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候,阮霰母親為他定了一門親,婚約對象為當時懸月島某長老之子。  今夜,金陵阮家的訪客來自懸月島,其中之一,正是那位曾經的懸月島長老,如今的懸月島島主。  至於那位未婚夫,兩人素未謀麵,阮霰分不清廳中坐著的,是否有他。  “百年前,雪歸因傷退隱江湖、長居鏡雪裏,鶴取公子數次求見皆無果,想必已絕紅塵之心。”  許是察覺到他到來,高坐主位的阮家家主微微提高音量,語氣雖真摯,卻也暗藏警告之意。  聞得此言,阮霰登時升起看戲的興趣,駐了足,打算聽聽懸月島島主預備如何回複。  但說話的仍是阮家家主:“不過我的孫女阮秋荷,卻是仰慕鶴取公子許久,她乃阮家這一代的佼佼者,論天分,世間少有人及。”  回應之人聲音略顯遲疑:“阮族長的意思,想讓犬子與令孫女,那位美名江湖的清芙仙子結親。”  阮東林鄭重道:“我族春山刀避世百年,雖名聲依舊,但基本不問江湖事,我想牧島主當清楚,這樣的人,並非令公子首選之人。”  “這……婚約乃我與雪歸之母親自定下,那兩個小子更是無不同意,若因雪歸久病不愈而悔婚,實在是不仁不義。”懸月島島主語氣為難至極。  聽到此,阮霰麵上表情似有所動。當即不再聽戲,按住刀柄,一撩衣擺,緩步跨過門檻。  廳堂之中浮現一刹沉默。  來者一身素衣陳舊,刺繡與描紋皆已無法辨認原本顏色,發不束,鬆鬆垮垮散著,滿是蕭索味道。  但他深夜帶刀,刀鋒之上殘存血珠,被滿室燈輝一照,映出眸底清冷色澤,端的是詭異駭人。  這人是誰?此時此刻至此地,有何目的?  眾人心思瞬轉,更甚者,已做出防備姿態。  跨過門檻進門來的阮霰卻是隻往內走了三步,慢條斯理掃視正廳眾人,視線落到懸月島島主身上時,眼眸中的冷意便散了,化為幽遠之色:  “牧島主,無論是定親前,抑或定親後,我與令公子都未曾見過麵,並不知曉對方秉性如何,更不知曉雙方脾氣是否相投,如此便綁在一塊兒,未免太過倉促。”  “再者,如我們阮東林阮族長所言,我久病不愈,是個半條腿踏進棺材的人。而且,如江湖傳言,我這個人心狠手辣、冷漠無情,而鶴取公子性情高潔,實在是做不得良配……”  邊說,阮霰邊撿了最外頭那張椅子坐下。  燈盞懸在斜上方,點點輝芒,映那雙狹長漂亮的眼清澈透亮,卻也襯得他皮膚蒼白無比,宛如雪捏作的人,毫無生氣可言。  他身穿舊衣,握一柄普通至極的腰刀,氣質枯朽,渾身上下唯獨那張臉動人,令人難以相信他乃那位名動天下的春山刀,但觀之話語,與上座中阮東林的態度,又不得不信。  懸月島島主神色愈發凝重。  中途,阮霰端起茶飲了一口,潤過嗓後,繼續說自己的缺點,將自己形容得毫無品行,根本無以為人夫。不僅如此,他還在識海裏敲了敲阿七,要這位忠誠的夥伴幫忙想些說辭。  可兀然的,門口傳來一道聲音,打斷了阮霰及天字七號:  “阮公子所言,在下並不認同。此前我們未曾見過,因而不知曉雙方是否合得來,卻也不能就此斷定,你我並非良緣。”  這個聲音很好聽,也有些耳熟。  循聲而望,說話人著霽青色衣衫,負琴而立,端的是清俊溫雅。  此人乃是阮霰於山道偶遇之人,看他這番說辭,大抵便是他那位未曾見過的未婚夫——牧溪雲。第三章 清輝冷調  阮霰心頭流露出些許驚訝,卻也不改神色,下一刻,聽得牧溪雲又道:  “阮公子不必因病體而自貶,在下此次前來,便是想帶你前往越州江夏城,請那裏的名醫替你診治。是以退婚之言,不必再談。”  此言一出,高坐主位的阮東林臉色有一瞬難看,懸月島島主卻是滿臉欣慰,撚動胡須,點頭道:“便是此理。我懸月島,斷然不會以雪歸你因傷避世久不出為由要求退婚,更不會更換婚約人選。”  牧溪雲行至阮霰身前,目光掃過那把血跡仍存的刀,又看了眼主位上的阮東林,斂低眸光,溫聲對阮霰道:“夜深露寒,你病體未愈,不宜在外久留,我送你回去。明日一早,便啟程往越州尋醫,如何?”  正廳內,所有人皆將視線投向阮霰。  燈影灼灼,庭院吹來的風掀起衣角,阮霰垂眼,輕輕晃動起手中茶盞。盞中倒影頃刻破碎,他扯了一下唇角,將之擱置於旁側,緩慢起身,對牧溪雲道:“好。”  說完轉身往外,牧溪雲對阮東林執了一禮,緊跟在後。  懸月島眾人隨之起身,島主道過一句“夜已深,便不再叨擾”,告辭離去。阮東林揮手命管家攜眾相送,獨坐廳中,麵色陰沉如墨。  半晌後,他倏地抬起手掌,衝身前桌案猛然拍下。霎時間,木已成屑,怒然翻飛。  “阮雪歸——”他厲聲道。  幽靜山道上,阮霰終於打算將刀刃上的血跡清理一番,欲取出張帕子來,卻發現身上除卻這件衣衫外,再無他物。他這才憶起,早在阮家將他關進湖底時,便已失去一切身外之物。  下一瞬,阮霰麵前出現一方手巾,一方極為素淨的天青色手巾。  “用這個。”牧溪雲輕聲道。  阮霰沒接,腳步不停,並指往刀身一抹,指尖元力流轉,俄頃過後,刀刃上再不見半點血色。  兩人之間距離被拉開,從並肩而行,變為了一前一後。  牧溪雲望著前方身影,收回手,失落道:“阮公子,方才你推脫婚約時所說的那些話,可是真心之言?”  阮霰腳步不停,聲音冷冷,幾乎要融進這初春夜色裏:“今夜乃你我第一次見麵,對於初相逢之人,真心何從談起?”  言語間,初遇時的岔道又入眼簾,阮霰駐足,又道:“送到此處即可,鶴取公子請回。”  牧溪雲薄唇輕抿,猶豫幾息,試探著問:“明日越州江夏城之行……”  卻是為阮霰所打斷,這人答得肯定:“我會去。”  “好。”牧溪雲點頭,垂下眸眼,“阮公子早些休息。”  阮霰:“嗯。”  牧溪雲將目光瞥向道旁花影:“此回匆忙,尚未來得及問候令堂,請阮公子代為轉告。”  換來一聲“自然”。  阮霰不欲交談的意圖甚為明顯,牧溪雲不得不轉身。  他繼續前行,待到幽徑深處,天字七號由腰刀化為雪白巨犬形態。出於犬類習性,這家夥拿腦袋拱了阮霰一下,問:“為何要跟牧溪雲一塊兒去江夏城?咱們當務之急,是找到地魂哇主人!”  阮霰語氣淡淡:“時日無多,與其浪費時間在尋找上,不如想別的辦法,將缺失的魂魄補上。”  阿七眼裏滿是懷疑:“會有這樣的方法存在?”  阮霰話語鎮定:“不碰碰運氣,怎會知道不存在?”  阿七震驚至極,音量陡然拔高:“碰運氣!那還不是浪費時間!”  阮霰頗為無言,但仍耐著心與他解釋:“這世間神魂不全之人並非少數,有醫修專研於此,他們當有一套固魂之法,能替我稍作延緩。”  阿七兩隻前爪開始刨土:“延緩之後又如何?不行了再去緩一次?”  這樣的追問太沒意義,阮霰懶得再理,瞥它一眼,加快腳步,往鏡雪裏行去。  鏡雪裏經久無人居住,但阮家做足了麵子功夫,連微末角落,都不染半點塵埃。陳設布局更是保持了阮霰在時的模樣,沒有絲毫變化。  阮霰駕輕就熟入內,至臥房,卻沒有就此歇下,而是敲開了一間暗門,鑽入地下,取出不少東西。接著從衣櫃裏隨手撿了件衣衫,換下身上舊袍。  “你留在此地,我有事出去一趟。”阮霰對趴在床前的阿七道。  雪白巨型犬已接受了阮霰的行事思路,此時有些困,打了個嗬欠,回答“是”。  俄頃,即見阮霰化作一點輝芒,飄然離去。  金陵城的熱鬧並不因夜深而消減,燈火沿著十裏秦淮的清波水光綿延,河畔樓閣輕歌嫋嫋宛作仙音,胭脂水粉的香隨風飄遠,連夜色裏沉默不語的飛簷吊角,都染上了甜。  阮霰以假麵覆住真容,快步行走在金陵浸了香的青石板上,入耳的低語,好些都在談論新鮮出爐的江湖美人榜。  “那位春山刀,避世百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甫一出世,便重登美人榜榜首,不知會對過些日子的風雲榜、兵甲榜造成何種影響。”  “說到阮雪歸,便不得不提他的那位‘一生之敵’,北周前任國相。自春山刀隱居,國相便穩坐風雲榜第一位置。嘖,春山刀這回回來,恐怕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鬥爭。”  “要我說,這風雲榜的事情,都不如美人榜來得勾人心癢——聽說啊,原本排在第十二位的,是阮家那個清芙仙子,如今因春山刀,被擠去第十三了!”  “清芙仙子竟也是阮家人?窩裏鬥窩裏鬥!聽說這位仙子可不是好相與的人物,前些日子才開始行走江湖,年輕又氣盛!金陵城又要熱鬧了——”  交談之聲煩雜,如春夜擾人的細雨,阮霰無心理會,穿街過巷幾經折轉,駐足於一間酒肆前。  燈火稀微,零星如豆,守夜的夥計已倒在桌上,唯那店門口的酒招旗仍在飄。  他輕拂衣袖,抬指送出一點元力,敲上趴在桌邊睡夢正酣的夥計頭頂。  夥計不耐煩抬頭,正要破口大罵,卻見店門外站著個麵生但衣料華貴的人,屁股登時從板凳上彈起來,笑容殷切招呼道:  “客官您快裏麵請,咱們這兒各式酒釀一應俱全,其中花酒、果酒乃金陵一絕,您可要嚐嚐看?”  “三壇梅酒,帶走。”阮霰淡淡道。  “好的客官,您請進來稍坐片刻,我去地窖給您取來。”夥計笑答,“除了梅酒,旁的要來一些嗎?我們店的桃花酒、竹葉青,味道都是極好的!”  阮霰:“不必。”  片刻後,夥計為阮霰送上三壇梅酒,他付過銀錢,轉身回到夜色中。  一路東行。中途,阮霰問一戶花農買了束花。又過三十裏,見得一片竹林。阮霰快步入林,但行至深處,兩塊石碑映入眼簾時,又漸漸減緩腳步。  此般情緒,大抵與近鄉情怯異曲同工。  ——那兩塊碑,一塊是他至交好友的衣冠塚,另一塊,底下長眠著他的母親。  金陵阮家,為了自身顏麵,手段無所不用。  春山刀出身阮氏,譽名滿天下,受萬千人敬仰,是以在囚禁了本人後,還想法設法維係這三個字的名聲,使其有益於與之密切相關的阮家。  他們謠傳“春山刀因病隱居鏡雪裏”,同時,為了向世人展現家族的大度與關切,極盡心思,製造出優待“春山刀母親”的假象。百年來,連接觸到阮家核心的十大高手,都給迷惑了過去。  但阮霰再清楚不過,他的母親早就死了,死在當初的逃亡路上。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夜,為了掩護阮霰離開,她將自己暴露在追殺者刀下——最後,是阿七改換模樣,替他收的屍。  思緒緩緩,腳步緩緩,可饒是再慢,終會有抵達的那一刻,伴隨竹葉刷刷響,阮霰來到石碑麵前。他將懷裏素雅沾露的潔白梨花放到母親麵前,繼而揭開酒壇,盡數傾灑於黃土中。  風蕭蕭,葉漫漫。隻身立於碑前,不必言語,再多心緒,已是陰陽兩隔,無處聽聞。  三壇酒,一壇祭典亡母,一壇追思故友,剩下一壇獨自飲盡,長影寥落。  就在阮霰放下第三個酒壇,起身打算離開時,卻見一個身影步入竹林。  此處並非偏僻隱秘之地,時常有人至此伐竹,阮霰本不會多心,但——來者身上所流露出的氣息,實在是令人難以忽視。更不必說,那氣息中還有些微熟悉味道。  阮霰看過去,那人迎著他的目光笑了笑,不慌不忙,掏出一隻橫笛。  倏然之間,笛聲起於竹林間,不似秦淮河畔的柔軟纏綿,此音清越,悲而不涼,如同一道澄澈幽遠的月光。  乍逢星辰升起,輝光流轉眸眼,那眼尾輕輕上勾,暈開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但星光淌至阮霰眼中,微光閃爍便被化開去,唯餘幽冷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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