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昀剛從武川軍營地回來,腳還未踏進軍醫署就遇上火急火燎的郎嵐,背著他的醫藥箱從他帳裏跑出來。路上聽郎嵐講了前因後果。照例施完針,喻旻一身汗,皮肉裏翻湧的赤潮好歹壓下去了。衛思寧看著手指長的銀針一根根從喻旻胸口拔下來,轉頭搓了把臉,腦子才騰出些空地想別的事,“他現在毒發越來越勤,總是這樣會不會耗損心力。”曲昀直截了當說:“會。別說來回這樣發作,就是被針這樣頻繁地紮也會落下病症。”衛思寧替喻旻攏衣服的手一抖,胸口上密密麻麻的針眼像是紮在他眼珠上,無端刺得他一痛,“什麽病症?”“經脈虧損,就是塊石頭也經不住來回針紮。”曲昀收好銀針,把話往回兜了兜,“天氣陰冷的時候會覺得骨頭酥麻疼痛,大的病症倒是沒有。”“倒是還有個法子,隻是——”曲昀端著茶杯,欲言又止。衛思寧耳朵隻聽著有法子幾個字,抬眼無聲催促他細說。“我之前想調的安神方子,出了些差錯。也是誤打誤撞,成品有些壓製神智的功效。”曲昀說:“我試過了,藥效很短,需要每日用藥。藥一停很快便恢複正常,沒有任何後遺症。”說完還自顧自評價道:“安全實用。”衛思寧聽得模模糊糊:“壓製神智?”曲昀解釋說:“黃粱夢發作大多時候以情緒為引,倘若人沒有神智,也就沒有情緒。隻要保證他不見血,不就萬無一失了。”衛思寧喃喃地說:“那那不是如同癡兒一樣。”曲昀點頭,“這就是我顧慮之處。”他眼神示意昏睡的喻旻,“先不說他願不願用藥,萬一他心智全無的時候突發緊急軍情,屆時——”“用。”衛思寧當機立斷,“方子現成帶著還是要重寫?”曲昀愣了愣,沒料到衛思寧自己就拍板決定了,遲疑道:“不等大帥醒來問問他?”“算了吧。”衛思寧麵露苦笑,“他必然不會用藥的,因為托皇兄尋禦醫的事情現在還同我慪著氣,等他醒了我可沒法子說服他。我隻用這方子撐到盛京來信,若再發作一回,你的針都沒地方紮了。”“我理解你的苦處。”曲昀正色道:“可事關重大,他手裏握著帥印,萬一出了事又該如何。”“如今局勢尚穩。林悅和宴陽挑得起大梁。再不濟也還有老將郭炳。”衛思寧說:“退一步說,他這樣三天兩頭發作,心緒本就起伏不穩,哪裏還有清醒的腦子。”曲昀細一想還真是,黃粱夢誘人心性詭譎多端,時常令人性情大變。這症狀在喻旻身上也開始顯了些端倪,一會嗜殺一會又畏血。搞不好讓他醒著還容易出事。曲昀思忖了片刻,起身說:“藥晚些時候我叫郎嵐送來。解藥我盡力在配,你不必太憂心。”衛思寧點了點頭,雙眼停在喻旻汗濕的側臉,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曲昀無聲在他肩頭拍了拍,多真誠的安慰於衛思寧而言都是無用的。他正欲走,突然聽到衛思寧無甚起伏的低語,像是自語,又像是在詢問誰:“你說我去找萊烏拿解藥行不行得通。”曲昀猛地轉回身,身側的醫藥箱晃蕩著勾翻了桌上的茶杯,沿著桌角滾了幾遭,“啪”地一聲碎了個幹淨。衛思寧被瓷裂聲拉回了神,偏頭看了一眼,雙眼茫然地看著曲昀,似乎在奇怪他怎麽還在。曲昀急邁幾步退了回來,凝目正色道:“你現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看顧好大帥。不要做節外生枝的傻事。萊烏能給他下毒,也能給你下。”衛思寧麵色如常,眼裏卻一片灰蒙,曲昀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他生為醫者,見慣了生老病死,早就練成一副鐵石心腸。直麵身心飽受摧殘的喻旻時他尚且還能握穩手裏的針,此刻看到獨自呆坐的衛思寧卻心裏一空。他仿佛透過衛思寧強撐的脊柱看到了許多年前的自己。一樣的病榻,床上一樣躺著昏睡的人,他也這樣坐在床邊,一樣的束手無策。喻旻地手放在床側,他瘦了很多,指節突兀地包裹在一層薄皮之下。衛思寧慢慢握上去,無意識地摩挲凸起的指骨。“萬事有我。”曲昀蹲下身,手掌輕輕覆上衛思寧和喻旻交疊的雙手,他從不知他的手這樣大,竟然能將他倆的手一起握住。他抬頭看了眼衛思寧,認真地看了看,才發現他也瘦了不少。曲昀使勁握著衛思寧的手,看著他說:“我定還你一個活潑亂跳的人,信我。”——當晚衛思寧喂下了第一帖藥。喻旻半睡半醒中喝完,這藥出奇地苦,途中他睜了會眼,躲著衛思寧喂在嘴邊地勺子不肯繼續喝。這藥時效短,見效卻驚人地快。第一口下肚不足半盞茶功夫,喻旻眼裏屬於正常人的神采光亮已經褪得一幹二淨。趴在衛思寧懷裏像是隻乖巧的玩偶。“我們喝完剩下的。”衛思寧哄著他。喻旻懵懵懂懂地張嘴,牽線木偶似的一令一動,終於皺著眉喝完了全部。“苦。”他揪著衛思寧袖口,把臉埋得很深,悶聲抱怨。衛思寧沒來得及給他擦嘴,任由他在自己懷裏埋著,手腳都纏了上來。不大一會就聽見極細的鼾聲。他難得苦中作樂,被喻旻螃蟹似的姿勢逗笑了,“若是你醒著定又要罵我自作主張,哪裏還會這樣抱我。”“等你好了。”衛思寧下巴抵著他發頂,眼淚毫無征兆地就從眼眶滾下來,沒在臉上停留半刻,徑直砸進喻旻地發絲裏,“我想帶你回去。”衛思寧像是一隻巧匠製成的精致的瓷娃娃,觸動了某個開關,眼淚排著隊似的往下滾。他哭得安靜又優雅,眼眶沒紅,甚至睫毛都未沾濕,臉上皮肉一動不動,形似假人,“我太害怕了,阿旻,我真的太怕了。”“小時候跟著母後念佛,她總教導我因果。我令她死不瞑目,好像這些孽因如今都回來找我了。”過了許久,許是他的叨叨擾了喻旻好睡,或是頭頂的濕氣讓他不舒服,喻旻半醒間在懷裏翻來覆去換了好些姿勢才安靜下來。衛思寧凍住似的臉終於動了動,他閉上眼睛,眼淚還能從縫裏擠出來,依舊悄無聲息地,安靜地淌進喻旻的發間。郎嵐進來收碗,隻看見他半倚在床頭,懷裏埋了個腦袋,都沒發覺禹王殿下在哭。作者有話說: 沒來得及看錯別字,捉到蟲評論告訴我一聲哦啾咪咪!另外求點點海星嘻嘻第101章 事態李宴陽同林悅一刻也不敢耽擱,快馬加鞭到了都護府。李宴陽一路上耳提麵命,多次囑咐林悅見著劉竟要壓住脾氣,不要讓人下不來台,他們找人還得仰仗都護府。林悅到了都護府,越過滿屋子的人徑直往堂上一坐,“劉竟呢?”都護府的人早得了信赤羽軍要來人,早聚在廳上候著。林悅一落坐,所有人都小心招呼著唯恐輕慢了,“將軍稍坐,我們大——我們將軍立刻就來。”邊地都護府說好聽點是中央外派機構,管理廣袤漫長邊界領土,軍政同管。實際上大部分工作隻是維護地方治安,驅個流民莽匪什麽的。稍大一些的事還得邊地駐軍來。唯一雷打不動的職責就是維護互市,征收商稅,每年夏天打打沙匪。他們都護府和武川駐軍同級,不然也不會把請兵令直接遞到郭炳跟前。但麵對堅甲鐵兵的正規邊地軍,這些人多少還是有些打怵的,何況麵對兵馬元帥的嫡係部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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