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響起陣陣悶哼,衣袍悉索顫動,燭火搖曳不休,娃娃的哭聲連綿不斷,在夜色中淒厲回蕩。 這場獸行直至天明方休,赫鍾隱筋疲力竭,周身濕漉漉的,眼皮都睜不開了,蘭赤阿古達心滿意足,拾掇齊整離開住帳,娃娃被人抱走,啞人進來遮住赫鍾隱眉眼,將人抬出主帳,回到原本的圓帳裏頭,取水為他擦身,赫鍾隱渾渾噩噩,三魂七魄丟了大半,幾日不思飲食,都是啞人按時進來,硬給他灌下去的。 赫鍾隱再吃不得奶羹,連聞都不能聞到,觸到便吐的撕心裂肺,心肝脾肺都要嘔出,短短幾日便瘦了兩圈,蘭赤阿古達對此渾不在意,隻要大勝而歸,便攬他過去磋磨一番,赫鍾隱平日動彈不得,見不得娃娃又見不得光,隻有在主帳裏才能被鬆開手腳,隱約呼吸幾口,時日久了他愈發沉默,無論被怎麽折騰,都似一灘爛泥,淺碧眼珠如一灘死水,分毫攪動不開。 蘭赤阿古達奸|屍似的,愈來愈沒意思,隻有威脅要挖掉娃娃眼睛,才能喚出一絲反應。 赫鍾隱不再逃了,他臥在困住自己的圓帳裏,整日整日睡著,似乎隻有困在夢中,才能得到安撫,終有一日阿穆爾看不下去,提起赫鍾隱領口,揮臂給他一拳,這一拳不留情麵,赫鍾隱撞到帳角,手腳軟綿綿的,半晌爬不起來。 “那娃娃叫甚麽。” 阿穆爾道。 赫鍾隱眼神空洞,半晌沒有回答。 “我問你,那娃娃叫甚麽名字!” 阿穆爾搶步上前,拎起赫鍾隱脖頸,將人吊在半空。 “赫景明,”赫鍾隱被人高高拎著,唇角微微勾起,肩背耷拉下去,“是我的孩子 與你沒有半分關係。” 阿穆爾雙目赤紅,如一頭被刺激成狂的瘋牛,大口大口喘|息,帳內隻餘赫鍾隱的笑聲,那聲音瀟灑肆意,似是釋放了積壓多日的陰霾,下一刻他被人摔在地上,阿穆爾掀開簾子,頭也不回走了。 赫鍾隱笑不動了。 他癱在地上,腦中走馬燈似的,依稀躍過許多,過去的他劃動扁舟,在江中愈行愈遠,背影愈來愈小,退成一個少年,融成一個幼童,直至消失不見。 燭火明明暗暗,他睜眼度過一夜。 那日後他逐漸變了,不再在意帳中的外人,甚至會摟住蘭赤阿古達脖頸,與他顛鸞倒鳳,蘭赤阿古達正值春風得意,對主動靠來的美人欣喜若狂,赫鍾隱知曉蘭赤阿古達隻拿他當個玩物,用壞了便會丟掉,他開始學著不讓自己受傷,放軟身段迎合,不知哪一天起賬內的娃娃見不到了,蘭赤阿古達原本大勝了才會將他擄來,後來無論戰勝戰敗,幾乎日日與他春|宵共度,顛鸞倒鳳直至天明。 赫鍾隱不動聲色,將剜心蠱種入蘭赤阿古達體內,這蠱蟲無色無味,至陰至毒,除了用他心頭血澆灌的誅心草外,沒甚麽能夠救命,巫醫族古訓隻可救人不可傷人,若有違者要受剝皮剔骨之刑,入土也不得安生,他做了大逆不道欺師滅祖之事,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即便要與蘭赤阿古達同歸於盡,他也不在乎了。 這般渾噩度日,蘭赤阿古達逐漸放鬆警惕,不再時刻鎖著赫鍾隱,將人纏得動彈不得,赫鍾隱能出帳走動,在附近逡巡幾圈,默默拔草葉吹曲子玩,他摸清了族人們被困在哪裏,知曉了牛羊馬兒在哪,隻是娃娃不知被藏在哪了,總是尋覓不到。 阿穆爾總是偷偷看他,視線似一根彎曲纏繞的細線,將他緊緊捆住,無論那人是透過他看赫連翹還是看誰,他隻覺得惡心。 蘭赤阿古達整日征伐,百密一疏,終有一日被其它部落夜襲,帳中烈火焚天,草木燃燒不盡,各處俱是嘶吼嚎叫的人群,赫鍾隱悄無聲息摸到族人被困的帳外,屠盡看守之人,讓族人們四散奔逃,另尋他處定居。 他放跑族人,回身要去尋覓娃娃,草叢中傳來陣陣哭聲,赫鍾隱慌忙跑去,阿穆爾麵色蒼白,周身遍染鮮血,半個小臂不翼而飛,鮮血如同浪湧,瘋狂浸透草葉。 赫鍾隱一把搶過娃娃,阿穆爾如同碎裂磚石,噗通砸在地上,他掙紮仰頭,拚命探出手臂,握住赫鍾隱腳腕:“連翹為何不和我走” “你自己去問她罷,”赫鍾隱拔出短刃,手起刀落,將阿穆爾紮個對穿,“好好向她賠罪。” 阿穆爾死了。 赫鍾隱撕掉衣袍,將娃娃包裹起來,牢牢捆在背上,發力奔跑起來,那些馬兒被驚嚇的四散逃開,抓都抓不回來,娃娃在他懷裏格外乖巧,不哭不鬧,小手攥著他的衣襟,如同揪著甚麽救命稻草,絲毫不肯放手。 他帶著娃娃翻山越嶺,一刻不敢停歇,直到跑的筋疲力竭,才躲進一個山洞,將娃娃拎出懷抱。 娃娃眼中含淚,盯著他泫然欲泣,嘴唇嚅動幾下,口水流滿脖頸。 “爹可真沒有奶給你喝,”赫鍾隱笑了,脖頸彎曲下來,臉頰貼著額頭,與娃娃黏在一起,“哭也沒有用哦。” 他自然而然的自稱為爹,行雲流水似的,再也沒障礙了。 他回不了巫醫族了,從此天南海北四海為家,要與這娃娃相依為命了。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爹給你找個奶娘,”赫鍾隱咬破舌尖,塞|進娃娃口中,“先這樣罷,爹的血可是大補之物,萬兩黃金買不來的,千萬莫小瞧了。” 娃娃倒是格外聽話,饅頭似的小手攏著,裹住赫鍾隱指頭,滋滋啜吸不停。 赫鍾隱自小嬌生慣養長大,怕累怕痛怕冷怕餓,平日裏能坐著就不站著,泛累的事一件不做,若是哪處受了點傷,更是以此為由在榻上躺上一天,誰叫都不肯挪動。 眼下他指頭時不時便會長好,娃娃吸上幾口吸不到了,眼睛一眯便要開哭,赫鍾隱眉頭都不皺一下,取出短匕橫在指上,狠狠壓住指節,幾乎砍裂大半骨頭,再送回娃娃口中。 這下血流變大,娃娃兩眼緊閉,興奮不已啜吸,赫鍾隱靠上石壁,額頭搭在上麵,撕下幾塊衣袍,給娃娃裹在身上。 他衣不蔽體,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指頭僵硬幾無知覺,半點彎曲不了。 娃娃吸了半個時辰,總算心滿意足睡了,赫鍾隱向來傷口長好的快,稍微失血便會頭暈腦脹,手腳無力,半晌回不過神,他抱著娃娃,渾渾噩噩靠在那裏,有一搭沒一搭想著今後要做甚麽,帶著娃娃不能做苦活累活,這副容貌也要變了,一定要隱姓埋名,不能被他人發現 這般想著想著,他逐漸失去意識,半夢半醒睡了,睡了一會心頭發緊,總覺得渾身發慌,他抱緊娃娃,踏雪走出山洞,在暗夜中奔跑起來。 不知跑了多久,腳邊驟然一動,一支烏木箭矢淩空射來,如一根長棘,直直釘在身側,箭尾沉沉晃動,震得雪聲簌簌,擊得人心口一顫。 頭頂滿是高頭大馬,馬蹄嘯聲不斷,遠處隱有刀槍風聲,不知多少人圍過來了,赫鍾隱弓起脊背,將娃娃裹進懷中,掉頭往坡底滑去,滑落途中衣服被扯破了,布鞋被踹掉了,他摟緊懷裏娃娃,脊背撞上石塊,跌跌撞撞撲落下去,額發四散飄飛,掌心擦的滿是血痕。 遠處隱隱有狼嚎傳來,赫鍾隱裹緊娃娃,心內發慌,這林中滿是野獸,若是被狼叼去,注定會成了它們腹中口糧,巫醫族的孩子幼時瘦弱極易夭折,若是在這冰天雪地裏凍上半晌,或是摔在哪裏,生命便保不住了。 赫鍾隱從來天不怕地不怕,未曾記掛過甚麽,眼下他卻心如擂鼓,慌不擇路往下麵跑,摔的頭破血流都不在乎。 背後箭矢不斷,腳下怪石嶙峋,山坡下狼嚎不斷,他赤腳踩在石上,身旁叮咚作響,娃娃驚嚇的哇哇大哭,怎樣都哄不過來,背後風聲大作,胸口驟然一痛,箭尖劈開血肉,直直穿透小腹。 他手中無力,腳底踉蹌一下,兩腿向前彎折,咚一下砸在地上,娃娃從他懷裏飛出,沿山坡向下滾落,雪團層層包裹上去,倏忽看不見了。 赫鍾隱目眥盡裂,喉中發出嘶吼,他半跪在地,一把拔出腹中箭矢,鮮血瀑散而出。 胸口向上彈跳,他猛然睜開雙眼。 夢醒了。 山洞中寒風呼嘯,雪浪一層一層湧來,被衣袍擋在外麵。 沁香縷縷飄來,肆意撩撥鼻尖。 參心蓮靜靜躺在身邊,散出陣陣幽香。 赫鍾隱捂住額頭,緩緩撐起身體,腦中疼痛欲裂,壓在心底的回憶洶湧上來,幾欲將他淹沒。 不敢回憶,不忍回憶,不肯回憶,不願回憶。 這種撕心裂肺的痛楚足以令他瘋狂。 是愛還是恨,是恐懼還是擔憂,已然卷成一團,再也分不清了。 參心蓮長在荊棘叢中,竟然被取下來了。 赫鍾隱扶著石壁,踉踉蹌蹌起身,身上傷口已長好了,隻是失血有些頭暈,他攥著參心蓮出去,那少年衣衫單薄坐在洞口,腦袋埋在膝間,額頭一點一點,耳朵凍得通紅。 赫鍾隱沉默半晌,解下外袍蓋在少年身上,手臂剛觸到少年肩膀,少年猛然驚醒,下意識蹦跳倒退幾步,像一隻被侵占領地的小狼,齜牙咧嘴瞪眼,似乎要撲上來咬他。 除在阿靖身邊之外,蘭景明休息不沉,稍有響動便會驚醒,眼下身在荒郊野嶺,還有這對自己橫眉冷對非打即罵的先生,他自然不敢睡熟。 隻是這先生像有甚麽不一樣了。 原本那拒人千裏之外的寒冰融化許多,冷硬麵容有些柔和,眼角眉梢似乎含著一抹淚光,倏忽又看不見了。 “這參心蓮是你摘回來的?” 赫鍾隱問道。 哦,是了。 蘭景明了然,說不清心中滋味。 參心蓮摘回來了,赫修竹便有救了。 這淡淡笑意周身溫暖與他無關,都是給予那心心念念的孩兒的。 “不是,”蘭景明聳肩,“天上刮一陣風,恰好把它吹下來了。” 赫鍾隱:“” “走罷,”蘭景明率先轉身,“你說過的,再遲要來不及了。” 未等赫鍾隱說話,蘭景明撐起兩臂,一躍跳下山坡。 赫鍾隱連忙跟上,隻覺有甚麽不一樣了。 這少年眼底無光,身上充盈的暖意淡了,整個人無悲無喜,像根丟失魂魄的翠玉,佇立於風雪之中。第50章 隻要識得路線,回去的路上不必等人,蘭景明似一隻飛翔的燕子,在林間蕩來蕩去,他未曾扭頭看人,一路回到永康城外,城門前浩浩蕩蕩的人群散了不少,全副武裝的官兵也看不到了,想必城內已穩定不少,不似先前那般劍拔弩張,他從側門翻入城內,沒忍住回頭看看,先生的影子已瞧不到了。 瞧不到才是正常的罷,先生好不容易取來那參心蓮,想必已去尋赫修竹了。 蘭景明不願多想,揉身朝將軍府跑去,外頭窄巷已擠了不少人了,許多郎中拎著藥箱,行色匆匆來回,他們各個麵色黑沉,抬掌擦拭汗水,悄聲交頭接耳嘟囔,不知在互通甚麽。 蘭景明不好貿然進去,在門前打轉兩圈,遠處風聲湧來,兩手被人攥住,陳靖風塵仆仆趕來,一巴掌拍他背上,將他拍個踉蹌:“跑哪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 陳靖臉上髒兮兮的,頭發亂七八糟,甲胄不知飛去哪了,脖頸不知被誰給抓了,撓出幾條血印:“外頭的棚子被人給衝垮了,裏頭的郎中都衝散了,好半天才找回來,你是不是也在裏麵?” “是,”蘭景明點頭,“我被擠到河邊,太累了就在河邊睡了,剛剛才醒過來,實在找不到你了,就想回來碰碰運氣。” “嫂嫂動胎氣了,”陳靖道,“城裏能動的郎中穩婆都請過來了,說是月份不足,眼下隻能催產唔?” 他被人抱住了。 少年沒有他高,卻猛撲上來,勒住他的腰背,撞進他的胸膛,將他緊緊勒在懷裏。 陳靖暈暈乎乎,被這投懷送抱撞得雲裏霧裏,下意識探出手臂,摟住少年肩膀。 這個擁抱格外漫長。 蘭景明不忍放手,他汲取陳靖味道,觸碰陳靖體溫,要把陳靖融在懷裏。 若有緣再見,便是敵人了。 若無緣再見,便是最後一麵。 明知不該留戀,卻仍不舍放手。 陳靖隱隱覺察到甚麽,胸口咚咚作響,如擂鼓一般,撞得腦中嗡鳴不斷。 四周明明有人,卻觸不到半分影子,眼前隻有少年身上的檀香,勾魂奪魄似的,誘他抱得更緊。 蘭景明深深抽吸一口,放鬆手臂後退,抓住陳靖掌心:“走吧阿靖,進去罷。” 陳靖反握住人:“你” “進去罷,”蘭景明笑了,“府裏亂做一團,還需你拿主意呢。” 將軍府內果真亂作一團,聽湖小築院裏隱隱嗅到血腥,婢女們各個麵色凝重,捧著銅盆汗巾進出,銅盆裏盡是血漬,隱隱能聽到嫂嫂沙啞哭喊,陳靖剛一露麵就被圍住,陳瑞還在趕來的路上,陳靖便成了能做決策的主心骨,一群人將他簇擁進房,蘭景明悄悄後退,手臂向後一扯,掙脫陳靖掌心。 他們被人群隔開了。 日與月,明與暗,光與影,終究不能同現。 蘭景明看著陳靖離去,望著陳靖走向他該走的方向,進入自己觸碰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