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修竹端了熱水毛巾過來,見到爹爹眼睛都黏到人胸口上了,倒給他鬧出個大紅臉來:“衣衫和水都拿來了,還熬了幾碗吊命的藥這人身上怎這麽多傷?活到現在定有大羅神仙保佑。” 此處萬籟俱寂,赫修竹放下水盆,喋喋不休以壯心神:“不提臉上這些,胸前這道便能砍斷三根骨頭,頸上還有劃痕,離咽喉隻一寸之隔,還有” “行了,”赫鍾隱道,“你來擦身,藥碗端來給我。” “喔喔,來了來了。” 赫修竹心知爹爹平日裏插科打諢沒個正形,做正事時卻惜字如金,頭上黑雲壓頂,觸到便要電閃雷鳴,他不敢摸爹爹黴頭,忙擰幹毛巾給人擦身,赫鍾隱嚐過補藥味道,拿來小枕墊在蘭景明頸下,給人喂藥進去,這價值千金的藥湯如同流水,自唇邊溢進被褥,蘭景明不知吞咽,唇角細疤被藥液浸透,依稀看不清了。 多餘的藥湯滑過耳骨,衝淡耳垂血色,圓潤翠玉牢牢嵌進肉裏,這暖玉色澤純正,晶瑩剔透,一看便知價值連城。 赫鍾隱按住額頭,隻覺眉心跳動,掌心冷汗直冒,他放下藥碗抓過毛巾,擦淨蘭景明胸口耳朵,靜靜盯著人看。 赫修竹屏氣凝神,不敢發出聲響,榻上這人怎麽看都是病入膏肓,一口氣含在唇間,隨時都要斷了,不知爹爹為何神情凝重,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這裏不能留了,”赫鍾隱道,“修竹,你去收拾細軟,我們離開這裏,到山中廟裏躲上一陣。” 赫修竹張口結舌,半晌回不過神:“怎麽了爹爹可是有人追殺我們?朝廷通緝我們?還有這人是誰,怎麽從院牆掉下來了?” “說來話長,”赫鍾隱拿來幹淨衣衫,給蘭景明穿在身上,“前段時日外麵一直有人巡邏,暗中觀察你我動向,近些日子才算鬆懈一些,你去換上黑衣蒙住臉頰,聽我指令隨我出去,路上務必小心謹慎,莫要被他人覺察。”第79章 往年間走南闖北,雖也有提心吊膽的時候,但那時年歲尚小,父子二人相依為命,快活總是多過憂愁,後來在永康城落腳良久,赫修竹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以為今後的日子便如流水一般,能在城裏生活到老,可誰知計劃追不上變化,他竟做了那戲本裏的飛毛盜賊,喬裝打扮與爹爹溜出永康城外,在林間跋涉一日,在夜裏踏入一間破廟。 這廟外雜草叢生,不知多久沒打理過了,裏麵卻是幹淨整潔,盤中供奉的瓜果還是新的。 “此處之前由雲遊僧人打理,那僧人跋涉千裏為求證道,路上饑寒交迫,險些殞命在那,我將那僧人救活,他贈予我許多經書典籍,喚我去各處修禪布道。幾日前他外出雲遊,這座廟便空下來了,你去鋪好被褥燒上炭盆,將那黑衣燒了。” 赫修竹還未喘幾口氣,便被支使出去忙前忙後,在廟裏忙成一隻陀螺,這廟裏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足以滿足日常生活,他在灶房煮好熱粥蒸出饅頭,燒好一盆熱水,端入臥房之中。 赫鍾隱正給蘭景明施針,無論紮入幾寸,蘭景明都雙眸緊密,毫無醒轉跡象。 一個療程過去,穴位不能再受刺激,赫鍾隱收回針袋,指頭抵住眉心,狠狠揉按幾下。 赫修竹默默坐在旁邊,沒有出言打擾,爹爹這一生救人無數,醫術已臻化境,若是爹爹都醫不好的病症旁人更是無從插手。 熱氣蒸騰起來,將屋內炙烤的溫暖如春,赫鍾隱回過神來,自盆中擰幹毛巾,擦過蘭景明臉頰脖頸,抹過厚重凝結的血痂,露|出原本皮膚。 燥熱肆意湧上,逼得人熱汗橫流,赫修竹坐不住了,探身湊上前來:“爹,為何要匆匆忙忙出來,何人在暗中觀察我們?” “也許是北夷的人,也許是將軍府的人,”赫鍾隱道,“我不知道。” 赫修竹這一天一夜接連被驚雷劈中,腦中一團亂麻,不知該先揪哪個:“等等爹,你與將軍府素來交好,還曾做過將軍的先生,他為何忌憚我們?” 赫鍾隱僵住手臂,毛巾被擰住水來,掛在蘭景明睫上,榻上這人呼吸清淺,濃密睫毛掛滿水珠,似一碰即碎的琉璃,令人不忍觸摸。 要不要將一切合盤托出,盡數告訴修竹? 赫鍾隱猶豫片刻,恍惚抬起頭來。 赫修竹喉結滾動,緊緊攥住雙拳,黝黑的麵頰憋至通紅,似那炭塊被烈焰炙烤,燒得千瘡百孔,幾欲化為烏有。 罷了罷了。 他之前不願告訴修竹太多,也是不想將人牽扯進來,令孩子徒增煩憂。 若是尋常人家的孩子,這麽大早該娶妻生子,過上安穩幸福的生活,可他根本不是尋常家長,於情愛之事一竅不通,更不知如何教導修竹。 他們的命運已牢牢纏在一起,裹得分不開了,若是再尋借口敷衍過去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好罷,我撿重要的說給你聽,”赫鍾隱道,“你聽過之後忘了便是,千萬不要透露給第三個人。” 赫修竹連連點頭,赫鍾隱便從巫醫族開始講起,講起山河混元圖與神秘叵測的誅心草,講起北夷諸事與十惡不赦的蘭赤阿古達,講起紛紛揚揚的大雪與失散的孩兒 無數畫麵如洶湧波濤,自天邊翻卷而來,將自己掩埋進去,口鼻盡被堵住,絲毫喘息不得,以往諸多疑惑都有了答案,四海為家的生活有了緣由,待赫鍾隱將過往一切和盤托出,赫修竹站起身來,抱住爹爹後背,重重摩挲幾下,調轉身體向外走去,他渾噩走在院中,跨進灶房時被門檻絆倒,咚一下摔在地上,摔得鼻青臉腫,半晌爬不起來。 眼前一切如夢幻泡影,呼嘯旋轉而來,他與爹爹相依為命,在屋簷下度過日日夜夜,可爹爹的過往與他無關,在這狀似平靜的湖麵之下,竟藏著這般翻滾奔湧的波濤。 不知在灶房坐了多久,屋外寒風湧過,吹熄爐中火苗,赫修竹掐住手臂扶膝起身,踉蹌起身回到臥房,愣愣坐在塌邊。 他與爹爹相顧無言,林中風聲比城裏更大,落葉被紛紛揚揚卷裹起來,簌簌吹進廟中,莊嚴佛像手捏蓮花,垂眸俯瞰眾生。 赫修竹盯著榻上之人的容顏,心頭五味雜陳,酸澀層層湧上,他知曉爹爹對那丟失的孩兒如何愧疚,若真有萬中無一的可能那孩子還活在世上,甚至還躺在這裏,爹爹該如何自處? “爹” 赫鍾隱聞言抬起頭來,他容色平靜,麵上看不出端倪。 可赫修竹心中清楚,他爹爹慣會守口如瓶,胸中愈是驚濤駭浪,麵上愈是平靜如水,此刻在那不動如山的表象之下,不知皸裂出怎樣的溝壑。 赫修竹憂心爹爹,忍不住又把目光轉回榻上,榻上這人陷在被褥裏麵,臉頰傷處被熱巾抹過,疤痕淺淡許多,眼下無旁事可做,他隻能定定盯著那人,愈看愈覺得不對,可細究又究不出來,直纏得他一團亂麻,尋不出線頭在哪。 這般看了許久,赫修竹下定決心,一不做二不休道:“爹,這疤痕看著礙眼,我們給它塗下去罷,我去配些藥膏回來。” 赫鍾隱靜靜坐著,如一塊行將就木的石雕,徒留一具空殼。 赫修竹自去調配藥膏,進門時不慎又摔一跤,手臂蹭出紅痧,他呲牙咧嘴忍痛,將膏液倒上小臂,胡亂塗抹開來。 待到回了臥房,他動作放輕許多,將那藥膏用柔布暈開,細細抹在蘭景明頰上,這藥膏有去腐生肌之效,化開後薄如蟬翼,與皮膚融為一體,蘭景明本就麵色霜白,與雪狀膏液色澤相近,被那藥膜遮住疤痕之後,清秀麵容顯露出來,如雨後初荷,娉婷立在風中。 赫修竹隻覺這人氣勢變了,疤痕遍身時滿身殺氣,像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恢複容貌後竟生出天真,如晶瑩剔透的碧石,透出渾然天成的光澤。 脖頸和胸口上的疤痕也被抹掉,耳垂碧石被揉裹進去,光芒黯淡許多。 外麵咯吱一聲,像是有甚麽踩斷樹枝,傳來細碎聲響,赫鍾隱斂眉起身,快步走向門外,幾隻野兔驚惶逃竄,躲入密林之中。 天邊烏雲密布,疾風如刀卷起飛雪,紛湧刮向遠方。 此番形勢緊急匆忙出來,諸事未曾打點清楚,難免不被人覺察。 營帳外麵三軍齊整,帳中一燈如豆,長影拖出帳外,映在草地上頭,鴻野攥著兩份急報,在帳外抓耳撓腮,躊躇半晌不敢進去,隻想挖個土坑給自己埋了,不想麵對即將到來的疾風。 “進來,”陳靖道,“何事前來稟告?” 鴻野揉搓指頭,咬牙進帳跪呈急報:“回將軍的話,赫先生那的私塾和藥鋪都未開張,隻在門前貼了告示,告示都在這裏。” 陳靖接過宣紙,略微翻動幾下,兩份告示主旨相似,隻說遠方親戚有要事相托,他們要去尋親訪友,歸期未定讓眾人不要等待。 “去找,”陳靖道,“生死不論,掘地三尺也得給我都找出來。” “是,屬下遵命,此處還有從寧王府傳來的急報,”鴻野道,“急報上說朝中有飛奴傳信過來,信卷夾在急報中了。” 陳靖豁然起身:“拿來!” 鴻野忙呈上急報,陳靖取出細卷,用墨汁洇出字來,裏麵隻有寥寥幾字,寫得橫七豎八,似乎執筆之人氣力耗盡,再多的也寫不出了。 神官在信卷中說自己大限將至時日無多,想見陳小將軍最後一麵。 “備馬,”陳靖道,“我要快馬加鞭趕去朝中,餘下諸事由副將抉擇。”第80章 寒風蕭瑟,赫鍾隱在院中站立良久,反身走回臥房。 藥壺咕嚕嚕向外冒泡,濃烈藥香飄來,在鼻間盤旋打轉,赫鍾隱嚐過藥溫,端過一碗藥來,遞到赫修竹手上。 “爹,他喝不進去,”赫修竹接過藥碗,憂心忡忡看人,“整日不沾水米,常人都撐不下來,何況他這樣的身體。” 赫鍾隱盯著榻上人的麵容:“你身上有沒有糖?” “糖?”赫修竹丈二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站起身來,聽話在身上摸索,“之前我說大寶吃糖壞牙,從他那收走幾顆,能找到的都在這了。” 赫修竹找出幾枚糖塊,剝開外皮溢出香味,赫鍾隱倒上一碗白水,將糖塊在裏麵化開,拿小勺盛出一點,撬開蘭景明牙關,給人喂了進去。 蘭景明嘴唇幹裂,唇皮溢出血絲,被糖水泡開一些,比之前鬆軟幾分,他昏睡之中不知吞咽,赫修竹幫他按揉咽喉,哄小孩似的哄他張嘴,不知是不是赫修竹平日裏哄孩子經驗豐富,蘭景明在他喋喋不休的絮叨之中,喉結輕滾一下,咽下半勺糖水。 赫修竹欣喜若狂,連哄帶騙勸人張口,還唱了首城裏流行的童謠,這曲調悠遠綿長,如遊人思念故鄉,蘭景明似乎聽進去了,接連咽下幾口糖水,總算令兩人鬆了口氣。 “我留在這裏,你先去洗一洗罷,”赫鍾隱道,“頭上臉上全是黑的,擦過去滿手都是浮灰。” “洗不洗都這麽黑,怎麽養都白不了了,”赫修竹道,“爹,我留在這裏,您先去洗一洗罷,眼下我們到了山裏,不必與外人見麵,您不能總是這般模樣。” 赫鍾隱聞言揉揉眉心,去灶房燒了一桶熱水,泡了藥粉進去,除掉外衫泡進水中。 他仰靠在木桶邊緣,熱水蒸騰起來,在眼前暈開白霧,他憶起那雙灼灼發亮的眼睛,在燭火映照下如同鬼魅,透出孤注一擲的決然。 他見過這樣的眼睛。 赫鍾隱以手扶額,眼睫被水珠黏住,硬生生蜇痛眼角。 指間還有拉弓勒出的疼痛,指腹上纏滿薄繭,他摩挲幾下手指,弓尾如被緊緊崩起的琴弦,將指頭分割成塊。 長箭斬開疾風,挾裹流雲飛馳而行,直奔黑衣人後心而去。 黑衣人翻滾在地,手中卷軸咕嚕嚕轉動,在雪中散落開來。 山河混元圖第81章 赫鍾隱猛然起身,掌心壓進盆沿,脊背彎曲成弓。 水流如雨滾落而下,迷霧般遮住雙眼,絲縷黏住發尾,淅淅瀝瀝落下,在地上砸出淺坑。 他憶起那如同驚弓之鳥的身形,在林間雪地穿梭,如同飛翔的雀鳥,倏忽飄向遠方。 巫醫族、將軍府、黑衣人、北夷、阿靖、山河混元圖 赫鍾隱捏緊指頭,木桶尖刺紮進肉裏,他立在水中,眼珠被血絲覆滿,磅礴回憶如奔湧浪濤,瘋狂向他湧來,他捂住額頭,脊背愈彎愈深,眉眼耳朵埋進水中,被水流盡數堵住,撐得他頭腦腫脹,幾欲爆裂開來。 破碎斷線胡亂纏在一起,諸多碎裂畫麵拚湊而來,囫圇卷進腹中,赫鍾隱不願想到過去,竭力忘卻丟失的孩兒,妄圖得到自欺欺人的安慰,可若那孩兒真的活著,真的找到自己,真的努力撐到現在那孩兒從前過的,都是怎樣的日子? 能否吃飽穿暖,能否得到關愛,能否不受欺辱? 身上那些層層疊疊深可見骨的傷都是怎麽來的? 他們巫醫族生來不懼傷病,小傷不會留疤,大傷也比常人更快複原,即便不慎傷到筋骨,不過幾日也就長回去了。 為何會留下這些疤痕? “啊!” 赫修竹驚呼出聲,瓷碗砸落在地,發出劈啪碎響。 赫鍾隱披上外衫,三步並兩步跑進臥房,赤腳在地上踩出水印,腳底砂礫在地上散開,自桶側滾到塌邊,撞出簌簌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