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說什麽好。 崇淵突然換了個話題,繼續道:“父皇駕崩那日深夜曾要我答應,絕對不可與皇兄……昱親王,同根相殘。朕答應了。所以朕從沒直接派過殺手。對了,愛卿知道昱親王的生母是誰麽?” 禾後寒一時摸不著頭腦,搖了搖頭。 崇淵的表情好像有些嘲笑,又好似有些悲哀……或者羨慕,很奇怪的神情糅合在一起:“昱親王生母是田家的大小姐……父皇此生唯一摯愛,他遲遲不動田家,留給了我。” “朕登基第二天就在杯中發現了毒物,寢宮裏也到處都是細作。若不是有愛卿,朕這個皇帝差點就做不成了……這就是帝王任性的後果父皇為了個女人,差點搭上自己的兒子。” 禾後寒微微有些發愣,這是皇家秘聞…… “朕早就知道,越是皇帝,越沒有任性的權利。”崇淵這句話似乎是在對自己說的,目光微微悠長。 “……可朕仍是犯了此生最大的錯誤。朕在孤立無援的時候,因為一個人的好就不能自拔,即便朕知道,朕知道!那以命相待的好隻是臣子的忠心,可朕又不舍得放手……隻能深陷其中。”崇淵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 “朕手段用盡,從多少年前就開始……竟然每次、每次都為他人做了嫁衣。” 禾後寒坐在床榻邊沿,挪不開眼神,動不了分毫,隻能和崇淵對視著,那已經長大成人的天子低聲敘述著,好像在一點一點抽絲剝繭地回憶著人生,一片一片揭開心口上的疤。 崇淵凝視著他:“朕花了這麽多年才明白:你仰慕崇拜,無法抗拒,甘願為之奉獻的是皇權,至高無上的皇權從來不是朕。” 禾後寒楞楞地看著他,他說的是對的、是對的…… “這就是朕任性的報應。無論朕再不願相信,再想否認……朕累了,朕沒力氣了,一次次救活你,一次次再逼死你。” 禾後寒沉默著。 崇淵比他還要沉默,眼角不複少年時的圓潤,全然是長開了的穩重又有一絲疲倦到了極點的灰敗。 “……朕的武功全廢了,曾經允諾你的,傷了你的,便都算還了。” 禾後寒一驚,不顧禮儀地一把拉過崇淵手,搭腕凝神,崇淵氣海空空,經脈淤塞,似是內力盡散,武功全失。 他大驚失色:“皇上!您做了什麽?怎麽會這樣!” 崇淵卻不再回答,他站起來,走到門口,腳步一停,終是沒有回頭,邁了出去。 崇淵走了好久。 室內一直靜悄悄的。 禾後寒倚坐著,大夢初醒的倦怠和恍惚,他的眼睛不知聚焦在何處。 他是他的王,他的天,他的信仰,他的崇拜。 他甘願為他殫精竭慮死而後已,他甘願助他開創太平盛世鞠躬盡瘁,他從沒想過要他還。 他都還給他了。 禾後寒的腦子像鏽住了似的,無論怎麽想行動仍是抓不到重點,他坐在床上,直直地看著窗外,日頭西斜,房門突然被推開,“呀”一聲。 閃進來一個人影,禾後寒迎麵對上來人,他猛地站起來,幾步掠到門口,急切地問道:“江盛,馬廄在哪?” 江盛張了張嘴,又閉上,他抬手指了個方向,待禾後寒人影不見,才不堪重負似的垂了下來。 但緊接著,他的神色突然一變,身影一動,原地不見了蹤跡。 外邊的寒冷如影隨形,光禿禿的枝椏低垂在灰色的天幕下,禾後寒卻出了一身細汗,他腦子裏簡單的隻有一個念頭,從未如此單一而清醒的思緒,他飛奔著,解開馬繩,伏身緊貼馬身,離弦的箭一般向著土黃色小道衝去。 天空低沉沉地俯視著地麵,竟然開始下雪。 夜色漸降,禾後寒出來得急,衣衫單薄,手腳開始麻木,他咬住牙,狠狠一踢馬腹,馬匹長長嘶鳴一聲,猛地加快速度。 迎麵打來的風雪便強烈起來。 他漸漸睜不開眼,嘴唇和麵頰僵硬地疼痛起來。 直到……遠處隱隱傳來急奔的馬蹄聲,他精神一震,身體裏仿佛湧出另一人的聲音,竭力呼喚著:“皇上!皇上……” 前方傳來的馬蹄聲遲疑起來,禾後寒心中一鬆,又控製不住緊張起來。 他遙遙看見了崇淵,正從馬車中探出身子,往這邊看過來,他心中一酸,腦子裏又被驟然湧出的回憶攪亂……他腿有些麻木,下馬的動作顯得僵硬,一個不穩,“撲通”一聲跪進了雪地,正在崇淵腳邊。 他強自運動著冰冷的麵部肌肉,嘴唇卻仍是哆哆嗦嗦的:“皇上,微臣,微臣……讓,讓微臣一輩子,臣一生,一生輔佐您……盡心,盡力,盡心……” 他雖然語無倫次,但意思表述得無疑清楚無比。 周圍的馬上騎著暗衛,他們靜靜地緊繃著身子,沉默地看著。 這個一生都殺伐果決的皇帝,在這一刻猶豫了,他的眼神像在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痛苦的抉擇,這個過程很快就結束了,他終於退步了。 崇淵微微彎腰,抹去他眉毛上的冰雪,不發一字,隻是從懷中掏出紅色的玉牌,放在他的手上。 禾後寒跪在白色蒼茫的雪地上,他微微仰起頭去看皇帝。 崇淵也正與他對視著。 好像回到了多少年前的最初,他仍是他的丞相,但也隻是他的丞相。 一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