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溪雲覺得這話有些怪,但仔細琢磨,又分辨不出什麽來。 腳步遂快,不多時,便至阮家偏門。 牧溪雲並未打算大張旗鼓帶阮霰離開,因而準備的馬車,外表看上去並不華麗,但整個車身,所用木料,無一不是上千年的檀木,靜立此間,自有一股暗香漂浮,垂在車門口的簾,乃是由有“赤霞”之稱的熾靈絲織就,一寸千金。 至於拉車的神駿,更是不必多說。 阮霰卷簾而入,對牧溪雲道,可由阿七駕車。卻在此時,聽得一道清脆女聲響起。這聲音端的是意氣十足、年輕驕傲。 “鶴取公子,小女子清芙出水阮秋荷。聽聞公子此行將往越州,小女子正好接了前往越州除妖的任務,不知可否同路?” 垂簾輕晃,阮霰透過縫隙望出去,見得一粉衣少女負劍而立,麵如芙蓉眸似水,正應了江湖人給她的稱號——清芙仙子。 清芙仙子阮秋荷立在偏門門廊之下,身後站著阮家幾個位高權重的長老,牧溪雲朝他們一一見禮,隨後問車內的阮霰:“清芙仙子欲與我們同行,不知阮公子意下如何?” “隨你。”阮霰盤膝跪坐於軟墊上,垂眸淡聲道。 阮家長老一笑:“此行前往越州,雖不遠,但不可掉以輕心。方才,負責打掃鏡雪裏的婢女發現春山大人竟是一件衣物都未曾帶上,連忙收拾了些,我等正巧要出門,便一並給帶來了。” 牧溪雲折身過去,從長老們手中接過行囊。 阮秋荷衝他抱拳一笑,道了聲“多謝”,走上馬車。 旁人或許不知,但阮霰清楚,阮秋荷此番要求,帶了極強的目的性。然他端坐於車內,麵不改色。 倏爾,直直垂墜的車簾遭掀起,阮秋荷步入車廂。她眸眼靈動,輕輕一轉,目光落到阮霰身上,但看清此人一刹,張姣好麵容上的笑意猛然僵住。 她眼底浮現出不可置信,連帶輕勾垂簾的手指,都跟著發起了抖。眨眼,那抹不可置信變為憤怒,咬牙切齒的話更是脫口而出: “天下第一美人?大名鼎鼎的春山刀阮雪歸?模樣不過如此,那畫聖百裏丹青簡直是瞎了眼睛!”第五章 花間獨酌 阮秋荷瞪著眼前人。 便是這樣一張臉,憑空坐上美人榜之首,將自己給擠了下去。 放在凡俗世間,這張臉能夠被讚一句好看,但修行世界裏,模樣好的人太多,這般漂亮得毫無特色的麵容,叫人見之即忘,相較之下,連以“出挑”來形容都太為過,更何況,還登上了江湖美人榜榜首! “你定是賄賂了百裏丹青!”阮秋荷又道。 阮霰連眼睫都沒顫一下,完全不為所動,兀自垂眸,神色輕淡至極。 阮秋荷麵上慍色更甚,然而此時,牧溪雲已回到馬車旁。她眼皮猛跳,頓時察覺到自己的失言,開始後怕。 “馬車上刻有隔音符文。”車廂內響起阮霰的聲音,質地清寒悅耳。 阮秋荷看過去,發現這人神情動作絲毫未變,不由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 但沒時間留給她思索,下一刻,牧溪雲入內。阮秋荷不得不調整表情,衝牧溪雲點頭致禮,再一次為他答應讓自己同路道謝。 “你當對阮公子道謝。”牧溪雲坐到阮霰身旁,將阮家長老送來的行囊遞去。 阮秋荷頭一偏,眼底便多出不情願的情緒。她手指在裙擺上鬆鬆一捏,抿唇道,“說來,依照輩分,我當稱春山大人一聲‘九堂叔’。多謝九堂叔答應我的請求。” 這話說得巧妙,她稱呼牧溪雲為鶴取公子,叫阮霰卻是堂叔,生生將阮霰的輩分同他們拉遠了。阮霰豈會聽不明白這層意思,但根本懶得理會,眼仍舊不抬,僅從鼻腔裏發出了個單音節“嗯”。 阮秋荷覺得自己在拿拳頭打棉花,心頭火氣更盛,偏偏不能發作,隻好扭頭朝著窗外,瞪圓了眼望著外頭的青石板。 阿七起身去外頭駕車,從阮秋荷身邊經過時,刻意踩了腳她的裙擺。它肉墊幹淨,未曾留下印跡,卻也實實在在再度將阮秋荷給氣了一回。 一條狗擔任車夫,令外表低調的馬車變得惹眼,但當拉車的四匹神駿跑起來後,行速如飛,路人便瞧不清楚上頭的情形了。 阮霰坐在馬車中,以神識查探阮家給他送來的行李:華貴羅衣數套,上品靈石、靈器、丹藥無數,更有茶葉與點心,可謂是體貼入微、周全至極,並且未曾對這些東西動手腳。 冷嘲浮現心間,阮霰撤回神識,就著垂眸姿態開始假寐。 如牧溪雲先前所言,金陵與江夏城之間,不過半日路程。 午時剛過,江夏城城門遙遙可見,合了一路眼的終於阮霰掀起眼皮。 “再過不久,便到目的地了。”牧溪雲為阮霰遞去一杯水,望著他,溫聲道。 阮霰衝他道謝。 “我打算帶你去拜訪的,是隱居於江夏城的名醫周宣理。阮公子應當聽說過他。這位大夫規矩甚多,若沒有提前往周府遞去名刺,無論來者是誰,概不相見。”牧溪雲又道,“因此,阮公子便在客棧休息,我去周府遞交名帖,約談診治時間。” 熟料阮霰聽後,卻是拒絕:“多謝鶴取公子美意,但需要醫治之人是我,合該由我親自登門拜訪才是。” 牧溪雲輕笑:“周大夫是退隱之人,見之不易,需要有人從中牽線才行。我認識的那位牽線人,脾氣古怪,不喜生人。是以,唯有我獨自去,才有機會約見周大夫。” 如此,阮霰隻得作罷。 言語間,馬車行速減緩、漸趨停止,抬眼望出去,原來是到了城門,需要檢查一番才可通行。 入城的隊伍很長,但阮秋荷遞了一封手令給守城士兵,一行人當即得到放行。 車輪重新開始滾動,窗外形如長龍的隊伍向後移動,車廂內,阮秋荷解釋:“江夏城之所以嚴查出入者,乃是因了近日城中有妖魔作祟的緣故。我領了任務來此除妖,自然不用接受層層盤查。” 牧溪雲輕彎唇角,笑得謙遜有禮:“如此,還得多謝清芙仙子與我等同行,與了我們方便。” “鶴取公子不必言謝。”阮秋荷臉微紅,但僅是一瞬,緊接著,她將目光移向阮霰,雖笑著,但語氣幽幽:“我聽說九堂叔久病未愈,城中潛伏有妖魔,還望多加小心才是。” 阮霰平平一“嗯”。 阮秋荷自討苦吃,黑了臉色。 牧溪雲已然習慣阮霰的冷淡,又不知阮秋荷怒氣之下的深層緣由,於是代阮霰對她道了聲謝,語氣客氣且溫和。 這令阮秋荷心中不滿更盛。 入了城,阿七在牧溪雲的指引下尋找客棧。 阮霰撩開車簾,打量城中情形:江夏城不比金陵繁華,又因妖魔作祟,街上行人稀少,道旁貨攤可羅鳥雀,但那遮掩起來的窗戶之後,卻是探出一道又一道警惕、深究、疑心的目光。 可見作亂於此的妖魔對城中住民影響甚重。阮霰不由瞥了來此除妖的阮秋荷一眼。 很快便至客棧。 這原本是個遠離鬧市、清雅幽靜的地段,但如今整個江夏城皆蕭條冷清,便算不得什麽優點。不過內裏陳設頗為雅趣,壁上掛畫、角落青石、門側盆栽,無一不富有情調。 又因這裏的掌櫃與夥計皆是修行之士,較之周邊客棧,來往於此的客人要多出許多。 牧溪雲同掌櫃的相熟,昨日阮霰答應同他來江夏城後不久,便傳信一封,告知掌櫃的今日他們將來此住宿。 不過計劃之中唯有他與阮霰兩人,如今多了個阮秋荷,便讓掌櫃的又添了一間客房。 牧溪雲安頓好阮霰,暫別前去尋找那位牽線人。門扉輕闔後,房間內唯餘阮霰與阿七。 “主人,要我跟過去瞧瞧嗎?”阿七站直身子,前爪搭在窗潢上,眼珠子瞅著底下街道,神情踴躍。 “周宣理你是知道的,醫術的確精妙,有回春之能。若能讓他為我診治,當可尋出一些方法。”阮霰淡淡道。 “那不更得盯緊些了?”阿七理直氣壯地說。 “你是覺得自己有那個能耐,不被牧溪雲察覺?”阮霰道。 阿七說它當然有那個能耐,化成光團模樣,飄浮雲間,保證無人能探查到。 阮霰理了理衣袖,起身下樓。 “再說了,察覺又何妨?”阿七追在阮霰身後,垂著腦袋小聲說道,“說不定還會願意正大光明帶我去呢。畢竟那牽線人隻是不喜生人,並未不喜生狗。” 卻不料前方人腳步倏地一頓,使得它一腦袋撞上阮霰後腰。 阿七疑惑抬頭,順著阮霰目光看向樓下,瞅了半晌,並未發覺有何不妥。 “主人,你在看什麽?”阿七問。 阮霰:“看一個人。” 一個身著絳紫衣衫的人。 一個昨夜在竹林深處“偶遇”的樂師。 今日天氣好,這人沒罩那件深紗外袍,腰間依舊墜玉,別一玉質橫笛,神情懶散地站在月台前,問掌櫃的要一間上房。 察覺到阮霰的目光,他眼眸幽幽一轉,對阮霰做了個“真巧”的口型,唇角勾著那點笑意很漫不經心。 阮霰麵無表情,繼續下樓。 他坐進二樓唯一空著的那間雅座,要了一壺滇紅,熟料片刻後,卷簾而入的並非客棧夥計,而是那個樂師。 “在下尋覓良久,發現周遭座位全滿,唯餘公子你這處還有空位。不知在下是否有榮幸,與公子同坐?”樂師斜倚門框輕笑。 說話倒是很客氣,但——阮霰眼皮輕輕撩起,衝樓下某處輕揚下巴,問:“眼瞎?” 那處位於一樓門邊,桌椅皆被明晃晃的陽光籠罩著,除了趴在上麵抱著尾巴睡覺的貓,再無他物。 樂師彎眼弧度不減:“公子真是無情,雖說如今時節不過二月,但太陽仍是曬人得緊,你看,那貓都快被烤熟了。” 阮霰冷冷“嗬”了聲。 這人自顧自走進來,拉開阮霰對麵那張椅子,撩了撩衣擺坐進去。 正巧店小二過來送茶,見得雅間內有兩人,非常體貼地替他們一人斟了一杯,末了,還滿臉堆笑道:“您二位有事請盡管吩咐,我就在外麵走道上。” 樂師笑著應了聲“好”,阮霰神色漠然,往細了觀察,還能發現他眼底藏著些許嫌棄。但到底沒做出將人趕走的事情。 阮霰端起茶杯。 樂師亦緩慢抿了一口杯中紅茶,飲罷對阮霰笑道:“在下花間獨酌月不解,可否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蹲在阮霰腳邊的阿七登時豎起耳朵。 阮霰在鏡湖底下待了百年,雖然阿七時常同他說起江湖上的格局變化,與一些新鮮事,但他始終處於一種封閉狀態,且三魂不齊,沉睡占據了絕大部分時間,是以對江湖事,知曉得並不全麵。 這位“花間獨酌月不解”,阮霰便陌生得很,但阿七很清楚。 花間獨酌乃名號,月不解是他的名字,此外,又有“毒聖”之稱。據說他是一位精通南疆巫毒之術的毒醫,傳聞性格古怪,分明是個醫者,卻從不以醫救人,而是用毒。 阿七趕緊拿腦袋撞了阮霰一下,暗示他對待此人,需小心警惕。 阮霰緩慢撩起眼皮,冷淡注視對麵人,問:“你一路隨我至此,卻不知我姓名?” 月不解放下茶杯,仰靠椅背,手交疊放在翹起的膝蓋上:“我見你麵善,心有所動,便隨行一路。” 阮霰挑動眉梢,尾音上揚:“哦?” 月不解笑得誠懇:“正因心有所動,所以特意前來打探公子你的名諱。” 兩個人說話沒有壓低聲音,更未往雅間布下隔音符紙,或施展術法,恰巧阮秋荷打此路過,無意間聽得此段,當即變了麵色,掀簾闖入。 “你……你已是有婚約在身之人,怎可與如此輕浮孟浪之流同處一室!”阮秋荷神色端的是複雜至極,一口銀牙咬緊,抬起的手指尖顫顫,眸間三分鄙夷三分憤慨,餘下幾分,似是在怒其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