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有客人嗎?”兄弟二人回首,隻見門口一提籃小公子,發綰玉冠,身著緋綠窄袖短衣,其上鷺鷥栩栩如生,腰間蹀躞帶恰到好處,將寬袍束緊,嬌小身軀也攏出颯爽英姿——翰林院中人的打扮。雖是一身男裝,可沈越過目不忘的本事,還是認出眼前公子即為初見先皇那日、伏案書寫的宮女。世上大概也僅有這‘娃娃狀元’罷,才能將一身肅穆官袍穿得此般……可愛。先皇不知何時走至身側,和顏道:“寒舍罕有人氣,二位大人若無要緊事,不妨坐下喝茶敘話?”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沒有拒絕的理,沈超客氣道:“太上皇有心……”先皇難得插話:“左一句‘太上皇’又一句‘太上皇’,你不嫌別扭,我聽著都累。”“他素來不喜禮數,二位喊他‘皇公’就好。”‘小公子’語帶笑意,上前解釋。沈越目光落入她手中竹籃,竟見裏頭盛了滿滿的……酸莧,根莖底端雖有些許泥沙,可枝條一根一根擺放齊整,可見采摘時的細致溫柔。姑娘察覺沈越目光,爽朗解釋:“沈大人見笑了,這是酸莧,有降火去熱之功效。翰林院西邊側牆下長了一片,可宮人不認得,隻拿它當雜草鏟了,我今兒采了些,回來穿湯。”‘小公子’言語間,竟絲毫不見女子的嬌羞扭捏,竟叫沈越好奇了,罕見地主動探問:“沈某受教,不知公子……姑娘如何稱呼?”“你是姑娘?”沈超驚嚇。撲哧。這下沈超更嚇了。因為沈越竟然笑了。‘小公子’接話道:“鄙姓殷,雙名‘盼曉’。”“好,盼曉姑娘。”“沈大人。”來回幾出笑鬧,沈越沈超不複方才的緊繃,有所懷疑的警惕也隨之消散,二人隨皇公盼曉步入內院,藍衣太監掇了三張凳子,在海棠樹下放了。人間二月天,淑氣催花放。春光明媚,海棠簇簇,枝頭鬥豔。“方才隻翻了土,這會子要把菜籽播下去,二位大人先坐。”沈超立馬上前扳住皇公,動作間絲毫不嫌其上贓汙,並道:“皇公快坐下,這些粗活我來吧。”“欸!”皇公掰下沈超,無奈道,“世人都隻道農務乃苦差,可若不為生計,此中樂趣良多,欲辯難言。”見沈超仍舊猶疑,皇公複道:“二位若真過意不去,不如樹下坐了,幫盼曉一同擇菜。”“好。”沈超無柰答應。旋即三人在花樹下落座,藍衣太監奉了茶,跑去園圃中,將皇公翻出的碎石悉數收了。沈越擇菜之餘,打量周遭,才發現屋宇拐角的一座棚架,架木呈新,遂問:“皇公,棚架也是近來搭的?”“沈大人好眼力,昨兒才搭成的。雨水日之前栽上瓜苗,到了深秋就能收獲了……沈大人,你笑什麽?”方才還背對著沈越一行人,埋首丘壟專注於播種的先皇,無意間回頭,正好撞見沈越前所未有的怡然之態。先皇直覺,悅色之於沈大人,非一個簡單提唇的表情,而是久違的如釋重負。饒是皇公素來無心旁事的性子,還是問出了口。沈超忙歪了頭,果然見兄長再度勾起唇角,此刻他雖垂眸,也仍能覺察道:“世人都為富貴而汲汲,皇公卻反其道而行,叫我開了眼界,也叫我……念起族中兩位祖先。”枝頭有雀仔停落,唧啾喧鬧,雀躍於花枝之上,帶動團團花簇在半空顫顫嫋嫋。沈越隻覺此刻若置身桃源,眩目迷神間,不經意舉袖拈下一朵花冠,放在擇好的菜蔬上。“陶公自言誤落塵網三十年,方悟得本性|愛秋山。我乃庸才,所幸取了陶公前車之鑒,得以及時抽身樊籠。若人人都能清楚自己天性,順性而活,不為他人之叫好而盲目汲汲,各司其業,各得其所,聖賢之‘大同’,便距之不遠了。”默聲片刻,先皇追問:“沈大人方才提起族中先祖,不知是為哪般?”沈越笑意更深,道:“恕臣鬥膽,在下族中有幾位先輩,與皇公可謂殊途同歸。”“哦?甚是有趣,不妨說說看。”“在下祖籍乃姑蘇沈氏……”先皇竟停了覆土,回身驚道:“你是沈如歸後裔?!”“皇公見笑了。”“怎會!沈如歸乃‘大齊介之推’,美譽曆世。小時學書,師傅講完上古聖賢,常提起我朝開國功臣沈大人。‘赫赫開國功,業成不受祿’。也是一位明白之人。怪道我見了沈大人,直覺甚是親切。”始終安靜聆聽的盼曉一時間也笑如銀鈴,道:“難怪了,我就說皇公素喜清靜,今兒竟破天荒邀人做客?原來是一見傾心。”沈超也不由樂了:“哈哈哈哈……”先皇繼續蹲跪撒種,不過這一次卻是麵朝眾人:“沈大人,你方才說‘族中幾位’先輩,可還有誰?”“微臣父母感情甚篤,母親仙逝後,父親便棄官入道,不複問世事,隻在年節以及祖母過壽才歸家。”盼曉原本就水汪汪的一雙圓眼,此刻睜大,霎時憨態可掬:“也是一對天作伉儷了。我心向往,來日有幸,必登門拜訪。”沈越卻突地眸色一暗,沈超察覺得快,歉聲道:“讓盼曉姑娘失望了,家父已於年前西去。”“啊?可惜了,二位大人節哀順變……”盼曉自知問錯了話,滿目愧色。沈越隻覺得這姑娘雖官場之人,然而容態盡天真,絲毫不染市儈嘴臉,不由側目覷了一眼,隻見她默默垂首摘葉,男裝之下盡顯少年英氣。須臾,沈越打破沉默道:“盼曉姑娘是特意從翰林院趕回吃午飯?”聞言,姑娘抬眸,與沈越直直對上,露出兩顆虎牙,坦然笑道:“是呀,倆人吃飯嫌冷清,菜色也少,三人就熱鬧些了。”倆人?沈越放眼,看那正背著身子揀碎石頭的藍衣太監,複又回想先皇方才言行,一時更覺得眼前這座院子、園中仨人,處處違背常理,卻又處處有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