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鬥篷砸落在地,臨淵的臉顯露無疑。 阮霰看清之後,怔了一瞬。他無數次見過這張臉,熟悉它如同熟悉自己,這張臉的主人陪他度過了壓抑又漫長的少年時光,陪他走過艱難險阻又熱血快意的江湖歲月,陪了他多少年,從籍籍無名之輩,到名滿天下、處處恩義仇殺。 這張臉的主人,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摯友。而現在,卻站到了自己對麵。 “在看見這張臉後,你還下得了手嗎?”臨淵笑起來,他的笑容和謝天明完全是兩種模樣,後者的笑明朗如春日暖陽,而他,卻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見阮霰微微眯起眼,臨淵豎起手中劍,小弧度晃了晃,做出一個反駁的動作:“我可不是什麽冒牌貨,我就是——真正的謝天明。你的摯友,你的兄弟,謝天明。” “我擁有你們之間的所有記憶,你們在金陵相遇,一起加入阮家的刺客組織,一起執行任務,一起放火燒了鄴城,還見證了你在瑤台境和那位原……” “你不是他。”阮霰再提刀刃,冷聲打斷他的話。 “哦?”臨淵露出一個頗為疑惑的表情,不過轉瞬即逝,豁然開朗道:“對,言之有理。他是我,我卻的確不是他。因為他不過是我沉睡之時,不慎生出的一點心魔罷了。” 當—— 話語未完,阮霰殺招已至,刀芒凜寒逼眼。臨淵提刃格擋,使出的,赫然是謝天明的劍法,但兩者境界、功力都不在一個層次。臨淵此人,功法比謝天明高深不知凡幾! 阮霰稍退,繼而雙刀交錯前揮,逼命之招,刀風冰冷刺骨。他的聲音更冷,仿佛是一捧經年不化的雪:“你把他弄到哪裏去了?” 臨淵橫劍攔住雙刀,空出的手一指自己心口,笑聲低沉華貴:“他在這裏,縮在一個狹窄的地方,正看著你和我爭鬥。” 換來自斜後方遞出的一刀,像是一弧涼薄月光,幽然無聲,殺機深藏。 明黃衣袍被劃開,刀尖刺破皮膚、勾出鮮血,殷紅血珠飛濺虛空、灑落青石,但也僅是如此,不曾造成更深的傷口。 ——臨淵極為敏銳地躲過了。下一瞬,臨淵立劍反擊,沛然氣勁在洞窟裏炸開,勢如泰山崩裂。 神力。 阮霰眼睫輕微一顫,摸清了一點對手身份。 “這一次,你再不是我的對手。” “你將那三把聖器融入體內了。” 兩個人同時開口。 “你真聰明。” “不試試,怎麽知道?” 又同時應答。 語氣截然不同,一者冷漠無情,一者笑意悠然。 戰聲再起,冷刃破空,殺機四伏。 這是一場神力對陣神力的交戰,在阮霰此前的人生裏從未有過。臨淵換掉了謝天明的劍法,使出一套前所未見、靈活無比又剛烈之極的招式。 劍光重疊劍光,刀芒覆蓋刀芒。經年不停的水滴可穿巨石,但經年不出的刀,可有刺穿勁敵一朝? 當—— 數不清是第多少次刀劍相撞,阮霰一擊不成,錯步回身,再起刀勢,素白衣袂在幽暗光線中翻飛起落,開謝成花。 ——夾雜著血色的花。 噗嗤—— 劍刃刺進血肉,白衣一片斑駁,豆大的汗水自額前滴落,阮霰半跪在洞窟不知名處,寒露天刀尖抵地,憑借此,才不至於倒地。 阿七化作的雁翎腰刀握在另一隻手上,斜橫於低空,正瑟瑟發抖。 打不過這人,但——阮霰不想避戰。 若是避了,謝天明或許永世困於此人禁錮之下,不見天日。 若是避了,唯存的聖器便隻有原簫寒一人去守,不得生機。 避不開,避不了,避無可避。 大概這便是所謂的命運,這世上唯有他能拔出寒露天,也唯有他能同對麵之人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好一個不死不休。 阮霰咬緊牙關,捏緊雁翎腰刀刀柄,迎上就要斬落身前的一劍。 但……他這一刀揮空了。 阮霰眼皮猛地一跳,抬眸時分,竟見藤蔓從四麵八方瘋狂湧出,纏上對麵明黃衣袍之人雙手雙腳,將他拖向洞壁,死死束縛住。 這之後,他看見對麵人臉上表情變了,那雙眼眸裏浮現了懊悔、內疚、歉意、痛苦……以及哀愁。阮霰很熟悉這些神情,那位開朗健談的摯友情緒極為豐富,他見過他所有的喜怒哀樂。 阮霰身形晃了晃,張了張唇,但終究沒問出口。 對麵的人嚐試著露出一個微笑,但唇角方提起,便無力垂下。“現在的是我,但我……其實也沒法證明這不是我。不過沒關係,你不信是對的。”他有些語無倫次,斂著眸光,極力掩飾臉上的失落,“對不起,阿霰……藏在你身邊的人,一直是我。” 這個瞬間,阮霰確定了這人的身份,他撐著寒露天站起身,搖頭反駁,“不,那個人不是你。” “現在解釋這個,已經沒有多大作用了——啊!”謝天明苦笑道,可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語氣猝然變調,露出惶恐而猙獰的神情,似是在壓抑什麽巨大的痛苦。 謝天明在和另一個人搶奪身體主權!阮霰跌跌撞撞朝他走去,卻見這人掙紮著伸指,彈出一道氣勁,將他逼退數丈。 “不——我能幫你什麽?我一定可以幫到你!”阮霰瞪大眼,踉蹌著想要回去,但前進幾步,便被逼退幾步。他當即意識到,這是謝天明如今所能做到的極限。 再往後半丈,便是洞窟入口,外麵有微弱星光,低矮的草木不懂紅塵世間,兀自隨風搖曳。 而洞內—— “你走,你快走——這就是幫我的忙了!”謝天明雙手緊握成拳,把自己死死綁在洞壁上,拚盡全身力氣,從牙縫裏擠出話語,“你一個人,殺不了他。先去幫原莊主……然後你們兩人一起,隻有你們兩人一起,才能殺死他!” “他是、他是後神臨淵!後神臨淵!” ”我、我拖不了太久,他很強,我、我不是他對手——“ “所以,你一定要幫我……殺了他……阿霰!” 謝天明低吼著,聲嘶力竭說出臨淵的身份,道出最後的請求。 話音落地刹那,洞窟被一陣強力掃過,地動山搖,洞壁岩石悉數砸落塌陷。謝天明催動法術,將捆綁自己的藤蔓多加了幾圈,屈指抓起跌落在地的、屬於鏡雲生的佩劍,刺入胸膛。 轟隆—— 阮霰慘白著一張臉立在原地,不願動、不肯動。 雁翎腰刀發出一聲悲鳴,大叫一聲“走”,化作蒼鷹模樣,叼住阮霰衣領,拍打翅膀掠出洞窟、飛入高空。第八十五章 江上夜殺 巨石轟塌堵塞洞口, 封閉出路、隔絕微光,整個洞窟陷入完全的黑暗, 謝天明閉上眼睛, 雙手緊握劍柄, 用盡力氣刺穿胸膛、刺穿青石,將身體死死釘在洞壁上。 “呼……”他緩慢舒出一口氣。 震蕩停止了,但碎石仍在往下掉,擦過臉頰、砸中肩膀,彈飛回半空,最後啪嗒落地。 一切回歸沉寂。 “我倒是沒有料到, 你為了讓你的朋友離開, 竟會采取這樣的方法。”一道華麗低沉的聲音兀然響起, 帶著漫不經心的嘲諷與輕蔑, 語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你刺的地方是心髒, 也就是你的所在地,這樣一來,過不了一刻鍾, 你就完全消失了,心魔。” “我覺得, 稱呼應該反過來才對。”謝天明握在劍柄上的手更緊幾分,他勾唇笑起來, 說話時有種痛苦的快意, “我並非魔, 從不做惡事,喪盡天良的人是你。” “嗬,我做的可不是惡事。”臨淵從鼻腔裏發出一聲輕哼,“享受這最後一點時光吧,心魔。” 謝天明亦流露出些許嘲笑:“心髒是一個人至為脆弱的地方,就算你是神,尋常刀兵不足以致你於死地,但這樣的傷口,想要完全恢複,至少得花上一個時辰。” “緩兵之計。”臨淵語氣轉冷。 “沒錯。”謝天明表情微露得色,“等你能自如行動的時候,第四把聖器,就已不複存在了。” “你可——真是給了我一個驚喜。”臨淵咬牙切齒,語氣陰森駭然。 謝天明短促笑了一聲,低下腦袋,不再開口。 一刻鍾後,劍柄上血痕幹涸的手頹然垂落,但下一瞬,又猛地抬起。被藤蔓束縛住的人雙眼一睜,重新握住插在心口的長劍,用力往外一拔、丟棄在地。 哐當—— * 江上風冷,幽霧透寒,凜凜殺聲與驚雷同響,奏成一闕悲壯的音。 原簫寒在法陣外緣堪堪止住步伐,麵對霧非歡利用聖器之力製造出的罡風,並不顯得慌亂。穩住身形之後,他右手立劍,左手並指一劃,氣勁隨著指尖翻湧而出,帶起浩浩長光衝破黑霧。再落劍,長光傾力下壓,以排山倒海之勢砸向對麵被罡風包裹著的霧非歡。 轟—— 嘩啦—— 江水翻湧升空,繼而四散跌落,濺起丈高的水花。環繞在霧非歡周身的罡風被劈開一個裂口,原簫寒趁勢而上,橫過時拂天風,旋身推出,劍勢如龍、劍光如虹,直襲霧非歡麵門。後者立時挽起骨刀,不避不躲,迎著原簫寒劍勢,猛然回擊。 罡風獵獵,濺起的水珠遇之則蕩然無存,所經之處刹那間空無一物。原簫寒縱使有元力護體,但還是被風刃割出數道傷口,血登時洇開,衣衫之色更深。 舍棄防禦、強行衝破罡風並非不行,但結局勢必兩敗俱傷。原簫寒倒不在乎受傷,但阮霰那邊的情形尚不明朗,他不能讓自己重傷在此。權衡之下,原簫寒選擇退開。 但他退,霧非歡則進。 紅衣人腳踩風眼,狂笑不止,“看來你的伎倆,不過爾爾罷了。” 罡風或許可稱為這世上最好的保護,霧陣更是讓他身法提升數倍,他一刀未盡又出一刀,劈、挑、刺、斬,出招、變招,臻至極致,赫然是自阮霰處承襲的刀法。 ——他想用阮霰的刀,殺死對麵之人。 原簫寒微眯雙眼,長劍一挽,出招淩厲。 但終是敵不過,罡風太烈,招法太快,無法防禦、無法跟上。 夜色霧色,遮蔽所有退路;水聲雷聲,織成嚴密殺網。刀刃過眼、風刃過耳,數百招過後,原簫寒已是遍體鱗傷。 微頓喘息時分,霧非歡笑聲更為放肆,刀法一變,殺招更極,“出招啊!原大莊主,你不是很能打嗎!” 原簫寒唇線緊抿,以對衝之法避開迎麵一擊,迅速遠處掠去。身後獨屬幽冥的冰冷氣息緊隨而至,寒意滲入骨髓,他驟然折身,自下而上遞出一劍,當的一聲,與斜劈向下的骨刀相撞。 霧非歡幽藍眼眸裏閃爍的光芒異常詭異,興奮得到了瘋狂的地步。他望著原簫寒,刀鋒陡然一轉,將位置換至長劍之下,再悍然上挑。 原簫寒已經到了極限,有心卻無力去防。他被強悍的力道當場掀翻,如同斷線風箏般傾墜江河。 轟隆—— 雷鳴仍在繼續,先前阮霰與原簫寒乘的那一葉扁舟竟浮水而出,將原簫寒載回江麵。 是誰這般做,答案不言而喻。 霧非歡足踏罡風,斜垂刀尖逼近舟中之人,唇邊勾起的弧度幽異詭譎,“原莊主,這天底下唯一突破至太清境的修行者,死在我這區區無相境的刀下,可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