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工回返的路上,秦豫姐示意我與她走在隊伍的後麵。不知秦豫姐是怎麽考量的,決定這會兒把她了解的四嫂嫂,說給我聽。


    “四嫂嫂不是不好的人,隻是她有不好的名聲。”


    我的耳朵豎起來。


    秦豫姐說,四嫂嫂的老家,在六十多裏外臨縣的一個山村,她不好的名聲是當姑娘時做下的。那時,她與隔壁村的一個有家室的赤腳醫生,搞得不明不白,還跟赤腳醫生私奔了幾天。


    但是赤腳醫生舍不得老婆孩子,幾天後,又拽著她回來了。人是回來了,可十八九歲的她,名聲卻毫無保留地壞掉。


    四嫂嫂天生俊俏,屬於她老家周圍那些村子裏,排在前頭的美人。她家的老輩們,願本打算借著她的好摸樣,把她嫁到生活好一些的地方去,沒想到她卻用傷風敗俗的實際行動,把老輩們的願望拉塌。


    怕她再弄出傷風敗俗的事,臉麵丟盡、被老輩們孤立起來的父母,開始急著給她找人家。經人搭橋牽線,沒出三個月,就把她嫁給了這個村的李老四。李老四憨頭憨腦,但對老婆很體貼,也不在乎四嫂嫂不好的名聲。


    都說四嫂嫂剛嫁來時,水靈漂亮得不得了。穿著新娘子衣裳的四嫂嫂,從村裏一走過,村裏所有的女人都開始討厭鏡子。


    但處於下風的女人們,都愛用嘴來找平,說李家老四鐵了心娶她,就是被她的那張外皮勾了魂;這個妖花的外鄉女,除了外皮值錢,沒有再值錢的東西;也是怪老四總說不上媳婦,曠旱了太久,這才被一張妖皮鑽了空子。他娶的哪是什麽女人,就是一張妖皮。


    聽說相貌平平、憨頭憨腦的李家老四去相親時,一進門就被四嫂嫂的漂亮釘住。好不容易緩過了神,但隨後跟四嫂嫂說的每句話,都伴著打牙聲,呼呼的喘像拉風箱。牽線人怕李老四激動過頭,熱火生痰堵住氣管、暈倒姑娘麵前掉了價碼,便連哄帶拽地把李老四弄走。此次相親在時間上,都不到正常相親的四分之一。


    回來後的李老四發了癲,捶牆踢門亂叫,說最晚明天日落前,把漂亮妹兒娶回來,多等一天他都會死,等上三天他會死得透透的。牽線人對老四的爹娘說,趕緊吧,老四熬不住了,那邊的姑娘也急著嫁呢。


    四兒子終於有了著落,光棍兒的帽子馬上就能摘掉,爹娘臉上樂開了花。全家人都被發動了起來,很快就在村邊給李老四蓋起了新房子。


    你現在每天都能看到的四嫂嫂家,就是那時蓋的新房。新房有兩間屋,房子的牆有三分之一用的是磚,磚的上麵才是土坯。這樣的房子在村裏是拿得出手的。


    當上媳婦的四嫂嫂,在村裏沒有要好的姐妹,也從不往女人堆裏去,不上別人家串門,也不把其他村婦往家招。


    四嫂嫂沒有家長裏短的習慣,有村婦賴在她家的門口,跟她說道誰時,她也是心不在焉地聽,一句都不摻和。


    總之,四嫂嫂在村裏,就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村裏的女人們,對她很看不上眼,變著法在她那不光彩的事上,添油加醋。但四嫂嫂不在乎,反倒覺著她們添加得越濃豔,越能使她的氣色好。


    李老四也叫村婦們失望,村婦們原本希望通過她們的長舌頭,激怒這個有把子力氣的男人,好讓她們在吃飽肚子的天黑後,聽到四嫂嫂被李老四揍出來的鬼哭狼嚎,撒撒憋在胸口的悶氣。


    可是四嫂嫂的家那邊天黑後,總是悄無聲息,沒有響起過鬼哭狼嚎,李老四的那把子力氣,不知用到哪去了。其實,村裏的男人和女人,都沒少拿四嫂嫂的名聲當麵刺激李老四。李老四也一再說:我要的是人,不是名聲。


    從內心來講,我認為四嫂嫂是個熱心腸的人,不過她很分人。四嫂嫂是第一個來咱們青年點的村婦。我們下鄉來這裏的第二天上午,她就主動來跟我們打招呼,看到我們正在加固住所,她就上手來幫。


    後來她總過來幫著我們做飯,但一次都沒有跟我們一起吃過,總是忙完了就走。我們都看得出來,四嫂嫂是喜歡聽我們說話,她也對城裏的事很感興趣,所以有空兒我們就跟她閑聊,讓她多聽聽,也算是我們給她的回報。


    但是……,這些年來我也弄明白了一個問題,就是像四嫂嫂這樣的好人,容易招上大事。


    “她招上什麽大事了?”我問。


    秦豫姐一頓,腳步放慢,露出說漏嘴的表情。就說“也沒招上什麽大事,快走吧。”秦豫姐加快腳步去追大隊伍,我被甩在了後麵。


    我真想跺腳罵自己一頓:幹嘛要追著問呢,眼看著接近目標了。如果不追問,秦豫姐很有可能在沒防備的情況下,順著說出個大概,沒準還能跟20出頭的不幸的她聯係上。真是多一句不如少一句,畫蛇一添足,即成也得敗。


    快到村口時,秦豫姐停了下來等我。我快趕兩步過去。秦豫姐小聲說,再提醒你一次,不要跟四嫂嫂接觸。她要是找你的話,你就回避她,沒有什麽抹不開的情麵。我點了頭。


    其實,我跟秦豫姐提四嫂嫂是想暗示秦豫姐:我已經知道土坯房裏發生的事。以此引來秦豫姐說起這件事,哪怕隻說個皮毛。但是秦豫姐沒按照我想的來,可以說是刻意給回避了。


    秦豫姐轉道給我講四嫂嫂的過去,我認為有以下兩個目的:一,用我所不知的另外的往事,來滿足我對預知的渴求;二,告誡我不要接觸四嫂嫂。


    不要接觸四嫂嫂才是主要目的,因為接觸了四嫂嫂,很有可能就會“真相大白”。顯然,秦豫姐不想讓我知道,至少不想太早地讓我知道,女知青吊死的前因後果。


    但這不是能瞞住的,前因後果弄得一清二楚,不過是時間上的早晚。然而,這道閘門不能一下子打開,得慢慢提,控製出水量,因為進入飽和狀態,得在一定的時間過程之後。


    我想,該是怕給剛來廣闊天地的我,打下極不好的最初烙印,影響到我以後的生產和生活。


    但是以理來講,不管在城市還是在鄉村,掩飾哪間房子裏吊死過人,都不能被理解。而對住進這間土坯房的人進行隱瞞,更不可原諒。如果沒有四嫂嫂的“多事”,我還不知要蒙在鼓裏多久。


    然而我也能理解,也許這件事提上一句,就會有一百句、一千句等著,而這被等著的一百句、一千句,又不是閑聊那樣無所顧忌,反而會有諸多的忌諱,所以還是暫且一句不提為好。


    我能意識到,原因會有很多,而我能找出多少個原因來,恐怕並不在於我怎麽發揮聰明才智,怎樣努力開掘,也許真就是可遇不可求的。


    很快,一個月過去,我與知青們都混熟了。但除了陳東升和秦豫姐外,其他知青都與我保持著距離,隻有幾位嘴碎的,偶爾跟我開句玩笑。


    我覺著很正常,他們都有好的出身,根紅苗正,是讓上上下下都放心和信任的人,與我這黑五類的崽子保持距離,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我也隱約感到,他們跟我保持距離,與我住在那間土坯房裏也有一定的關係,可能都怕跟我話多了,涉及到那件事上。我們之間橫著一個無形的障礙,所以我與他們一時還沒法成為朋友,想通過交談,從他們的嘴裏探得我渴望獲取的未知,真就是休想。


    村民們也都不與我接近,他們總是站在遠一點的地方看我。當原本單純的目光觸到我後,便會變得複雜。誘發複雜的原因也有兩個:一,我黑色的身份;二,我住在吊死人的房子裏。但主要原因肯定是我“住在吊死人的房子裏”。


    他們應該這樣想,這個年紀不大,瘦小單薄的女人,單獨住在那間房裏吃得消嗎?她怎麽還能下地幹活,走到飯棚吃飯,她身上哪來的那麽多支得住身子骨的陽氣?


    他們希望通過掃描我的身體的複雜的目光,從我什麽都沒缺的身體上,掃描出本該有的異常,以便給他們牢固於心、口口相傳的老說道,一個接受得了的交代。


    不知他們掃描出了什麽結果,但能肯定的是,他們無論男女都怕被附在我身上的邪氣染上,接著再被陰間門裏頭的什麽聞到。


    上學時就聽過同學講的吊死鬼的故事。記著是這樣說的,在所有的鬼中,吊死鬼最能索命。雖然我把鬼的故事一概視為胡說八道,但我那時就知道,農村人怕吊死鬼怕得要死。拿吊死鬼嚇唬農村人,比拿什麽鬼都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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