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信鴻拉過美人雙臂,環在自己頸間:“這小兒空有一身氣力,從小便是個榆木腦袋!蘭景明若在陵州城外血濺三尺,也算死得其所。隻是” “隻是甚麽?” “這小兒有句話說得不錯,”蘭信鴻幽幽歎息,嗓音含在喉中,如同一縷青煙,自帳中飄散開來,“蘭景明為草原赴湯蹈火,立下汗馬功勞,今日他被擄走,便是用他祭刀,明日若我被擄走,便是用我祭刀。隻要、隻要父汗” “隻要可汗還在,格勒便是刀尖下的羔羊,”美人貼在蘭信鴻耳邊,輕輕淺淺吐息,如蛇吐長信,滴落劇毒汁水,“讓你死你便要死,讓你活你才能活。”第75章 鴻野自去依令做事,陳靖進營中巡視三軍、推演沙盤,與副將商議一番,留副將在此整兵,他自己回到府中,走近臥房正見家臣婢女們抬來木桶,端來香花皂角等物,他們見陳靖走近,慌忙放下東西,畢恭畢敬行禮:“我等奉將軍之令在此等候,待裏麵那位醒了,便伺候他沐浴潔身。” 那木桶裏的水尚還溫熱,裏頭放著生薑白芷等物,溢出濃白霧氣,陳靖探出手去,在水裏攪動幾下:“都下去罷。” “是。” 家臣婢女們俯首聽令,三五成群離開,不多時四周空無一人,陳靖兩臂發力,將水桶抬進房中。 他口幹舌燥,肺腑之中虛得厲害,若是被人打上一拳,都會塌縮下來,身上的煙葉早嚼盡了,他摸索半天,自木匣中尋到一束檀香,挨個點燃插|在爐中。 蘭景明昏睡未醒,臉頰冰涼刺骨,嘴唇幹裂發白,陳靖將人衣衫除盡,手腳搓揉發熱,抱起半身攬住兩腿,放入浴桶之中。 陳靖攪動水浪,水流如旋渦盤旋,自臂間漂浮起來,他擰幹毛巾,撩開蘭景明額發,替人擦去冷汗,蘭景明眉心微皺,並未從夢中醒來,碧石在耳垂底部搖晃,蕩出淺淡光影。 陳靖執起熱巾,自蘭景明唇邊擦過,蒼白嘴唇被熱氣熏蒸,泛出薄薄水紅。 他不自覺攥住拳頭,布巾被擰至幹透,淋漓溢盡水汽。 自生在將軍府的那一刻起,他便與家族的宿命綁在一起,無法率性而活。 自披掛上陣、踏上戰場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上山捉鳥下河撈魚的稚童,他要為大梁而戰,為百姓謀求福祉,眾多將士少年離家,在戰場未曾立功便屍骨無存,餘下之人悲憤交加,積攢的怨恨無處發泄,唯有立起一支靶子,才能釋放出來。 陳靖欣賞蘭景明的實力,敬佩蘭景明的忠誠,若兩人生在同一陣營,必定會惺惺相惜成為摯友,共同抵禦外敵。 可惜造化弄人,若因一己之私動了惻隱之心,那些跟隨他出生入死、與他性命相托的將士們他們的信任與犧牲,便全都被辜負了。 陳靖掌心一動,向內收緊手臂,蘭景明喘|息不暢,掀開眼皮嗆咳出聲,下意識揚起手臂,攥住陳靖掌心。 水聲搖曳湧動,熱浪翻湧而來,蘭景明攏住指頭,似握住一塊寒冰。 阿靖身上向來都是熱的,即便在冰天雪地之中,都沒有這般冷過。 窗外寒風拂過,落葉簌簌作響,水中波紋旋轉,倒映出的麵容支離破碎,攪得看不清了。 房內無人吐息,唯有手臂上下,布巾擦過皮膚,逼出陣陣戰栗。 “我之前說過的仍舊作數,”陳靖撈起蘭景明小臂,布巾自上而下,從肩膀滑向腰間,在腹部停頓片刻,重又滑到耳邊,“隻要你願與蘭赤阿古達為敵,我便扶你上馬,送你做那北夷可汗,統率周邊部落。” 頸邊魔音穿耳,熱氣如水浪拂來,震得人心頭戰栗,胸口簌簌發癢。 蘭景明任由陳靖撩開濕發,撥動耳垂,抬起手腕大腿,塗抹每寸皮膚,兩人麵頰相貼,呼吸交纏,倒影在水中融化,舌頭嘴唇彼此碾磨,牙齒互相撕咬,像兩匹走投無路的幼狼,要將對方撕咬殆盡,塊塊吞噬入腹。 水浪搖曳起伏,兩人氣喘籲籲分開,血線自被咬破的唇角流下,蘭景明卷起舌尖,嚐到甜腥味道。 陳靖並未起身,向前挪動半寸,蘭景明借勢後仰,額頭仰靠下來,搭上陳靖肩膀。 蘭景明眼睫輕眨,靜靜凝視對方。 這是他第一回 認認真真看著阿靖,阿靖果真長大太多,是獨當一麵的男子漢了,不是那個憨憨傻傻的少年郎了。 歲月如白駒過隙,過去了便過去了,再也回不來了。 陳靖探出指頭,箍住蘭景明下顎,指頭向上摩挲,觸碰淺紅瘢痕上的嫩肉。 蘭景明瑟縮顫抖,眼尾溢出薄紅,陳靖盯著這雙眼睛,幾乎溺斃其中。 蘭景明褪去殺氣,不再是那個戰功赫赫的鬼麵修羅,倒像個不染塵俗的孩童,透出天真殘忍的決然。 “給我留些尊嚴罷”,蘭景明攥住陳靖手背,緊緊握在手中,“讓我死得其所。” 房中無人吐息,桶裏的水漸漸冷了,糾纏至死的熱浪褪去,徒留滿池寒霜。 “好,成全你了。” 陳靖抽回手臂,轉身走向門邊,高大身體佝僂下來,似行將就木的老人,埋入廢墟之中。 一夜無話。 轉日卯時剛過,蘭景明用過好酒好菜,被人捆上鎖鏈,關入囚車之中。 不知是不是得了陳靖的命令,囚車外麵用厚重布簾包裹,裏麵還放著幾隻炭盆,燃起熊熊烈火,外麵風霜撲麵,囚車裏溫暖如春,蘭景明側身躺著,兩腿蜷縮成團,不知在車裏搖晃多久,周邊腳步聲停了,簾子被人掀起一塊,寒風颯然湧來,吹熄幾盆炭火。 陵州城外山石嶙峋,北夷將士分布在密林之中,硝煙滾滾而來,馬蹄踏落殘雪,掀起驚濤駭浪。 陳靖甲胄纏身,坐在城牆之上,身形不動如鍾,似風雪凝成的蠟像,冰冷不似凡人。 “吊起來,”陳靖道,“吊在城頭上。” 巳時剛過,蘭景明被人五花大綁,掛在城牆外麵。 腳下是隨風湧動的雜草,不遠處是蓄勢待發的北夷將士,蘭景明脖頸低垂,手腕通紅泛紫,整個人被吊在半空,搖搖欲墜擺動。 雪落無聲,沾濕眉梢眼角,發尾被厚雪覆蓋,頸間一片寒涼。 細雪融成銀霜,依稀融在眉間,眼睫被冰淩凍住,沉甸甸墜落下來。 曠野之下鴉雀無聲,連戰馬嘶鳴都聽不真切,蘭景明腕骨發沉,漸漸連雙臂都失去覺知,不知何時會被扯斷。 父汗會來救他麽? 他不希望父汗冒著危險過來救他,他可以說服自己為北夷赴湯蹈火,可若父汗對他毫不在意 蘭景明咬緊牙關,不願再想下去。 阿靖說他是路邊饑腸轆轆的餓犬,給塊骨頭便會搖頭擺尾,唯父汗馬首是瞻。 這些,是真的麽? 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絕不是真的。 陳靖站上城牆,雄渾聲音穿透雲霄,自林間散溢出來:“蘭赤阿古達聽清楚了!你自詡一方梟雄,實則與鼠輩何異!兒郎們為你衝鋒陷陣,你隻敢躲在帳裏,與縮頭烏龜為伍!鬼麵修羅為你收複諸多部落,眼下他命在旦夕,你對此視若無睹,怎不令三軍寒心?!” 駿馬低聲嘶鳴,林中隱有異動,蘭杜爾人在帳中,氣得七竅生煙,握拳目眥盡裂喘息:“這黃口小兒欺人太甚,折我士氣動搖軍心,豈容他放肆至此!請父汗準我進攻!” “眼下未到午時,吾兒還需稍安勿躁,勿中了黃口小兒圈套,”蘭赤阿古達青筋暴起,脖頸漲至赤紅,“若真想取蘭景明人頭,一刀下去便是,何需這般虛張聲勢?” 陳靖氣勢十足嬉笑怒罵,旁征博引挑釁不休,林中竊竊私語之聲愈來愈大,帳中諸人前日一夜未睡,翻山越嶺跋涉而來,現如今衣衫單薄在雪中站著,早等腳背生疼,涼意直往骨縫裏鑽,再聽到這些循循善誘的言語,怎不會心神搖動。 蘭景明不言不動,腕骨青紫泛黑,脖頸低垂下來,一柄長劍自下顎橫來,劍背向上挑起,令蘭景明脖頸高抬,血線自頸下湧出,沾濕蒼白鎖骨。 隻要這一劍落下,他便會身首異處,墜落下去屍骨無存,大羅神仙都救不回了。 午時將近,繩索向下墜落,堪堪停在半空,他好似一朵浮萍,隨風雪翻滾舞動。 咚。 咚咚。 咚咚。 風雲突變,空中風聲大作,蘭景明胸口震顫,喉間發緊,砰砰作響的東西彈躍起來,活魚般撕扯皮膚。他喘息不得,竭力睜大眼睛,幾枚烏金箭骨迎麵射|來,箭頭撕裂長空,嘯鳴狂湧而來,肅殺逼至麵前,陳靖怒喝出聲,執長繩滑落半身,長劍揮舞幾下,將箭骨紛紛甩落。 這烏金箭骨箭尖發沉,箭頭淬有劇毒,有幾枚直奔繩結而來,另幾枚組成殺陣,衝蘭景明麵門而來。 這根本不是救人,是為了取蘭景明性命。 林中鼓聲大作,鐵騎自林中蜂擁而出,直衝城下而來,鋪天蓋地的烏金箭骨淩空飛來,如同鋼筋鐵骨的巨網,織成漫天而來的荊棘,蘭景明聽不到了,他胸前鳴響愈來愈大,耳畔被嘯鳴覆滿,腦中滿是空白,過往一幕幕如煙塵掠過,曾經誓言要救自己的父汗扭曲起來,麵目猙獰成皸裂樹皮,痙攣揉成一團。 城牆上麵驚呼不斷,陳靖沿繩索滑至半空,回身甩掉幾枚羽箭,將蘭景明攬至胸前,帶著人向上飛奔。 背後箭鳴不斷,有幾枚躲避不得,擦著背脊耳骨滑過,陳靖悶哼一聲,將蘭景明抱得更緊,三步並兩步爬上城牆,將懷中人遞到鴻野手上,嘶聲沙啞怒吼:“叫郎中!” 話音剛落,陳靖撐起手臂,沿城牆向下滑落,眾多將士紛紛跟上,殺入戰場之中。 鴻野叫人拿來被褥鋪上,拆掉鎖鏈將人放在地上,蘭景明剛剛落地,便將自己蜷成一團,指頭揪住胸口布料,泛黑的手腕攥緊肌膚,幾乎要扯下肉來,鴻野五內俱焚,狂吼叫郎中過來,幾名郎中爭先恐後上前,幫蘭景明捋順筋脈撫平手腳,扯開痙攣指頭。 蘭景明脖頸僵硬,活動間咯吱作響,血脈筋肉攪纏,胡亂堵住呼吸,諸多往事走馬燈般掠過,凍僵的身體暖和回來,四肢百骸被熱血充滿,暖意直衝指尖。他眼前陣紅陣白,恍惚彎下腰來,抓住身前皮毛。 小白何時來了? 行動間鈴音輕響,踝骨被碎鈴包裹,叮咚脆鳴不休。 他拍拍小白脊背,令小白向前走去,厚雪隨腳步融化開來,化作春日碧草,自腳下步步生花。 “多謝菩薩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永世難忘。鄙人永康城農戶之子阿靖,若有用的上鄙人的地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不是菩薩。” 郎中們三三兩兩跪著,咚咚猛磕響頭:“小老兒無能!小老兒無能!此人已是回天乏術,早,早辦後事為好” “滾!滾開!都給我滾!” 鴻野飛腳上前,將郎中們全部踢開,他屏住呼吸,緩緩半跪下來,手指向前挪動,觸到蘭景明頸脈。 那裏死水一般,血流凝滯下來,哪裏還有半分波動。 蘭景明靜靜躺著,彎曲手背貼上胸口,保持脖頸扭動的僵硬姿勢,望向陳靖方向。 鴻野眼前天旋地轉,整個人渾渾噩噩立著,抬手抹過額頭,不知如何與將軍交待。 荊州城外戰作一團,陳靖半身染血,手中長槍揮動,衝蘭杜爾麵門掃來。 蘭杜爾慌忙格擋,隻是氣力不濟,被煞氣逼得倒退幾步,堪堪穩住陣腳。 他不知麵前這黃口小兒是甚麽來頭,勁氣洶湧如波濤狂卷,真如那陰曹地府爬出來的修羅,以嗜血殺伐為樂,不知苦痛為何。 陳靖遙遙甩槍,衝蘭杜爾猛撲過來,他適才胸口震顫,刺痛直襲麵門,這感覺分外蹊蹺,令他不想戀戰,他槍尖卷出狂花,次次直奔蘭杜爾麵門,蘭杜爾左支右挪,被戳出幾個血洞,腥氣自傷口狂湧而出,蘭杜爾眼前發黑體力不支,再不敢拚死迎戰,拍馬向後撤退,陳靖並不追擊,隻讓副將收拾殘兵,他自己拍馬回城,胸中震顫更凶,長鞭甩上馬背,甩出刺耳鳴響。 風雪愈落愈大,在肩背聚成厚毯,雪霧迷住雙眼,眼角被蜇得痛楚不堪。 林中簌簌震顫,無數鳥兒展翅高飛,驚慌失措撲向天空,狼嚎自密林深處湧出,那聲音飽含淒楚,似母狼失去孩兒,流淌泣血哀鳴。 駿馬驚惶不安,四蹄踏動不休,陳靖勒緊韁繩,恍恍然立在雪中。 腦中那團攪亂不堪的線團散開兩束,他試圖抬手揪住,那絲線如遊魚擺尾,自指間倏然遊走。 城牆之上一片靜默,台階被積雪覆滿,陳靖一步一步上前,手中長槍重若千鈞,背後寶劍僵硬如石,他走到城樓頂上,鴻野雙膝跪地,自中間爬到角落,額頭伏地瑟瑟發抖,不敢抬頭看人。 蘭景明陷在被褥當中,手腕淤血凝結,偏頭看向外麵,眼底粼粼波光散了,徒留滿地渣滓,拚不回原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