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霰雙手交握擱在幾案邊,垂著眼眸串起所有靈感與推測,道:  “為什麽三位至高神隕落,臨淵卻能活下來,並且得到了照夜神這個稱謂,被世人傳頌——如果我猜得沒錯,這件事根本就是他策劃的。三光消弭、塵世永夜,不過是他玩弄的一個把戲,為的便是最後那出獻祭自身、為人世重降天光的戲。”  “追溯曆史應當便能發現,在塵世永夜之前,世人對臨淵的信仰已經不多了。如今已過了千百年,那段過往漸漸少有人提及,塵世對他的信仰與尊崇又一次衰減,所以他必須再做什麽。”  原簫寒托著下頜,若有所思:“的確有這個可能。如此一來,他必然重複當年的戲碼,先危害世間,再做出拯救舉動,以此獲得擁戴。”  殿堂上燭火通明,風從半開的窗吹入,勾起床畔垂簾舒卷。夜深至極,連蟲鳴都倦,除了樹葉沙沙響動,漸漸聽不見旁的聲音。  原簫寒瞬也不瞬凝視阮霰眼眸,忽發一問:“話說回來,你是如何識破他身份的?”  沒想到這個問題讓阮霰一怔。  他所有的表情與動作都被定格住,過了許久,肩膀垮下去,流露一點別的神色——這神色複雜到了極點,悲哀、愧疚、茫然、恍惚……所有的負麵情緒,都不斷在眸眼間翻湧。  “霰霰……”原簫寒很快意識到什麽,越過幾案抓住他雙手,放低聲音、放柔語氣,“不說了,不回答這個問題。”  阮霰置若罔聞,遲緩地偏轉視線,目光落到原簫寒身上,嘴唇囁嚅幾許,露出一個很悲涼的笑容:“是天明告訴我的……”  他把插·在心間的刀子用力拔·出,再狠狠插·回去,強迫自己回憶當時的情形,複原整個過程,說與原簫寒聽。  傷口表麵的痂皮被撕開,鮮血淋漓盡出,溢滿整個視野。  這是謝天明第二次死去,第二次說著阿霰你快走,然後死去。謝天明總是這樣,直到生命的盡頭都仍關切著他的生死,把希望的火種留給他,自己拿上刀刃,去拚力廝殺,直至終結。  而每一次,他都沒有辦法救這個人。  想哭卻無法哭出,悲哀至極,可笑至極。  “我會殺了臨淵。”  回憶的最後,阮霰收斂起臉上的神情,側臉蒼白,猶如凝霜。  “我陪你。”原簫寒深深吸了一口氣,緊握阮霰雙手,堅定說道。第八十七章 桃林殺機  朱雀一族的赤紅長弓被平放在幾案上, 繚繞的光華似若流火,在虛空裏點點跳躍。阮霰垂眸凝視, 眼底的細碎光屑淌成一條靜謐的河, 良久之後, 低聲開口:  “後神的力量會因信仰減少而削弱,所以臨淵要爭奪聖器。青龍、白虎、玄武三族的聖器已與臨淵融合,我同他一戰,應付得很吃力。”  原簫寒推給阮霰一杯茶,嫋嫋白霧將對麵人的眉眼暈得模糊,同時柔和了麵上的冷意。“所以, 你打算利用朱雀的聖器?”原簫寒道, 雖是一個問句, 卻用了肯定的語氣。  “不是利用, 是直接將聖器之力吸納入體內,就像臨淵那樣。”阮霰撩起眼皮, 定定望著原簫寒,“我不獨占,我們一人一半。”說完, 他沒有任何猶豫,也不待原簫寒有所反映, 覆手往長弓上一抹。  神力淌開,幽風四起, 燭火搖曳, 聖器瞬間化為兩團體積相當的力量球, 被阮霰反手托在掌心。  阮霰將其中之一遞到原簫寒麵前,後者沒接。  “有我在,不用擔心爆體而亡。”阮霰看了他一會兒,輕聲道。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原簫寒笑起來,帶著安撫意味,又透出幾分憂慮,“我在想之後的事。其餘三把聖器被臨淵占據,暫且不談,朱雀的這一把……藍臣給你、讓你毀掉,我想,他是為了不讓自己成為朱雀族的罪人,才這樣做的。若真的完成他提出的條件,你會被朱雀族記恨許久。”  “無所謂了。”阮霰神情不改,語氣淡淡,“反正身上的汙名已經夠多,不在乎再加一項。”  此時此刻,阮霰整個人都冷冷的。  和素日裏的冷漠不同,是那種充滿了仇恨、所做一切隻為複仇、旁的全然不在乎的冷,他對一切不管不顧,滿心滿眼唯有殺死臨淵這一件事。  原簫寒無聲一歎,一手抓起阮霰遞來的力量球,一手越過幾案,撫上阮霰眉心,將那點幽幽的森冷抹去。  “我陪你。”原簫寒笑道,聲音溫和低沉,“會一直陪著你,惡名也好美名也罷,都將與你一同承擔。”  阮霰眨了下眼,像是蝴蝶輕扇翅膀,幅度輕微,弧光生動。他許久沒有開口,就在原簫寒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輕輕道了個“好”字。繼而展顏一笑,眉眼眸間染上了溫度,像是離世之人重歸人間。  吸納聖器之力的過程並不痛苦,就如每個修行者吸收天地日月精華般自然而然。阮霰以神力相護,這股力量在原簫寒體內有條不紊遊走一周後,便與他自身元力完全融合。  原簫寒沉沉吐出一口濁氣,抬眼時分,眸底一星幽芒閃過。  他已入太清境,想再往上提升境界,極為艱難,半數聖器之力尚不足以使他從太清境第一層跨越至第二層,但此番吸納,功體與元力都加深不少,提升的實力不可小覷。  再觀阮霰,他體質特殊,與聖器的融合比原簫寒快上數倍,但從氣息上完全探不出與先前的區別。  “寶寶,你這是為何?”原簫寒掌心貼緊阮霰胸口,上半身微微前傾,疑惑發問。  “聖器之力初入體內,便被神力給……吃光了。”阮霰斟酌著選了一個詞,對原簫寒形容道,“起到的似乎是補充作用,於整體實力沒有太大提升,但我現在狀態很好。”  “高階力量對低階力量的吞噬與掠奪。”原簫寒若有所思。  “但臨淵卻是在吞噬聖器後,從乾元境一躍回到無相境,現在又……不對——”阮霰垂眼凝思,緩慢低聲說著,倏爾一撩眼皮:“他現在的境界,很難形容,隱隱已經超脫世俗體係劃分。”  原簫寒聳肩,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哼聲,“大概是借助聖器之力,重歸‘神’那個分類了。”  阮霰點頭表示讚同,不過下一刻,他拍飛胸前那隻不安分的爪子,拂袖起身:“好了,接下來,我們該去找臨淵了。”  “打算如何找?”原簫寒指尖動了動,戀戀不舍之情溢於言表。  “追蹤術。”阮霰麵無表情。  現存的追蹤之術,或以被追蹤者生辰八字為媒介,或以其貼身常用的物品,謝天明是臨淵曾經的身份之一,所以利用謝天明留在春山宮殿的東西,當可尋得臨淵的蹤跡。  阮霰低斂眸光起身,離開前殿,轉去這幾日謝天明住的房間,從內取出一物。  原簫寒緊隨其後。  夜深露重,蟲鳥靜眠,天上星辰暗淡,風輕柔婉轉,素白衣角起落翻飛,拉出幽微光弧,瞬閃即逝。  追蹤陣法的光芒明明滅滅,映照庭中燈輝,半個時辰後,阮霰喊了聲“阿七”。  雪白光團應聲出現,在地上彈跳幾下過後,化作雪白巨犬。  它是直接從阮霰體內出來的,原簫寒注視著那個位置,緩慢眯了下眼。  “我一直在監視宮殿外麵的動向,才沒空探究你們做什麽!”阿七前爪拍地,大聲為自己進行辯解,其行為顯然是欲蓋彌彰。  “我有問你什麽嗎?”原簫寒微微一笑,語氣裏透出幾分危險意味。  阿七瑟縮了一下,忙不迭扭頭,拱到阮霰身後,問:“主人,我們是不是要出發了?”  阮霰麵無表情瞪視一人一犬,輕甩衣袖,揮開原簫寒緊盯阿七不放的視線,旋即下頜朝某處一揚,道:“往東十裏,便是臨淵的棲身處。”  “我們走吧。”原簫寒對阮霰笑了一下,上前牽住他的手,飛快化光而去。  阿七孤零零一條狗被留在原地,悲憤大叫錘地。  *  春山往東十裏,乃是一片桃花林。百餘年前,謝天明曾在此埋下幾壇酒,笑說阿霰來年你我於此地對飲,不醉不歸。但這個來年始終沒有來,因為很快謝天明便消失在那場傾城之火中了。  正是春日好時候,桃花開得紛紛繁繁,重花旋落,風送淺香。阮霰同原簫寒走入這片桃花林,思及過往之事,臉色未改,依舊冷若冰霜。  臨淵坐在花下,見得來者,舉起酒杯遙遙一敬,唇角勾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我等你許久。”  “你可真是情深意重。”阿七緊跟阮霰身旁,它深知那段往事,不由咬牙切齒,雙目鼓圓瞪視臨淵,“披著別人的皮,幹喪盡天良的事!”  “喪盡天良……”臨淵悠悠重複,語速很慢,仿佛在品味,“這是今天第二個人這樣形容我。”  繼而話鋒一轉:“不過你錯了,這並非別人的皮,我生來就是這般模樣。”  “哼!”  阮霰低垂眼眸,麵對此情此景不發一言,隻在悄然間翻轉手腕。  下一刻,寒光乍出!  風在刹那間轉冷,一記圓斬飽滿如月,直擊花下之人。臨淵翩然避身,酒杯酒壇破碎滿地,背後上百年的桃花樹在彈指間碎斷,塵埃與花瓣同時翻飛,落地積成厚毯。  阮霰緊追而去,原簫寒從另一邊攔截,形成前後夾擊之勢,臨淵見狀冷笑,反手祭出長劍。  阮霰手持雙刀,交錯斜遞出一道銳利氣刃,刀光刺眼,所經之處紛花盡化齏粉。臨淵橫劍相迎,劍勢沉穩如山,在虛空裏劃出恢弘光弧,掀起一陣塵浪,浩浩蕩蕩而去,化解阮霰此擊。  與此同時,原簫寒殺招逼至左側。臨淵麵不改色,側身翻腕,長劍在當空挽出一個淩厲弧度,猶毒舌吐信,挾著凜冽殺機,當的一聲與時拂天風相撞,不偏不倚正好格住殺招。  兩雙凜眼相照,原簫寒劍勢再起。  殺聲,風動桃林的沙沙聲。  當啷,刀劍相撞激起鳴響,隨著風的嗚咽漸飄漸遠,漸遠漸散。  桃花灼灼,刀花灼灼,劍光衝天如虹,映照沉夜猶如白晝。光華繚亂,飛花繚亂,天地之間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狂舞。數千招過,眼見長夜將醒,雙方卻仍是平分秋色。  “你們可真聰明,非但沒按照原計劃毀了朱雀家的聖器,反而把它的力量吸收了。”臨淵提劍後撤數十丈距離,點足立在一棵桃花樹樹冠最頂端,慢條斯理說道,“這樣下去,我們似乎分不出勝負。”  阮霰一手反握刀柄立於身後,一手挽出一朵刀花,抿著唇不給隻言片語。  原簫寒則站在另一處,笑了笑,道:“隻要繼續打下去,便有機會找出你的破綻。會說出這種話,臨淵,是因為你膽怯了嗎?”  三人成三角之勢站立,兵戈暫休,卻又一觸即發。  臨淵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般,哈哈大笑數聲,震得腳下樹枝瑟瑟發顫。笑完之後,他望定阮霰,用那華貴低沉的聲音與高高在上的腔調發問:“你我之間,一定要誰殺死誰,才算結束嗎?”  “不然呢?”阮霰撩起眼皮,冷冷反問。  卻見臨淵眼底笑意更甚。宵風不休,明黃衣袍在虛空裏勾出一弧微光,他道:“若我告訴你,你殺了我,自己也會死,你還要繼續嗎?”第八十八章 天光業火  “你不信我。”臨淵挑了下眉, 隔著數十丈距離遙望阮霰,目光掠過他漂亮的眉骨, 不存在分毫情緒的眼睛, 慢條斯理說道。  阮霰保持著執刀姿勢, 聲線平穩:“我沒有信你的理由。”  “那原莊主呢?不知原莊主可相信我的話?”臨淵轉頭看向原簫寒。  原簫寒平平一“嘖”,神情的變化不甚明顯,“你總得告訴我,為什麽殺了你,他也會死。”  臨淵笑笑:“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是世人耳熟能詳的三位至高神隕落、自此人間再不見日月與星辰那一段……”臨淵用他那華麗低沉的嗓音悠然說道, 語調優美, 矜持有度。  “我不想聽你講故事。”阮霰刀鋒一偏, 麵無表情打斷他, “光看著你這張臉,殺你的理由便已足夠。”  “那還真是抱歉。”臨淵笑得似乎脾氣很好, “這樣吧,我盡量說簡短一些。”  但阮霰懶得聽他多言,立在背後的刀反手一挽, 足尖一點,刹那間飛掠出數十丈, 刀鋒朝著臨淵肩膀斜劈而下。原簫寒配合著攻過去,殺聲再起, 桃林震蕩。  他們動作太快, 肉眼根本看不清招式, 隻能看見刀光劍芒紛亂繚繞,明明滅滅。  刀兵交鋒數百次,臨淵側身避開逼命一刀,兀的開口:  “我之前說過,寒露天是三至高神之一月神的刀。可你並非月神,你體內流淌的神力是從寒露天刀鞘上得來的。難道你就不好奇,你為什麽能以凡人之軀,承受神力、揮動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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