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夏 房間裏,晏兮拿出了包裹,他在燭火旁看了看,橘子餅有些透明,上麵附著網狀的白色絲脈。 他拿起一片,先舔了舔,覺得五髒六腑都甜化了。 然後小心翼翼地吃了起來。 吃完橘子餅後,晏兮檢查起了身上的衣服,狩嶽袍下擺被抓破,右臂處的布料也破了一塊,透過破損的布料看到裏麵的胳膊,泛著暗沉沉的金屬光澤。 “哢噠”一聲,好像什麽機擴扭轉的聲音,右邊“胳膊”已經被卸了下來。 大臂到小臂,五指微曲,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膝蓋上,燭光下看起來,有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這是一個義骸,不知道是什麽材料做的。 晏兮檢查了一下,發現了一道劃痕,他厭惡地嘖了一聲,隨手把“胳膊”扔在角落。 又從乾坤袋中拿出一隻新的“胳膊”,哢噠一聲,安裝在原來的部位。 他轉了轉手腕,又把手指捏地哢哢響。 一切正常。 半夜半曉,半掩門扉,半身半骸,半根燭火照亮晏兮的半邊臉,另一半隱藏在黑暗中,輪廓極清俊,倒映在牆上的影子卻遑遑如鬼魅。 **** 履夏縣的城隍廟直接建在城牆上,和城牆連為一體,省了好大一筆破土、起基的費用。 從城外看去,巍閣飛簷頗有氣勢。 門上掛著一幅對聯 “善行到此心無愧,惡過吾門膽自寒” 橫批依舊是城隍通用 “你可來了!” 怒目須張、威儀萬千的城隍塑像端坐殿上。 一男子靠在神龕下,胸口急速起伏著,一雙利目眼射寒星,似要將麵前的人千刀萬剮。 背光處,有人居高臨下睥睨著他。 “別白費力氣了,這是我花了大價錢弄來的“罪孔雀”。好東西就是好東西,“屠神”的名頭可不是撿來的。這毒製作起來可費事,不知花了我多少天材地寶,這樣難得的厚禮呢,還請席令君您笑納!” 廟裏門窗緊閉,陽光透過窗棱的空隙,打出一道道細塵翻滾的光柱。 室內昏暗,那人轉身推開一扇窗,廟裏立刻泄進如金的光線,讓人眼前一亮。 他眼下沾著指甲蓋大小的血跡,腮幫子動了動,呸地一聲,吐出半根人的手指頭。 他眯著眼睛,笑地容光粲然,“席應臻呀席應臻,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做個威風凜凜的冥官,每天受人供奉不好嗎?非要多管閑事,這不,多管閑事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他走過去,狠狠一腳踹進男子的心窩,用力碾了碾,在纖塵不染的狩嶽袍上留下一串雜亂的腳印。 席應臻撐不住,嘔出一口鮮血,目光散亂。 “嘖嘖,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怎麽來管我,哈,連我腳下的爛泥都不如!”晏兮一挑鞋底的黑泥,嗤地一笑,全擦在了席應臻臉上。 席應臻扶地急喘一陣,攢足力氣,恨聲道,“凶王,你肆意捕殺妖獸,殘害生靈,擾亂妖市。就是有你這樣的渣滓,履夏縣才赤地百裏,難降甘霖。我為城隍,澤敷境內,剪凶除惡,職責所在,豈能不管!” 晏兮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像在問他,“你們這些神職冥官,一個個自視清高,自以為正義地審判別人,行動仿佛占了全天下的道理,就要來做我的主了!” 他冷笑,眼下那塊血跡越發殷紅詭豔,“夔牛之丹珠可以祈雨,好東西可要大家一起分享呀。外麵那些肚滿肥腸的臭蟲,竟然也識貨,你說好笑不好笑,這破珠子在妖市一顆之價不下萬金! 偏偏你多管閑事,非要正本清源,重整妖市,斷了我的財路,壞了我的好事。奪人錢財就是殺人父母,我大人有大量,原來也不想在錢眼兒裏翻跟頭。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偏偏你八境通緝,追捕得我不得安生。 席令君,都是在現世混口飯吃,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唉,我珍惜生命為了自保,你就隻好去死了......” 席應臻發絲垂亂,從牙裏狠狠擠出一縷聲音,“你要是恨我,殺了我也罷,我的部下何辜?” “嘻,那隻怪他們倒黴了,我正找你呢,誰叫他們一頭撞進來,吃瓜絡了唄。好端端的,又多費了我一點罪孔雀,我還沒找你說理去,席令君怎麽就先質問起我來了,哼,小氣鬼。” 陽光照不到的黑暗處,兩個身影仿佛兩塊被遺棄的破抹布,發髻散開,後腦勺風府穴上各有一烙印...... 席應臻勉強支棱起頭顱,強打精神往那邊看了看。 待看清了是什麽東西,他好似一陣焦雷打在身上,渾身顫抖,“碎魂咒!你…竟然碎他們的靈魄…你這個瘋子!” 碎魂後靈魄歸於虛無,再也不可捉摸,不入陰司,不入輪回。 席應臻恨極,又咳了幾聲,眼神黯淡下去。 “哎呀,你可是誤會我了,世間苦難太多,我好心碎魂散魄,讓他們不入地獄輪回,遠離諸多苦惡,豈不是大好事嗎!應該買盒鞭炮來慶祝一下呀,你怎麽還不高興呢。” 晏兮伏下身子,秘笑著挑釁,眼中滿是詭異的興奮。 席應臻渾身一震,眼中寒星湮滅,艱難道:“凶王,世間靈魄皆有定數,你碎魂散魄,逆天而行,必遭天譴。” “天譴?呸!”晏兮蹲下來啐了席應臻一口,指著頭上那塊“天知地鑒”的匾額問他:“你禮敬天地,天地會來救你嗎?我這個惡叉行走天地,做盡壞事,還不是活的好好的?死的是誰?是你這個自詡天公地道的城隍大人啊,可笑!” 他瘋瘋癲癲,罵罵咧咧,抬腳在席應臻臉上碾蹭,直把鞋底蹭幹淨,這才指著城隍塑像滿意地咂咂嘴,“這才像個黑麵城隍嘛,看你這灰頭土臉的樣子,和這泥兒像多配呀,哈哈哈。” 席應臻已經說不出來話,羞辱磋磨,一敗塗地。 晏兮一把抓住他的頭發,將他的臉扭向地麵,短匕已經入手,他笑嘻嘻地說:“放輕鬆啊,放輕鬆,我會讓你享受一下,旁人無法到達的,痛苦巔峰的滋味,你堅持一下,等死了就不痛了。” 席應臻最後一縷清明眼神,擠滿的全是此人對世間癲狂的惡意。 這個男人滿身被罪業的棘蔓牢牢縛住,明明感受不到世間的好,卻固執地在此間掙紮,難以捉摸,詭譎至極。 這樣的人怎能容他存活於世,必誅必滅,以絕後世之患。 地麵上忽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彈力,帶著粘稠的陰風,幾百雙手同時將晏兮拱起,又把他裹進風眼裏…… 目光所及,遠處的廟裏,席應臻捏著一張符咒,已經用靈力燃燒了一半。 該死! 是設在城牆上守護城池的陣法。 反鬼陰風陣! ...... **** 這場雨從十幾天前開始,淅淅瀝瀝下了半個月。 雨水每天像羊毫,像絹絲一樣漫天狂扯。 牆角處的青苔飽吸雨水,心滿意足地散發出一片翠意來。 太陽懶樣樣開工了。 杜梨正一捆一捆抱著柴火往院子裏擺,他已經鋪滿了小半個院子。 家常的杜梨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闌衫,臨院曬薪時,彎腰擺弄柴火,那腰線看起來比晏兮想象的還要細一些。 晏兮跑過去,搶過他手中的柴火,“都潮了嗎?令君弄了許久,休息一下,我來吧。” “春潮帶雨,三餐取暖又離不開這些幹柴,牆根底下潮濕,堆放著怕是黴壞了。”杜梨說著,也沒閑著,轉身又抱了一捆。 晏兮見杜梨沒有休息的意思,加快抱柴曬柴的速度,不一會兒,柴火便鋪滿了院子的地麵。 他眯眼看看太陽,笑著說:“放心吧令君,就這個日頭,曬到傍晚就可以幹了。” 曬完柴火,又用了早飯。 杜梨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擺弄茶具。 他取出一個鬼臉青的大甕,從裏麵舀出幾勺水。 抬起勺子的時候,水珠在木勺底部掛出圓潤的弧線。 杜梨把水壺放在炭爐子上,開始燒水。 晏兮知道他要泡茶,沒等招呼,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對麵。 橘子花擠擠簇蔟,一枝青芽斜伸,在杜梨的束冠旁微微點頭。 “令君,我幹了,你隨意。”晏兮拿起一個空杯子,裝模作樣地磕了磕。 此時水還沒燒開,這也不是喝酒。 杜梨卻很配合,同樣舉起一個空杯子,說:“你隨意,咱們慢慢兒。” 他和晏兮待地久了,不像之前那麽沉悶,偶爾也會開個玩笑。 杜梨這幾天心情不太好,晏兮想到席應臻,他不禁問:“令君,除了席城隍,你還有什麽親朋好友嗎?” 杜梨正往晏兮的杯子裏分茶,聽他說話,動作如儀地回道:“從前是有的,日子久遠,如今已經不多來往了。” 茶水落在茶杯中,打出鈍鈍的聲音,杜梨指尖抖了抖,茶水漫到了八分。 這樣的高度,怕拿杯子的時候燙手。 他敏感地察覺到了,把杯子移到自己麵前,“抱歉,這杯我喝吧。” 晏兮知道酒要斟滿,卻不知道茶倒七分的道理。他沒有再追問,就像杜梨沒有問過他的從前,他也不會去問杜梨的從前。 “我在現世住了這麽久,沒有朋友就沒有朋友吧,不算什麽,一個人也挺好的。”晏兮彈著茶杯玩。 “怎麽會,”杜梨說,“你不是還有我這個朋友嗎?” 晏兮抬眼看了看杜梨。 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的說:“和我做朋友的人,下場都很是淒慘,令君不怕嗎” 杜梨愣了愣,搖搖頭說 :“你我相識許久,我知道你並非刁鑽毒辣之人,我有什麽好怕的?” 晏兮心中腹誹,你是真瞎啊。 他拿過茶海,給杜梨續上茶水,抱著手問他:“令君光明磊落,可知什麽樣的人最可怕?” 見杜梨回答不出來,晏兮頓了一頓,繼續說道:“看著天真到不染塵埃的人最可怕,頂著這樣一副嘴臉,做起壞事來,別說有多方便了,令君可要小心了,遇到這樣的人,趕緊遠遠躲開,沒得哪天被他害死了,後悔都來不及。” 杜梨聽他這樣說,微愣了一下,把一個砂銚小壺放在炭爐上,“多謝提醒,旁人我不知,我知你斷斷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我也無需躲開,不是嗎?” 晏兮噎了噎,含含糊糊地說:“令君怎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若是我之前都是裝的呢?令君知道我出生市井,那種地方最不缺做戲之人。” 杜梨想了想回答他說:“若你想害我,為什麽不早動手?” 晏兮雖然害怕杜梨發現他的本性,但看到杜梨對人一副毫無防備,沒心沒肺的樣子,氣又不打一處來,“如果我是想害你呢,之前找不到妥當的機會動手,你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