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霰的話將他拉了回來,這人眼睫一顫, 恍如夢醒:“聖器……我隨你為阮家做事多年,對聖器,還是有幾分了解的。聖器無堅不摧, 你要如何毀掉?等等——”他蹙著眉梢輕聲說道,言語之間倏地扭頭, 目光自下而上望定阮霰:“你打算用寒露天摧毀聖器?” “是這個打算。聖器是淩駕於凡俗刀兵的兵器,用我們平時所用兵刃, 隻會落得被反傷的下場。”阮霰點頭, 拂過衣袍坐到他身旁, 狀似漫不經心發問:“你似乎從來沒好奇過,為何我會和寒露天刀鞘融合,為何我能拔出寒露天,為何我能喚醒蒙塵經年的聖器。” 此言一出,明黃衣衫之人怔在原地。他垂眸思索片刻,苦笑說道:“因為我一直認為,這些堪稱‘神跡’的東西發生在你身上,是理所應當。” 阮霰目光裏流露出些微疑惑:“為什麽理所當然?” “直覺吧。”風吹起他烏黑的發,這人平視遠方,緩慢回答,“從初遇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曉你與眾不同。” 說完這話,他陷入回憶之中,開始絮絮叨叨講起與阮霰共同度過的少年時光,漸漸的,又說到他們同鏡雲生的相遇。 阮霰聽了一會兒,打斷他的話,“你打算在這裏守幾日?”邊說,阮霰邊收起墓碑前餘下的酒,與歪倒在地的酒杯。 明黃衣衫之人思緒一頓,隔了片刻才道出一句“不知道”。 “還有報仇的念頭嗎?”阮霰又問。 “當然。” “那報完仇之後呢?” “……不知道。” 答案並非意料之外,阮霰不輕不重歎息一聲,拍了拍身旁人肩膀,起身告辭。 天光漸盛,阮霰逆光而去,眉眼被勾勒得格外深刻,他垂眸瞥向手裏的酒壺酒杯,麵上浮現出複雜神情。 以前的謝天明,可不會一聲不吭任他收走殘酒。 * 歇夜城城南有家酒館,名為“何必求神仙”。此乃一家十二時辰不打烊的酒館,日夜迎來送往。 夜色漸淡、晨光初現時分,正是一天裏為數不多的清閑時間之一,最後幾個客人跌跌撞撞從酒館離開,店小二擦幹淨所有桌子,剛打算坐下打個盹兒,便見一個人逆光跨過門檻,徑直走到靠西一側的角落坐下。 “一壺花雕,二兩醬牛肉,再來幾碟下酒小菜。”來者手提骨刀,紅衣如火,半垂的眼眸幽藍微亮,說話時唇角輕勾,語調微沉,帶著幾分詭譎笑意。 盹兒打不成了,店小二麵色極差,撇著唇不高不低道了聲“好”,方巾往肩頭一搭,轉身通知廚房備菜,誰知這一來一回的功夫,酒館東邊臨窗的座位竟也坐上了人。 “夥計,上五壇燒刀子,再來四盤花生米!” “你們這有麵條嗎?有的話,來五碗牛肉麵!” “沒牛肉麵,素麵也行!” 新來的客人們一身勁裝短打,做江湖人打扮,其中一個臉上還有數條傷疤,看上去凶悍無比。他們大馬金刀坐著,刀劍長·槍擺在一旁,嗓門又大又粗,看上去很不好惹。 店小二被這副架勢給懾住,忙不迭點頭道好,說咱們這兒什麽都有牛肉麵不成問題,蔥花和香菜是否要多加些? “有就多放!”刀疤臉揮手說道,滿臉不耐煩,“多加辣椒和油!” 西側陰影裏的紅衣人見此情形,嗤笑出聲。 “你笑什麽?在笑你爺爺我?”刀疤臉當即板起臉,怒目大喝,眼見著就要抽刀起身生事,他的同行人連忙把他扯住。 “這個人一身煞氣,不好惹不好惹!” “這當頭可別亂惹事,咱們有要緊的事要做,耽誤了可不好。” “別忘了春山刀正打算毀掉四把聖器,我們吃完立刻趕路,同族人匯合,定要阻止此事!” 這幾人紛紛壓低聲音勸說刀疤臉不要在這節骨眼上惹是生非,但說著說著,話題漸漸轉去了其他地方: “娘西皮的,他算老幾,毀自己家的聖器也就算了,憑什麽牽扯上我們其他三家?” “要我說,昨日那一戰,就不該正大光明打過去……” 西側的紅衣人順便聽了一耳,麵上露出若有所思神情。店小二將他的酒菜端上桌,他為自己倒了一杯花雕,飲了一口後,輕輕□□手心裏的一塊玉石。 “都聽見了吧,臨淵大人。”他彈指使出一道絕音術,慢條斯理對玉石說道。 臨淵的聲音從玉石上傳出,語氣甚為平淡:“真巧,在半刻鍾前,你師父將他準備摧毀聖器的打算告訴了我。”這玉石上附有一絲他的神魂,被霧非歡隨身帶著,隻要有心,便可聽見看見霧非歡周圍發生的所有事情。 “傳聞有誤,阮霰手裏可沒有四件聖器。”霧非歡將玉石放到桌上,指尖輕輕一撥,玉石開始快速轉動。 那頭的人沒有接話,似乎在思考什麽,過了片刻,才沉聲道:“他懷疑我了。” “哦?”霧非歡眉梢一挑,幽幽笑起來,“不愧是他。” “不過無所謂了……我還以為這一次,和他能夠井水不犯河水。”臨淵亦笑起來,語氣意味深長。 霧非歡又是一聲上揚的“哦”。 臨淵沒解釋,隻淡淡道:“來春山吧,這一次,你我聯手。” “阮霰是我的,他隻能被我殺。”霧非歡亦不多問,伸舌舔過嘴唇,低聲笑道。 “好。”臨淵道,“阮霰交給你,原簫寒我來對付。至於其他人——春山這邊,很快就沒有其他人了。” * 春山山巔宮殿。 前殿儼然被阮霰和原簫寒用作了寢殿,玉石鋪就的冰冷地板覆上絨毯,可供小憩的榻被換成拔步床,櫃子、鏡子等一應俱全。原簫寒因為某些事甚為在意屏風,於是擺在此間的乃是以檀木鏤雕而成,以淺淡顏色的絲綢為屏,燈燭一照,便可勾勒出綽綽之影。 阮霰出去找了一趟謝天明,回來時衣角沾染露水,袖間還藏著幾分花香,原簫寒將人抱在,臉埋在腰側,深深嗅聞。 “唔,都說了什麽?”他半垂著眼,一副將醒未醒的模樣,嗓音聽上去微啞低沉。 阮霰隨意答道:“就那些。” “可有發現?” “有所發現。” 阮霰的話說得不明不白,原簫寒卻是全然聽懂,他“哦”了一聲,抱著阮霰倒回床上,“霰霰,陪我再睡會兒。” “修行之人,一旦踏過琴心境的門檻,便無需睡眠了。”阮霰麵無表情道。 原簫寒閉眼裝死不答,手更是不放。 阮霰:“……” 阮霰:“阿七已經安排人,把消息放給霧非歡了。” 原簫寒聞“霧非歡”三字而動,眼皮唰的一撩,環在阮霰腰上的手更緊幾分,不滿開口:“原夫人,你能不能不要老想著這個心思不正的前徒弟。” 阮霰:“嘖。” “他得了消息,十有八·九會立刻來春山,到了那時,你不許和他動手。”原簫寒冷哼說道。 “若你要輸了,也不許我動手?”阮霰挑眉輕問,眼底閃動的光芒充滿戲謔。他被原簫寒按倒在床上,半側著身,銀發披散下來,像是淌出的一弧水光,眉眼帶笑,表情生動,很有一股味道。 原簫寒湊過去親了親他眉心,接著翻身把人壓在自己身下,伸手挑起這人下頜,道:“嗯?我會輸?夫人,能不能對我有信心一些。” 窗外蟲鳴已收,鳥啼聲聲,清脆響亮,風送來清甜香氣,不細聞幾乎辨不出是何種花香,一切都美好而明麗。 這時候,門外倏然傳來幾下敲門聲。 原簫寒一“嘖”:“是小舅子和鍾靈那小崽子。” 阮霰將原簫寒推開,起身開門。 “九哥。”“前輩。” “嗯。”阮霰隨意點頭,讓出路讓兩人進來,但阮方意和鍾靈沒動,前者直接道明來意:“我打算帶上鍾靈,去找白飛絮。” 昨夜順路聽了一耳朵,對此阮霰並不驚訝,但他仍是象征性流露出了一點情緒:“嗯?” “她幻術很強。”阮方意給出解釋。 “所以?”阮霰表現出若有所思的模樣。 “長得也好看。” “然後呢?” “然後——”阮方意語氣嚴肅,口吻認真:“我覺得我不該逃婚。” 坐在床畔的原簫寒發出一聲嗤笑。 “但憑我一人,肯定無法叫她回心轉意。”原簫寒的嘲諷直擊阮方意心靈,他垂下頭,懊惱又倔強道,“所以我要帶鍾靈。” 阮霰:“……”他轉頭看向原簫寒,後者無所謂地揮手:“去吧鍾靈,事成有獎,不成有罰。” “那我定然可以的。”鍾靈左手握拳捶進右手掌心,語氣堅定。 “不過在走之前,我有一物轉交。他們在阮東林房間裏發現了密室,其中存放著阮東林這些年來親筆書寫的一些東西,秋荷將其中之一帶了出來,打算給你,但昨天沒找到機會,便給我了。”阮方意從鴻蒙戒中取出一本厚冊,封上沒有題名,但翻開一看,內容赫然與聖器有關。 阮霰道了聲謝。第八十三章 夜盡天明(上) 阮霰同原簫寒仔細閱讀了一番阮東林留下的手記, 裏麵關於聖器的研究十分詳盡,包括摧毀方法——元力雖然是次於聖器之力的東西, 但隻要運用得當, 是可以對聖器造成傷害的。 手記上記載的摧毀之法乃是一複雜法陣, 至於是阮東林自己思索出,還是前人經驗,已不可考。 “此陣畫起來相當不易,費精力費時間,不適合當前情形。”原簫寒與阮霰對坐花間,指著桌上攤開那一頁, 低聲說道。 “我們可以利用此陣, 弄出一個障眼法, 縮減規模、降低消耗, 讓陣法可對聖器造成傷害,卻不至於完全破壞。”阮霰捧起茶杯, 緩慢飲了一口。今日原簫寒泡的是武夷大紅袍,茶湯清澈,色澤瑰麗, 聞之能嗅到清淡花香。阮霰本不太喜歡此茶口感,但喝的次數漸多, 便也習慣了去。 原簫寒聽後,若有所思點頭:“言之有理, 若是聖器被徹底銷毀, 致使他們無物可奪, 放棄找上門來,就不好了。” “嗯。”阮霰放下茶杯、捧起手記,斜靠椅背,垂眼凝思如何對陣法進行改良。 他精通刀術,對於陣法的研究並不如何深刻,雖說當年還是青冥落刺客時,曾造出過一個能隔絕內外一切交流手段的特殊結界,但那是在機緣巧合下,與謝天明一起研究製成的,不可放至今時類比。 思及謝天明,阮霰又是一陣蹙眉。 “或許我們可以讓副莊主幫忙。他劍法雖然不怎麽巧妙,但精於布陣畫符。”原簫寒一手支起下頜,一手穿過紛紛落花,撫上阮霰眉心,將那點蹙痕抹平。 “這麽遠的距離,傳訊符無法使用,請他幫忙,時間不夠。”阮霰歪了下腦袋,平淡反駁,一綹銀發自肩頭滑落,恰巧和傾墜旋落的花相撞,在虛空中帶出明麗的弧度。 原簫寒垂手接住那朵花,微微一笑:“鳴劍山莊有特殊的聯絡方式。” 阮霰聞言,立刻將手裏的陣法圖遞過去。 “我算是看出了,你真的特別不喜歡陣法。”原簫寒輕聲哼笑,撕下有陣法圖的這一頁,打了個響指,在指尖燃起一簇火,將之點燃。 陣法圖被火焰灼噬,寸寸成灰,阮霰眼眨也不眨,直至灰燼被風吹散,才緩慢開口:“倒是同我和阿七間的聯係方式有些相似。” “這是一種上古密法,如今會的人不多,等空下來,我教你。”原簫寒將手支回臉側,彎眼笑望阮霰,“我一直忘記問,你們的方法,是如何得來的?” 飛花打著旋兒墜入杯中,在溫熱茶湯裏起落沉浮,阮霰斂下眸光,眉心漸漸蹙起。這並非什麽難以回答的問題,麻煩的是背後所牽扯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