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修竹進了灶房敲敲打打,捶出幾根木棍竹竿,將院門加固起來,又把小獸們刨出的孔洞都堵好了,勉強放下心來。 他洗了手回到臥房,進門隻覺有人看他,他搓熱掌心揉揉眼睛,蘭景明偏過腦袋,靜靜盯著他看,眼瞳渙散無光,映不出甚麽模樣。 赫修竹屏住呼吸,五髒六腑翻騰幾圈,磕磕絆絆蹦出幾字:“你、你醒了?” 蘭景明沒有回答,待赫修竹小心湊到麵前,蘭景明慢悠悠喘出口氣,眼尾微微上挑:“娘親長得俊秀高挑怎生出一根炭條?” 赫修竹捶胸頓足,險些被噎的背過氣去:“豈有此理,欺人太甚!紅口白牙你胡說!” “不是炭條是甚麽,”蘭景明道,“炭塊、炭餅、炭盆?” 赫修竹氣得眼前發黑團團打轉,當年在將軍府時,他就被這位“妾侍”三天兩頭教訓,當時以為這位是個窈窕淑女,自然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現下知道是俊秀英武的青年才俊了明明可以一雪前恥,還是反抗不了。 一念及此,赫修竹耷頭耷腦靠在榻上,將藥碗端在手中:“炭條便炭條吧,甚麽都成,能好好喝藥就成,既是醒了你!” 話音未落,蘭景明閉上雙眼,腦袋耷在枕上,房中鼾聲四起,與周公相會去也。 赫修竹眨眨眼睛,被這拙劣的表演給震住了,半晌說不出話。 蘭景明打個哈欠,將被褥向內掖緊:“炭條成了孤魂野鬼,還是做老本行呢” “可不是嘛,約摸著喝了孟婆湯輪回轉世,下一世還做這個,”赫修竹端起藥碗,苦口婆心嘮叨,“我知道這藥難喝,往日裏捏著鼻子都灌不下去,可你現在五內不調氣血凝滯,性命危在旦夕,不喝是不行的” 蘭景明驟然睜眼,唇角緊緊抿起,眉間痙攣起來:“性命危在旦夕這不是陰曹地府我還活著?” 赫修竹驚了一跳,險些灑掉藥碗:“你當然活著,爹爹昨日裏給你施針,才令你清醒過來,隻是你五髒俱損,非尋常藥草能醫好的。” 蘭景明眼前昏茫,盯著頭頂木梁,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他自太行山上醒來便渾渾噩噩時睡時醒,有時四肢劇痛渾身麻癢,有時如墜雲霧飄在空中,冤魂厲鬼向他索命,斧鉞刀槍向他砍來,他硬生生扛到最後,不知何時陷入綿軟雲朵,指間攥著一縷金發,發尾如行雲流水,自指間飄灑開來。 這是娘的氣息。 蘭景明心中篤定,忍不住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往日裏諸多言語憋在心底,誰問都說不出口,可在心心念念的娘親身邊,委屈滿溢出來,恨不得指上劃出一道小口,都要哭著嚎著,遞到娘親麵前討哄。 可赫修竹說自己沒死,那就是說,昨夜裏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蘭景明摸索抓來被褥,向上拽到頭頂,將自己卷裹起來。 糟透了全暴露了。 一切都源於他太過自私,明明應當在山洞裏自生自滅,偏要來見爹爹最後一麵,擾亂他們平靜的生活。 赫修竹丈二摸不著頭腦,拉開被褥一角:“等等,別埋進去呀,先把藥湯喝了,晚了就要涼了” “外麵有人!” 蘭景明拉下被褥,驟然看向外麵,赫修竹驚得手忙腳亂,藥碗啪一聲落下,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好在竹竿還立在塌邊,赫修竹拎起竹竿向外撲出,院中空空蕩蕩,唯有風聲嘯鳴,連鳥影都尋覓不到,他疑神疑鬼不敢掉以輕心,拎著竹竿沿院中走過一圈,等了半天才回到臥房,收拾滿地碎瓷。 蘭景明陷在被褥之中,大半麵容埋進枕裏,看不清眉眼模樣。 赫修竹收好碎瓷殘片,臨出門時晃動手中布袋,倏而轉回半身:“瓷片怎麽少了一塊?” 房中人一言不發,赫修竹放下布袋,三步並兩步走回塌邊,彎腰仔細看人:“二兩的藥包多了一根枯草,我不用稱量就能分辨出來,這瓷碗分明少了一片,被你藏在哪了?” 蘭景明眼睫輕顫,額頭縮進被褥,碎發鋪在枕上,簌簌搖晃起來。 “藏著掖著可沒有用,”赫修竹惡狠狠威脅對方,作勢揚手要打,“我雖不忍動你,爹爹可是鐵石心腸,等你屁股變成八瓣核桃,我要在旁邊拍手叫好。” 許是這威脅有了效果,那隻被團輕輕抖動,自底下探出一隻拳頭,赫修竹捏住喉嚨強作粗魯,總算逼得人鬆開掌心,露出染血瓷片。 那瓷片小小一塊棱角分明,四周凹凸不平,已被掌心血給攥透了,赫修竹眼疾手快收走凶器,丟進懷裏揣著,胸口波濤起伏,蓄起萬般怒氣想要咆哮若是有爹爹那樣的本事,這巴掌他也要打下去了。 “比三歲稚兒還不聽話,”赫修竹粗聲粗氣撓頭,除掉外衫爬到榻上,躺在蘭景明身邊,“爹爹不在,今夜我陪你睡。” “不要,”蘭景明掀開被褥,額上碎毛亂搖,眉眼寫滿嫌棄,“回你自己那裏去睡。” “嫌棄我也沒有用,如今的你打不過我。若是我回去了,你再偷偷藏些甚麽,爹爹回來要扒我油皮,將我送上西天,”榻上被褥不多,赫修竹搶過小半被角,搭在自己腹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種傻事我才不做。” 蘭景明靜靜盯著人看,半晌偏過頭去,稍稍抿住嘴唇:“這些年來你們怎麽過的?” “要是事無巨細全講出來,這一夜你我都不用睡了,”赫修竹翻過半身,懶洋洋道,“不過看你真心誠意哀求,為兄就勉為其難告訴你罷。” 赫修竹占盡嘴上便宜,滔滔不絕說起來了,他從小便比常人話多,常人說一遍便嫌煩了,他可以三番五次顛過來倒過去說,生怕聽者理解不了,正因如此那藥鋪日日從早排隊到晚,有時梆子敲過幾聲,他還在後院唾沫橫飛,掰開了揉碎了講解藥方。 眼下弟弟既然問了,赫修竹也毫不隱瞞,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出來了,連曾做過的替爹爹養小孩的夢都沒有忘卻,說到興處他扒|開衣襟,露出胸腹青紫皮肉,說蘭景明自城牆之上掉落,將自己砸個正著,險些助自己駕鶴西去,早登極樂去也。 “那你再砸我一回,”蘭景明道,“讓你砸回來就可以了。” “砸來砸去算怎麽回事,誰和你做糯米餅呢,”赫修竹撇嘴,“你好好活著,一家人以後自在開心,就算還給我了。” 蘭景明垂下眼睛,輕輕收攏掌心,冷汗蜇透而來,刺的皮肉生疼。 燭火悠悠燃燒,飛雪簌簌而落,房中一燈如豆,映照蒼白麵容。 “爹爹對父不,”蘭景明道,“爹爹對蘭赤阿古達恨之入骨?” “豈止恨之入骨,簡直恨不得啖其血肉,”赫修竹道,“其中細節爹爹未告訴我,隻是爹爹當年撿到我時,他自己渾身是血,臉色蒼白魂不守舍,夜裏睡不安穩,有時整天不吃不喝,抱著枕頭絮絮叨叨,一會說要報仇一會說要放下,把我嚇的哇哇大哭水米不進,他才清醒一點,後來更是聽不得北夷二字,聽到就會勃然大怒,掀翻桌子砸碎瓷瓶,把自己關進屋中,幾天不肯出來,後來我也不敢提了,再不想讓爹爹難過。” 樁樁件件如同長棘,在胸中翻攪不休,蘭景明攥緊拳頭,腥氣滿溢上來,堵塞填滿喉口。 若是如此 阿靖說的沒錯。 於蘭赤阿古達而言,他蘭景明不過是一枚棋子,一條路邊的餓犬,給塊骨頭便會汪汪叫喚湊上前來,拚死為仇人賣命。 他被蒙在鼓裏受人驅使,做那沙場上的嗜血修羅,背負無數人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換來的都是甚麽。 濃烈憤懣奔湧而來,腥氣磅礴堵在鼻間,蘭景明扭身趴在塌邊,聲嘶力竭幹咳起來,淚水嗆咽出來,灑落滿地血珠。 赫修竹慌忙坐起身來,拚命給人端茶倒水,口中哄勸不停,他心知自己說錯話了,又不知哪說錯了,整個人急成熱鍋上的螞蟻,在榻邊團團打轉。 蘭景明氣力耗盡倒回榻上,抬手擋在眼前,竭力喘息幾口,胸口血氣彌散開來,絲縷纏在鼻尖。 赫修竹端來糖水,蘭景明不知哪來的戾氣,接過來一飲而盡,大半嗆出去了,隻剩小半留在舌底,溢出清甜滋味。 赫修竹勸人勸的口幹舌燥,半個字都不敢說了,蹲在塌邊兩眼通紅,直勾勾盯著人看。 蘭景明偏過腦袋,隻覺這便宜哥哥像隻可憐巴巴的落水幼犬,狂搖尾巴等待主人安撫,他攥住赫修竹手腕,嗓音低啞吐息:“上來。” “上上哪?” 尾巴高高揚起,在空中擺動幾下。 “哥哥不是要陪我睡麽,”蘭景明道,“上來罷。” 赫修竹哆嗦兩下,隻覺這哥哥二字分外驚悚,他有心想三十六計溜為上計,握在腕骨上的指頭卻沉甸甸的,令他動彈不得。 “上來,”蘭景明道,“舌頭好痛,不想說話。” “哦,哦,哦,曉得了這就上來,”赫修竹同手同腳爬到榻上,躺在蘭景明身邊,“睡、睡罷,天太晚了,你得多多休息。” 蘭景明嗯了一聲,緩緩合上眼睛,指頭沒有鬆開,仍攏著赫修竹的手腕。 赫修竹這一夜沒睡安穩,總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睜開眼睛,都會見到蘭景明攥著甚麽,有時是自己的衣衫,有時是自己的頭發,有時是自己的脖頸,有時是自己的指頭,這弟弟平日裏生人勿進冷淡疏離,暗地裏竟是這般黏人,似那毛沒長全的幼獸,總要貼著同伴取暖。 這般兄友弟恭過了兩日,赫修竹頭發要被薅禿了,盼星星盼月亮盼爹爹回來,許是上天聽到了他的呼喚,第二日夜裏院中咯吱作響,赫鍾隱裹挾風雪踏入房中,將藥簍放在地上,抓來扇子給自己扇風:“糯米餅在哪?你爹餓了!” “來了!” 赫修竹連滾帶爬出門,去灶房做餅去了,赫鍾隱換好新衫洗漱幹淨,捧著藥碗回來,立在蘭景明塌邊:“這兩日可還聽話?” 蘭景明埋在被褥裏麵,露著兩隻圓溜溜的大眼睛,乖乖點頭稱是,他一時不知如何麵對爹爹,想說的話哽在舌下,開口隻剩氣音。 “喚我一聲爹爹,”赫鍾隱傾身坐下,撫在蘭景明額頂,緩緩揉弄幾下,“想聽孩兒這般喚我。” 蘭景明拉緊被褥,耳垂全染透了,酡紅自脖頸向上攀爬,在額上暈染開來,整個人像塊被烤熟的肉條,冒出滋滋迷香。 “這裏甚麽東西被燒糊了,”赫修竹大搖大擺進來,鼻子在空中嗅來嗅去,擠到兩人中間故作驚訝,“怎麽頭頂都生煙了。” “糯米餅做好了麽,”赫鍾隱道,“還敢在這放肆?” “好好好,這就去做這就去做,”赫修竹腳底抹油溜了,“不敢違抗聖令!” “還有你,該喝的藥都喝了麽,”赫鍾隱遞過藥碗,放在蘭景明唇邊,“都喝下去,一滴都不準剩下。” 蘭景明不想喝藥,他聞到苦味便心生厭惡,隻想把全天下所有的苦棘果全部燒光,若是平日裏昏昏沉沉,還能敷衍過去不必張口,可此時他神智清醒,之前的羞慚還未過去,這碗藥放在身邊,真是如同被蜜糖包裹的鴆酒,令他喝也得喝,不喝也得灌下。 這藥似乎與以往喝過的不同,入口清甜似瓊漿玉露,透出瑩碧光澤,滋潤幹燥喉口,蘭景明難得都喝光了,放下碗後被爹爹塞進被褥,不多時便昏昏沉沉,墜入混沌之中。 落日餘暉躲入雲層,月色如水淌落人間,沁入溝壑之中。 赫鍾隱點燃一柱檀香,青煙嫋嫋而起,雲霧散在林間。 一炷香燃盡之後,赫鍾隱站起身來,合上房門拉好簾子,坐回蘭景明身邊。 檀香浸透臥房,濃黑夜幕如驟雨落下,黏|膩填滿胸腔。 赫鍾隱探出手來,拂過蘭景明眉梢眼角,向上撩開額發,緩緩撫摸幾下。 這天下沒有哪家爹娘能眼睜睜看著孩兒受盡苦楚。 可他知道無論怎麽逼問,孩兒都不會告訴他誅心草長在哪裏。 孩兒性命危在旦夕,再想別的辦法來不及了。 隻能賭上一回,賭孩兒打開過山河混元圖的卷軸,陰差陽錯令地圖顯形。 喂給孩兒的藥草有助眠之效,沉在夢中會憶起許多,隻要指引到位,隻要看過一眼孩兒的命便有救了。 赫鍾隱長長吸氣,勉力鎮定心神,先問了幾個可有可無的問題,都得到了令他滿意的答案,他彎腰俯身下來,貼在蘭景明耳邊,溫聲細語吐息:“誅心草長在哪裏?”第84章 陳靖在前麵一路狂奔,鴻野在背後緊緊跟隨,兩人快馬加鞭往皇城奔去,本想在三天之內趕到欽天監中,誰知途中遭遇大旱,流浪災民們拖家帶口圍攏過來,各個麵黃肌瘦,抱著懷裏嗷嗷待哺的孩子,那些孩子頭顱碩大,手腳瘦小,薄薄皮肉裹著骨頭,似一隻隻被抽幹血肉的幼獸,縮在爹娘懷中啜泣。 前些年陳靖常去賑濟救災廣散錢糧,災民中有不少還記得他,紛紛撲上前來,跪地求他去尋欽天監仙官,為莊稼降雨求收。 陳靖安慰不得,隻說會盡力代為傳達,他知曉仙官那邊許是有心無力,以他對仙官的了解,隻要還能站起身來,向天祈願一事都不會推脫。 四散遊民無人整合,在蒼山荒野之間亂撞,陳靖一時脫不開身,留在原處將他們組織起來,走了一日一夜去林間鑿地挖水,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這條長路上滿是饑荒災民,再向前奔過兩座城池,迎麵暴雨襲來,如飛馳而來的箭矢,將他們澆得動彈不得,不得不進破廟避雨,這座廟宇年久失修破破爛爛,內外雜草叢生,濃烈酸腐味道自枯草底下傳來,外衫貼在身上,黏的人動彈不得,解下來掛在梁上,淅淅瀝瀝向下淌水,將草葉砸成一團。 陰冷濕氣自外麵湧來,陳靖坐在門檻上麵,剛剛擰幹外衫,草葉咯吱響動,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孩站在門邊,手裏拎著破破爛爛的籃子,驚慌失措看著它們。 “口袋裏幹糧在哪?”陳靖道,“拿來幾個。” 鴻野忙解開口袋,遞過去幾張餅子,那孩子眼巴巴看著,不自覺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停在原處,不敢再挪動了。 “過來,”陳靖道,“這些都是你的。” 那孩子看了又看,喉口滾動幾下,在饑餓中無法忍耐,小跑過來奪走幹餅,蹲在門邊狼吞虎咽,塞得口唇滿滿登登,脊背縮成小團,整個人抖若篩糠,餅渣散的哪裏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