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惶惶然又想起娘親,心裏空落落的,身上冷汗涔涔,如同落進冰洞。 白狼不會說話,默默翻卷尾巴,將蘭景明摟得更緊。 “我對不起阿靖,”蘭景明悶聲吐息,臉頰埋進白狼皮毛,“阿靖一片赤誠他會恨透我的。” “我不知搶走這卷軸龍脈竟會炸開,”蘭景明打個哆嗦,睫毛細細顫動,“怎會如此我若這般跑了,阿靖該怎麽辦呢?陳瑞定會保他,但也不會輕饒了他。” “有甚麽辦法,能讓阿靖原諒我呢,”蘭景明抖聲呢喃,似是在問白狼,又似在問自己,“不,不要原諒我了,怎麽敢求他原諒,讓他恨透我罷,扒我皮剔我骨喝我血罷,隻要他能好受一點。” 陳靖身披甲胄,坐在滿是血腥的臥房中,攥住嫂嫂掌心。 周淑寧麵色煞白,眼眸半睜半閉,軟褥蓋在身上,嘴唇泛出淡紫,輕輕淺淺呼吸。 臥房內鴉雀無聲,陸文墨眼含淚水站在角落,悄聲換過布巾,端出淋漓血水。 陳靖哪裏都不敢看,隻敢看著嫂嫂的臉,嫂嫂在他心中與母親無異,見嫂嫂虛弱至此,他心中怎能不痛,五髒六腑翻卷起來,如被大手擰過,酸水滿溢上來。 “阿瑞妾身思念爹娘,想回家見爹娘了,”周淑寧雙眸渙散,眼珠空茫茫墜著,“前些日子娘來信了,說爹下棋時多飲了兩口烈酒,起來便昏倒在地,醒來提不動刀,在家生了好大一番脾氣,把家裏棋盤都砸碎了。爹娘老了,妾身不能在爹娘身旁盡孝,總該回去看看。” 自打來了將軍府裏,府中諸事繁雜,日日忙亂不休,再未聽嫂嫂提過家裏,此時嫂嫂掌心冰涼神誌不清,絮絮又說了許多幼時的事,甚麽上樹抓鳥,掉下來把弟弟砸暈,甚麽下湖撈魚,踩空掉進冰窟,甚麽偷偷摸出娘的脂粉盒來,不慎給砸壞了,隻得用泥灰兌水進去,把娘的臉都塗黑了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她自顧自笑個不停,陸文墨背過身去偷偷拭淚,陳靖握緊嫂嫂手指,滿心惶惶然然,他多想少年此刻在他身旁,陪他一同麵對。 他怕極了,掌心的手濕濕冷冷,似乎會化風而去。 他似乎總在失去。 失去爹娘庇佑,失去放任他的大哥,抓不住兩情相悅的少年,現在連嫂嫂也留不住嗎? 有心想說甚麽,話到口邊卻哽住了,吐出的隻有氣音。 “你再娶之後,定要善待孩子,”周淑寧閉上雙眸,“未曾給他取名,便由你來定罷。” 四周婢女忍不住哭了,臥房內啜泣陣陣,陳靖實在忍耐不住,抑住喉中哽咽:“我不會再娶。” “你若走了,”陳靖一字一頓吐息,“我此生不會再娶。” 周淑寧笑了。 “阿瑞原來還會哄我,”周淑寧眼眸微閉,唇角綻出笑意,“阿靖那邊,我將娘家的玉鐲送給那姑娘了,他與那姑娘情投意合,若他執意要娶,你便莫攔著了。” 陳靖手臂僵住,眼圈瞬間紅了,不知為何,恨意從心中蒸騰而起,此刻他憎恨一切,憎恨這束縛人的仁義禮教,憎恨那剛出生的孩子,憎恨這傳宗接代的宗室傳統,甚至憎恨這吃人的將軍府宅。 屋外風聲大作,腳步聲急急走來,到門口卻停住了。 臥房門拉開一道小縫,陳瑞脫下甲胄滿目焦急,徑直向塌邊走來。 陳靖起身站起,默默退至門邊,龍脈那頭隆隆爆炸不斷,陳瑞渾不在意,隻坐在周淑寧塌邊,貼在她耳邊說著甚麽,為她擦拭額上冷汗。 陳靖不忍再看,悄悄退出門外,府中人都去龍脈救火,黑煙比之前淺淡許多,陳靖不敢再留在此處,留在此處他要瘋了,他一路跑向龍脈,爬到半山腰下,沿著縫隙直向裏走,裏麵盡是斷壁殘桓,草木耷拉石塊發烏,看不出原本模樣。 他也是頭一回進到龍脈裏麵,外麵草木繁盛流水潺潺,一石一木皆由天然雕琢,這深處竟滿是道家符咒,像是鎮著甚麽東西。 目之所及的符咒盡皆爛了,被烈焰燒的隻餘殘燼,岩漿在地上凝結成塊,如油墨滾成一片,觸之灼痛指尖。 草皮光禿禿的,幾乎甚麽都沒能留下,一塊琉璃似的高台裂開兩半,淡淡檀香混著焦味湧來,陳靖上前握起一塊碎石,觸到鼻間聞聞,那檀香若有若無,與少年身上的有幾分相似。 陳靖捏住石塊,默默仰頭望天,指頭捏住石塊,劈手碾碎成灰。 他未再回聽湖小築,徑直回到自己臥房,仰頭靠在枕上,壓到甚麽東西,脖頸底下硌的厲害,他爬起身來,在枕下摸索兩下,摸出一隻玉鐲。 曾經戴在少年腕上的玉鐲。 他拾起玉鐲,往腕上套了兩下,隻套進**手指。 玉鐲放下來了,重新塞到枕下。 他站起身來,在房中走過兩圈,桌上宣紙有歪歪扭扭的兩個字:保重。 陳靖探出指頭,在紙上摩挲兩下,那墨漬才幹不久,想必人也是才走不久。 這紙上的字格外刺眼,陳靖喀嚓兩下,將宣紙撕成碎末,抬手拉開窗欞,鬆掌散向風中。 桌椅旁還有熟悉影子,他曾在這裏握住少年手指,教他寫寫畫畫,兩人鬧得狠了,在榻上滾成一團,倒在桌子底下,把碗筷都打碎了。 榻上褥子亂糟糟一團,上麵曾滿是酒漬,竹葉青的滋味驟然湧上,嗆得他兩眼發暈,緩緩坐在椅上。 小小一間臥房,裏麵滿是少年味道,陳靖靜靜呼吸,放空腦中思緒,一時甚麽都不願想了,隻想蒙被大睡一場,醒來把甚麽都忘幹淨。 忘掉那場殺戮,忘掉雪中白狼,忘掉那個金鈴叮咚的少年。 甚麽都忘幹淨,變得癡癡傻傻,魯莽蠢笨,這樣也許就能好過許多。 木門被輕敲兩下,吱呀一聲,一襲長衫飄來,赫鍾隱攜風霜走來,坐在陳靖塌邊。 赫鍾隱沒有出聲,靜靜坐在那裏陪他,陳靖愣愣轉頭,扯起半邊唇角:“先生,嫂嫂怎麽樣了。” “氣血流失太多,此後還需好生休養,”赫鍾隱道,“阿靖不必太過憂心。” “白青走了,”陳靖喃喃,“回去也好,回大山裏去,回叢林裏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樣才算瀟灑肆意。” 赫鍾隱登時明白過來,陳靖不願往最壞的地方去想,他寧願相信少年走了,化成風在林間翱翔,也不願相信其它。 隻是龍脈一事非同小可,就算把將軍府翻個底朝天來,此事也會被弄個水落石出。 那少年男扮女裝跟著阿靖進府,又在龍脈被毀後憑空消失,若是諸事風平浪靜,將軍與夫人為了哄阿靖開心,可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眼下卻是萬萬不可能了。外頭瘟疫橫行,永康城內亂做一團,或許確有甚麽賊人,或者府內別有用心之人,潛入龍脈欲圖不軌,隻是即便如此也與那少年脫不了關係。 陳靖總是像個喜氣洋洋的小太陽,在府裏撞來撞去,有甚麽煩心的事轉天就忘,誰說了他誰惹了他也不在意,即便被將軍揍得皮開肉綻,養好了還是會湊上去,未見他真的記恨過誰,可眼下陳靖眸底烏沉沉的,滿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恨意,再無半分笑意。 小小少年脊背堅硬,手臂攥緊成拳,好似一夜之間長大,再無從前的稚氣。 赫鍾隱盼望陳靖長大,卻不希望讓他這般長大,無憂無慮的快活總是轉瞬即逝,生在將軍府裏,今後的重擔一個接著一個,會將他壓的喘不過氣,如果可以他希望阿靖似修竹那般,保住那顆赤子之心。 “阿靖,累了就歇歇罷,”赫鍾隱道,“外頭瘟疫已壓下去了,你這幾日未曾合眼,先歇上一場,其餘事等醒來再說。” 陳靖確實累了。 他心力交瘁,疲憊的胸口發悶,眼前全是黑霾,周身靠一口氣撐著,遲遲不想躺下,此刻被先生說要休息,他才察覺出累,囫圇向後仰在枕上,屋頂木條天旋地轉。 赫鍾隱走到桌邊,燃起安神香給人助眠,煙霧才飄起片刻,陳靖扭頭窩進塌裏,拿外袍擋住鼻子,甕甕吐息出聲:“不要這支換一支。” 這把香皆是檀香,赫鍾隱換了另一支梅花香,這次陳靖沒有出聲,默默弓成一團,看著像是睡了。 赫鍾隱吹滅燭火,出去合上房門,屋內一片寂靜,陳靖閉不上眼,從枕下摸出玉鐲,擱在眼前看著。 玉鐲暖融融的,仿佛還帶著少年的體溫。 “是你嗎?” 陳靖捏住玉鐲,輕輕擱在鼻尖,眼珠向下垂落,盯著虛空中的一點。 “若是你,你最好盼望不要被我逮到,若是逮到你了” 他咬牙切齒,上身如墜冰湖,凍得瑟瑟發抖,下|身如墜岩漿,腿|間硬到發慌,熱意騰騰而上,鼻尖滿是汗水。 “絕不會放過你的。” “若不是你,”陳靖鬆弛下來,呼出一口長氣,指頭圈圈摩挲玉鐲,一寸一寸抹過,仿佛揉搓少年脖頸,捏住筋脈揉動,“說了保重就想一別兩寬,拿我陳靖當傻子來耍,也該問問我答不答應。” 赫鍾隱從陳靖臥房離開,出府回了自家庭院,用參心蓮熬了幾碗藥水,又用針灸走過穴位之後,赫修竹臉上青氣散了,麵容紅潤許多,看著已與往日無異,這幾日修竹累的狠了,氣血有虧需歇息不足,赫鍾隱給他掖好被子,回到自己臥房,本想跟著歇息一會,可遲遲無法入眠,他起身走到櫃邊,拿出那隻簪盒,摩挲上頭誅心草的枝葉,今日那黑衣人手裏的卷軸著實蹊蹺,令他無法忘懷,總覺得那卷軸似與甚麽有關,細想卻有想不出來,赫鍾隱百思不得其解,脫|掉外袍躺在榻上,漸漸沉入夢境。 “那山河混元圖你天天掛在嘴邊,聽得我耳朵都起繭了,那到底是甚麽東西,好歹給我說清楚罷。” 豔陽高照,躺椅咯吱作響,赫鍾隱搖搖晃晃,宣紙搭在頭上,擋住熾熱陽光,赫連翹在灶房敲打麵團,敲得叮叮咚咚,他這兩條腿比麵條還軟,絲毫沒有要起身幫忙的意思。 “赫鍾隱!你這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家夥,看以後哪家姑娘願意嫁你!” 赫連翹張牙舞爪過來,在空中揮舞木杖,舞動半天也沒舍得砸下,隻得氣鼓鼓坐在桌上,拿木杖頂著宣紙,戳動赫鍾隱鼻尖。 “山河混元圖乃是我們巫醫族的至寶,這世上名山大川眾多,珍奇藥材更是數不勝數,可真正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奇珍異寶,隻在山河混元圖裏有所記載。這圖其實是隻玲瓏秀巧的卷軸,展開檀香撲麵,裏麵是無字天書,外人拿到並無作用,隻有我們的巫醫族的血才能讓它現形。” “聽著沒甚麽意思,”赫鍾隱打個哈欠,在躺椅上轉過半身,“誰愛要便拿走好了。” 赫連翹跺腳踩地,氣的臉色通紅七竅生煙:“你聽我說完,這裏麵還記載著世間至寶誅心草的生長之地,誅心草僅此一棵,草葉根莖煉出的靈丹隻夠一人服用,若是重傷重病瀕死之人,無論傷成怎樣,隻要有一口氣在,誅心草能令他重獲生機,恢複的與先前無異;若是身強體壯之人,誅心草能讓那人長生不老。” 搖椅登時止住聲響。 赫鍾隱拿下半麵宣紙,睫毛向上掀起,盯著赫連翹的眼睛:“世上真有如此奇藥?” “千真萬確,”赫連翹道,“絕無半分虛言。” “那些庸俗之人為了尋它,想必要打的頭破血流,”赫鍾隱打個哈欠,拿起木杖把玩,口中嘖嘖有聲,“外頭世道亂成這樣,八成和這也脫不開關係。” “若是身居高位,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誰會甘心放手,全留給後世享受,”赫連翹歎了口氣,“隻是這誅心草乃是至寶中的至寶,它吸收日月精華,早已修煉出了靈識,即便被人尋到,也是一棵普通藥草,唯有一種情形,能令它化為靈丹。” “甚麽情形?” “用你的心頭血來澆灌它,”赫連翹上前兩步,半蹲在赫鍾隱麵前,手扶搖椅兩端,不讓弟弟動彈,“族中幾百年來,隻有你身上有這觀音聖血,你得真心實意想幫那人,腦中全無雜念,才能與誅心草靈識相通,將它煉成靈丹。” “你這麽說,仿佛我掌握生殺大權,想要誰死便要誰死,想要誰活便要誰活,”赫鍾隱懶洋洋臥回躺椅,長長打個哈欠,“首先,這世上不會有人,值得我用心頭血來救,即便天王老子過來,他也沒這個本事。其次,這甚麽勞什子圖,聽著就是個禍害,若我真找到它了,頭一件事便是付之一炬,令它化為灰燼。” 赫鍾隱倒回躺椅,宣紙蓋回臉上,腰底喀嚓一聲,木椅竟然裂了,他摔在地上,驟然抬起半身,抬指攏住額頭。 他還躺在榻上,外頭黑沉沉的,這一覺竟睡到夜裏,許久未睡得這般沉了。 許是睡前摸了那隻簪盒,過去的事竟在夢中憶起來了。 林中風聲盡在耳邊,指上還有勒過弓弦的殘痕。 赫鍾隱捏住眉心,回憶那卷軸的模樣。 若他沒有猜錯,山河混元圖就在龍脈之中,而那黑衣人將它給盜走了。第53章 赫鍾隱以手扶額,再也睡不著了。 夜空中月明星稀,簌簌寒雪飄落,將枝杈壓至彎折,永康城的雪無窮無盡,在臥房內燃起炭火,仍使人夜不能寐,那些衣不蔽體無家可歸的人不知要怎麽過了。 赫鍾隱披上外袍,緩緩走入院中,撿起一塊碎石,捏在掌心摩挲。 他曾在這裏將那少年踩在地上,狠狠踢出一腳,聽到骨骼崩裂的聲響。 不知後來斷骨有沒有長好,與他翻山越嶺尋參心蓮時,是否疼的厲害。 臥房內悉悉索索,瓷碗摔在地上,劈啪碎成一灘,赫鍾隱收回心神,急急走入臥房,赫修竹滿麵通紅,伸舌呲哈喘氣,舌頭被燙出幾個水泡,眼淚汪汪可憐極了。 “醒了怎不知道叫人,”赫鍾隱將兒子按在榻上,轉身吹涼茶水,遞到赫修竹手中,“慢些喝,這些都是你的。” 赫修竹渴得狠了,咕咚咚灌掉半壺,胡亂抹幹嘴唇:“爹,我這是睡了多久?” “有幾日了,”赫鍾隱道,“外頭瘟疫已壓下了,你才醒來莫要勞心費神,再多歇息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