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非此意,”平溪崖莫可奈何,憶起皇上登基前夕,他在太子殿中親眼目睹的那一紙陳年字條,愈覺皇上是困於舊情不得出,二度勸說道,“皇上所托,臣定當竭力而為。然臣以為逝者已矣,若皇上決意立後,不妨再敞心扉,尋一合意者相伴此生。”平懷瑱頗感意外,明白他關心之切,卻分外不懂“逝者已矣”那四字,不由擰眉看了過來,少頃,隱約思透幾分,試問道:“逝者已矣……溪崖所料,朕心中逝者為誰?”平溪崖不便直言,委婉答複:“臣曾見皇上錦囊中字,亦於皇上夢中聽過一故人名諱。”平懷瑱恍然大悟,心道果然,這些年來確是他從未與平溪崖道過實情。當年隱瞞,一是因這弟弟年少,曉也無用,二是此事實為驚險,多一人知不如少一人知。這般經年,慢慢忽略此事,還當他與自己無話不談早已知曉。確是疏忽了,不過不急解釋,平懷瑱搖頭回道:“待溪崖心有所向即諳此理,此生一心,難容他者。”平溪崖格外坦率:“臣明白,臣早不年少,自有屬意者。隻是臣斷不會……”其言戛然而止,向來話無紕漏之人驚覺自己險要道出令皇上傷心之語來,生生咬舌阻下。可話到此處,平懷瑱已能猜得下文,無非是“斷不會失之棄之”,要與之攜手共老種種。平溪崖麵有懊惱,平懷瑱不忍再瞞:“若朕說,朕未失之?”話落頓見他分外詫異。眼前人眸底驚訝裹挾著濃重疑惑,把他此問反複咀嚼才敢當真置信,確乎是指當年那何家公子仍存於世。平溪崖腦中浮過無數,自前往後,將皇上身邊人盡數念過一遍,始終有所缺漏,直到須臾那霎,終於記起蔣常嘴裏的一聲“李大人”來。朝堂中李清玨之貌漸現於前,熟悉神容尋得歸處,與幼時早不深刻的模糊虛影重疊合一,不是那位常伴太子身側的何瑾弈又是誰?“皇上此棋……行得好遠。”“朕從未於此行棋,無非是舍命也要保他而已。所謂一心人,二人一心,他若死,朕何生?”平溪崖難免感歎世事謬亂,亦陡感釋然,再不勸說。“是臣多慮了。皇上既已意決,臣便相助始終。”“好,”平懷瑱淺笑頷首,“王妃之處若有疑思,也勞你替朕圓說一場。”“疑思總該有的,母妃心細聰慧,可打她這‘侄女’入府以來,竟半字不曾向臣問詢過,倒令臣等得好不自在。”“怕是等你坦言。”平溪崖頷首:“那臣便去坦言個三五句罷。”第九十六章 正月初六年味正濃,陌上小道有總角孩童身著鼓囊囊小襖,手中執著自年市裏撒嬌得來的糖葫蘆,紅彤彤的色澤襯得臉蛋兒愈發粉嫩,嘻嘻哈哈地沿道奔跑。“當心。”平懷瑱扶腰將身側之人勾近,騰出空隙令小孩跑過。李清玨回首望了望那三三兩兩的小小身影,覆住腰間未鬆的手掌隨口評說:“不論京裏京外,過年時候最快活的總是孩童些個。”“無憂無慮當是如此,這樣天真無邪的年歲,就是給他一把泥巴,也能教他從晨時玩到日落。”平懷瑱心平氣和與他說起極盡美好的舊事來,“清玨幼時也玩泥巴,玩得滿手滿臉髒兮兮的,要在旭安殿裏悄悄洗淨了才敢出宮去。”李清玨淺淺應笑:“那時貪玩好耍的可是你,臣不過無奈奉陪。”平懷瑱不戳穿他話,順眉彎眸將手攬得更緊些,與他信步京郊,旁事不提。自年前入宮應卯,李清玨仿佛神貌一新,雖不能比少時開朗,但沉穩麵相之下平易溫和,已少見從前頹色。平懷瑱幸甚無比,自然萬分珍惜,逢新年得罅之時前往農院相伴,朝裏諸事都不掛在口頭,隻看看田間閑景,嗅一肺卷著寒露的青草泥息。兩人說山應山,說水應水,恬淡舒適。此間親密不似尋常友人,且更甚知己至交,如此悉數被李瑞寧瞧進眼中,免不得漸識個中真情。李瑞寧與他二人情親多年,倒覺無甚難以理喻的,唯獨思及近來傳聞時心有茫然,不知皇帝將欲立後一說因果為何,而李清玨分明早已聞知此事,又究竟作何思量。然他過問不得,李清玨也從來不講,日落月升朝暮往複,不覺間短短正月已過,京中春意轉濃。開春伊始科舉煞忙,春耕大事亦在程中,滿朝上下焦頭爛額,令皇帝也**乏術起來。而恰逢此時,境外異象比之舊年更亂,擾心勞神者接踵而至,整一堂內無人喘得過半口閑氣。這般匆忙裏,平懷瑱倒是沒給忘了曾允李清玨之諾,將京中府邸官賣之事提去工部,也為能讓李清玨涉身其中,親自過過手。李清玨每逢公事本就是細致認真的性子,今次這樁於公之外偏還處處幹係著私情,更令他專著其裏,從早至晚一心埋在署內,與平懷瑱離得雖近,相見時候倒愈少了。各家同僚瞧得分明,起初尚還暗道幾聲佩服,想這從前擔憂著許會憑靠背後元家勢力仗勢欺人的李侍郎實則謙和近人,甚至比及一眾老臣顯得更為克己奉公,穩重不似他而立出頭的年歲。直到隔月之後,官賣府邸要務在李清玨親自督辦之下快之又快地推進幾程,近六成封禁宅院規整一清,公賣於百官萬民。這些府邸前身盡是權臣高官居處,各個坐落京中極佳之地,一梁一柱、一庭一院頗費考究,便是價高幾許也引得多人頻頻觀望。然而所謂“多人”,清一色皆乃仕外富賈,朝中官員就連安心打聽的也寥寥無幾。其因說來倒也簡單,一是各臣自擁各府,要麽府邸已夠明麗寬敞,要麽自認官遜幾品,即便置宅也不好從此等規格下手;二是案中府宅畢竟“戴罪”,那些個不染仕途的膽敢不顧,他們這些戰戰兢兢頂著烏紗帽的豈敢不顧?於是但且議論,瞧些熱鬧足矣。風氣漸成規矩,臣子間仿佛百喙如一,約定俗成般置身事外。但教人意想不到的是,某一座府邸案錄之下,列中忽於一時赫然出現了一記熟悉名姓——李清玨。工部最先驚了,署間再無人敢擅誇李侍郎半句無私好話,甚有枉作小人者因著各種繁複心思,悄將閑言碎語散播了出去。萬裏晴空當頭,豔陽金屑透薄雲而落,拂照人間尋常瓦棟。禦書房靠廊雕窗推高半尺,放春日清風入室。一卷兒沸水衝泡開青花雲鶴紋杯盞底下沉睡的春尖普洱,新茶奇香充斥滿室,桌旁人嗅得滿襟舒坦,順下細長眉目,探手輕撫微燙的盞外紋花。“好茶。”“不及細品便知是好茶?”平懷瑱輕吸一口茶香頷首,“今晨快馬新貢的普洱,稍晚時候自有送去平王府的。”平非卿眸底笑意更深兩重:“承皇上顧憐,平王府人丁稀薄,從前賞下的份例還餘得不少。”“那非卿要是不要?”“自是要的。”平懷瑱失笑出聲,本未真當他客氣,不作戲言道:“斷是新茶好,你府上除罷安玶無甚家眷,但仆者不少,該賞的便多多賞了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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