既然不是,我這匕首久未見血,用他頸頭血開刃好了,”赫鍾隱鯉魚打挺起身,匕首在指間輕晃,“姊姊既不愛他,便留給弟弟練練手罷。” 他輕笑一聲,抬腳便要出門,赫連翹忍無可忍,跺腳怒道:“赫鍾隱!” 赫鍾隱聞言立住,吊兒郎當扭頭:“怎麽?” 赫連翹吸口長氣,壓住怒火:“破了規矩為外人診治是我不對,我知你心中不滿,但族中規訓還在,傳承觀音血者要遍嚐百草,一生不許傷人,隻許治病救人,觀音血幾代未有傳承,此番在你身上覺醒,你不肯踏出這地界便罷了,連傳宗接代都不肯” “那又如何,你是羨慕還是嫉妒,”赫鍾隱環抱兩臂,似笑非笑,“傳說我們是女媧後人,受天人庇護,天生異相百毒不侵,這傳言若是真的,為何族人顛沛流離產子艱難,族人人丁寥落,祖上傳承觀音血者,有幾人能得善終?” 赫連翹啞口無言。 “姊姊,你願做菩薩,旁人攔不住你,”赫鍾隱淡道,“我隻願做個凡人,平凡終老一生。” 夏日涼風習習,吹皺平靜湖麵,柳枝在風中旋轉,飛花卷起蘆葦,簌簌吹拂過來,紛紛黏在發尾。 “額發擋眼睛了,”赫連翹嗓音輕緩,柔聲撩撥心弦,“姊姊給你剪發。” 赫家院裏沒有躺椅,隻有條簡單草編的椅子,赫鍾隱坐沒坐相,一條腿半曲半立,另一條晃來晃去。 赫連翹立在背後,細薄短匕削鐵如泥,在赫鍾隱發間遊移,赫鍾隱仰臉看人,時不時輕眨睫毛,唇間呼出熱氣,碎發上下起舞,在眼前蕩來蕩去。 “你救他可以,”赫鍾隱淺淺吐息,眼珠眯成一線,“不許珠胎暗結。” 赫連翹登時惱了,手下薄刃一扔,轉身回房去了,啪一聲合上木門。 這頭發剪了一半,活像被幼犬咬過幾口,乍一看參差不齊,赫鍾隱撩起幾縷,削得亂七八糟,幹脆一把削個幹淨,露出光潔額頭。 他沒有回房去睡,拽根草葉丟進唇間,簡單咀嚼幾下,仰在房頂曬太陽,等著姊姊給做糯米團團。 巫醫族產子艱難,極易一屍兩命,剛出生的胎兒身嬌體弱,需得小心看護,赫鍾隱未曾見過爹娘,自小與姊姊相依為命,兩人年歲相仿,平日裏打打鬧鬧互不恭敬,他整日招貓逗狗,頗愛作弄他人,於醫術方麵天賦異稟,稱得上藥到病除,但他不愛出門,更不替外人診脈,倒是姊姊生來爽朗,嫌棄日日在族中頗沒意思,酷愛跑出去玩,撿些受傷的小鳥小兔小雞小鴨回來,拿棉團做出布窩,非得養好才放回山中。 這下可真是變本加厲將人都撿回來了,養在臥房盡心照看,一日三餐喂到嘴邊。 赫鍾隱切了一聲,眼不見心不煩,草葉卷成一團塞住耳朵,翻身臥回去睡了。 這般從晌午躺到夜裏,赫連翹在院中咚咚敲米,敲得聲響震天,木板要被砸裂,赫鍾隱哈欠不斷,在房頂躺到半夜,迷糊搖晃下來,撿幾個團團嚼來嚼去,翻到屋頂趴著,沿縫隙往臥房裏看。 塌上那人生得粗壯魁梧,高眉深目,窄小床褥塞不下人,大半個腳掌探在外麵。 這人渾身被布巾纏著,眼角臉頰都有細疤,乍一看有些人,赫連翹正坐在旁邊喂人喝藥,她身姿嬌小,平日力氣不大,此番也不知哪來的勁頭,不眠不休盡心照看,兩人靠在一塊,燭火曖昧不清,濃情蜜意滿溢出來。 赫鍾隱看不下去,懶得再進臥房,自去院後臥著,抬手揪朵花瓣,指腹被草葉劃過,落下一顆血珠。 枯萎草木狼吞虎咽,下垂枝葉漸漸立起,垂涎欲滴搖動,摩挲赫鍾隱指腹。 赫鍾隱輕歎一聲,額頭靠在膝上,指頭撥弄花瓣,任它吸食血珠,開的愈加嬌豔。 無趣。 若要他與人纏綿悱惻,顛鸞倒鳳夜夜笙歌,當真是寒毛直豎惡心欲嘔,不如一刀捅死幹淨。 人間情愛當真無趣,貪嗔癡苦皆因情所生,為情所障,何不撐一葉孤舟,寄情於山水天地。第47章 赫鍾隱不愛進臥房睡了。 要麽在院裏,要麽在屋頂,要麽幹脆在湖邊拔些草葉,攤開壓在枕下,肆意滾上一夜。 巫醫族在深山之中隱居,家家戶戶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即使日日在林間安枕,也不會有人在意。 姊姊救回的男子傷勢漸好,可以由姊姊扶著出來,在院內悄悄走動,巫醫族可以隱姓埋名出去治病救人,帶外人進入藏身之地卻是大忌,族人大多天生異相豐神俊秀,得觀音血者更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怎會不引人垂涎。 赫鍾隱對這些並不在意,他寧願將血喂給彈跳上岸的魚兒,也不願去尋那遺失在外的山河混元圖,摸到傳聞中千年長成的誅心草,將心頭血澆灌給它,融成一粒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 日子如白駒過隙,那個叫阿穆爾的男子逐漸康複,他嫌那人身上血腥味重,平日裏懶得進院看人,直到姊姊將人放走,他連那人的模樣都沒有記住。 赫家恢複寧靜,赫鍾隱嘴上不說,倒不在外頭睡了,從河邊挪回院裏,白日裏曬曬太陽開些方子,夜裏掛在自己做的秋千上晃來晃去,別人好好在秋千上坐著,他偏兩手掛在上頭,兩腿蜷著在地上搖晃,坐沒坐相站沒站相,軟綿綿似一灘爛泥。 他以為那個不速之客走了,一切便會恢複原狀,可赫連翹日日心不在焉,叫她她聽不清楚,拍她她沒有反應,有時她在灶台前扇火煮藥,瓦罐熬幹了都不知道。 “赫連翹,你再這麽下去,心魂都要被勾走了,”赫鍾隱仰在地上,抓起草籽嚼嚼,覺得太苦又給吐了,徒手去掏赫連翹新烤的紅薯,“那小子長得凶神惡煞,一看便不是好人,何苦為他衣帶漸寬終不悔,早些移情別戀多好。” 赫連翹淡笑搖頭,蹲下來給他剝紅薯皮:“弟弟可曾掛念過誰?” “掛念,”赫鍾隱呼呼吹風,將紅薯咬掉大半,“那是甚麽東西,為何要掛念他人。” “那若姊姊以後嫁人,你自己如何生活?” “嫁就嫁唄,左右也出不了這裏,我仍舊去你家索食。” “若姊姊嫁去外麵不在這裏,或巫醫族分崩離析反目成仇,”赫連翹淡道,“弟弟要如何自處?”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赫鍾隱搖頭晃腦,“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自有應對之策。” 話音剛落,他察覺到甚麽,猛然翻身爬起:“赫連翹,你說這些做甚麽,你不會是” “是的,”赫連翹唇角淺勾,掌心貼在腹上,“姊姊有身孕了。” 夏日炎炎,烈焰在身上焚燒,赫鍾隱怔怔立著,隻覺這烈焰化為寒冰,劈頭蓋臉澆落,冷的他雙眼圓瞪,不知該如何回應。 巫醫族族人孕產艱難,雙雙殞命者大有人在,非藥石所能醫也,赫鍾隱怎麽也沒想到,赫連翹真的會珠胎暗結,況且這孩兒還與外族人有關,看她這個模樣孩子是執意要生下來了。 “為何非要如此,”赫鍾隱僵硬吐息,抬手揉揉眼睛,眼前昏黑一片,“你我姊弟二人,相互扶持下去,似原來那般不好麽?這裏山清水秀人傑地靈,吃喝玩樂樣樣不少,若你,若你不在了,我” “弟弟,你我年歲相仿,姊姊不會拘你甚麽,你願快活終老一生,我願享受天倫之樂,”赫連翹笑道,“若我此番不幸,你要給孩兒尋個好人家,就算對得住姊姊了。” 赫鍾隱搓搓臉頰,牙齒咬上舌頭,一時無話可說。 這般看來,赫連翹一襲粉裙,身形窈窕有致,丹鳳眼神采飛揚,日日胭脂水粉塗著,早不是先前那般頂著一頭亂發,與自己在外玩鬧的瘋丫頭了。 她在一日一日長大,眼角爬上細紋,麵上揉出母愛,他卻還得過且過,今朝有酒今朝醉,未曾長進一分。 他們都不是從前的自己了。 赫鍾隱轉身離開,默默進山洞打坐,坐在那裏心煩意亂,一把掀開草皮,回臥房摔碎兩個茶杯,不想睡在榻上,跳上屋頂睡了。 睡到半夜胸中發堵,他沿縫隙往底下看,赫連翹坐在塌邊,指間撚著一塊男子布巾,掌心貼著小腹,滿含柔情打轉。 將外人帶入領地本就是族中大忌,珠胎暗結更是不可饒恕的罪過,赫連翹日日在院裏養胎,不願出去拋頭露麵,赫鍾隱脾性好了許多,再不似之前那般肆意妄為,族人們暗地裏說他情竇初開轉了性了,被他聽到登時暴跳如雷,將那碎嘴之人拎到河邊,揍得鼻青臉腫才算罷休。 赫連翹的食量一日比一日漸長,唇色一日比一日蒼白,一頭秀美長發形同枯草,亂糟糟蓬成一團,唇色整日都是紫的,生產時不敢找旁人幫忙,赫鍾隱跪在塌邊,被滿室血腥逼紅雙眼,接過那小小一團的娃娃時,他兩臂發顫瑟瑟發抖,幾乎將娃娃摔在地上。 赫連翹耗盡氣血,生產後陷入昏睡,三日後撒手人寰,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懷裏的娃娃不諳世事,吃飽了睡吃不飽哭,自顧自玩的快活,最愛揪赫鍾隱發絲,一把一把扯掉,赫鍾隱幾乎被劈成兩半,靜悄悄為姊姊料理後事,坐在姊弟兩人幼時玩鬧的臥房裏,抱著姊姊拚死也要誕下的娃娃,整個人僵硬如木,腦中滿是漿糊。他不知一切為何會變成這樣,他原本肆意瀟灑,快活似林間飛燕,天邊卻飛來一塊石頭,將他砸的腸穿肚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