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使該說的已經說完,方五兒歸途如何星夜兼程如何心焦如焚自然是識趣的不提,慶王表情古怪,不知在想什麽,室內幾雙眼睛皆盯著承嗣,無人吭聲。    李承嗣疲憊地捏了捏自己眉心。怎麽處置?自然是一刀殺了。隻是這話他卻不能說出口。    根據信使的匯報和張君瑤的信,他已經知道虞府涼人半年來被耍的團團轉,鯨吞蠶食之下減員已超過半數,餘下這波人藉著利齒藤與蒙衝的協議之機裏應外合衝了出去與方五兒磨蹭,未料到張君瑤竟悍然越界,領軍殺出了虞府,最終還是沒能逃出生天。這些人被困已久,缺衣少糧,人困馬乏,早已是強弩之末,再次戰敗加上足足半年的心理陰影的壓力,一時兵敗如山倒,最後竟有近五萬人崩潰乞降。    這也大出張君瑤意料,如此龐大的俘虜人數令看管都變成了危險的任務,隻得讓承嗣拿主意。    大衍與宇涼兩國不同,耕地稀少而人口稠密,從不缺勞力,若將這些人打散了安插進各村鎮過活,隻怕一個涼國俘虜倒要配三五個人看管;若不打散,則是埋下了隱患,既無法信任,又浪費糧食。若令涼國贖買,相當於還刀於人,換什麽都劃不來……承嗣忍不住想起三元關的舊事,直想效仿孫悅,一把火燒個幹淨。    然而即使是孫悅,背了個殺俘的惡名也不得不受審下獄,幾乎死在牢裏,承嗣雖毒辣成性,亦知此事絕不可行。況且以張君瑤的君子脾氣,讓他去殺上萬手無寸鐵的戰俘,也決計做不到。    “他捉的人,讓他自己斟酌。”皇帝毫無責任感地將球踢了回去,轉頭道:“承誌,你該去睡了。四叔,你若嫌無事可做,現在便去把你之前說的東西搞出來如何?你的人都在西城輜重營裏。援軍既指望不上,我們是生是死,或許要看你的了。”    那信使見皇帝開始趕人,不安地左右看看,承嗣漫不經心地以兩指夾著那封信,輕輕敲了敲,道:“莫急著走——朕還有些細處要問你。”    (未完)          四十四    日頭高照,慶王伏在案前,專注地繪製圖紙。    他麵容剛毅,一派硬朗桀驁之態,此刻換了錦衣,須發也仔細打理過,顧盼生威,氣度頗為不凡,可想見年少時必也是不輸於方五兒的翩翩公子。    隻不知是否由於後半生太過坎坷,他雖不過四五十歲年紀,兩鬢已有縷縷銀絲,映在陽光下,顯得分外刺目。    他畢竟曾逼宮謀反,此刻雖看來行動自如,卻仍在變相的軟禁中,說是命懸人手也不為過,卻毫無懼意,那背影十分專注,半點不落皇族的傲氣。    “喂。”    隨著這一聲,一顆石子自窗外飛進來,不輕不重地敲在他手邊。    慶王微微一頓,擱筆,冷冷道:“沒大沒小,你哥哥都知道喊一聲四叔。”    李承誌愜意地趴在窗邊的大樹上,身形被茂密的枝葉遮得看不分明,隻露出一雙好奇的眼睛盯著他:“你在做什麽?怎麽不去跟他們一起做那個……”他回想了下,試探道:“弩?”    “……”慶王反問道:“你怎麽不跟你哥哥守城去?”    提起這個,承誌扁了扁嘴,委屈地控訴道:“哥哥又趕我——我有那麽沒用嗎?休息也休息夠了呀,我能保護自己,也能保護他……如果他同意,我還可以殺人——利齒藤什麽的,你信不信?”    “我信。”慶王微微一怔,似是被這抱怨引發了共鳴,低聲道:“我相信你能……”    承誌仍然待在樹上,若在平時,他定會覺得這人毫無教養,可厭之至,而此時卻莫名地生出種同病相憐的親近。再打量一二,這少年雖然一身被寵出來的嬌氣,卻又不同於京師那些四體不勤、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兒,身形靈動而下盤穩健,眉宇之間神采飛揚,自有一股少年人的英氣,連那男女莫辨、顏色如枯葉一般的衣飾都變得順眼起來。    他緩緩道:“若能放手施為,老夫也能令大衍來個天翻地覆的變化,令他江山永固——可惜,總有些人看不明白,左一句軍械乃不仁之物不宜過分投入,右一句異想天開、白日做夢……簡直愚蠢至極!”    “既然如此,他還用什麽刀槍,撲上去直接用牙咬,用腳踢,老夫就算他仁義!”慶王越說越激動,“刀本來就是用來殺人的,既然要殺,老夫能讓他殺得更快、更輕鬆,損失更少——甚至毫無損失!難道他讓許多大衍子民白白犧牲,便是仁義了?這些人,本來是可以活下來的!”    “說到底,不過是怕老夫一旦事成……哼,我大衍以木工、機關起家,誰人不知,他為了壓製老夫,不遵祖宗正道,不思改良軍械,卻去與他國硬拚人馬,空耗國力,可笑可歎!軍中尚在吃三十年前的老本,有誌於軍械的能人卻不得不流入民間,靠些不入流的花樣糊口……本末倒置!亡國之兆!想當年雷火彈花足足耗費了數百人十餘年才得第一枚成品,剛弩曆經兩代人方才問世!眼下無人研製,如何成功,既不投入,空口說什麽白日做夢!如此自斷一臂,須知他國皆非良善之輩,會與你講什麽仁義!他一念私心,便斷送我大衍數百年江山……”    李承誌眨了眨眼,道:“他是誰?我哥哥?”    慶王倏地一停,似乎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搖了搖頭,努力平靜下來。他自重身份,自然不會在後輩麵前詳述與先皇的糾葛,便將前問輕輕帶過,道:“不是……這些,哪怕今天做不到,也總有一天能做到。老夫隻希望,先做到的是我大衍,而不是涼國、宇國……可惜,他們都覺得這不可能實現。”    承誌對那些空泛的關於仁義與戰爭的話題毫無概念,但提起異想天開的東西倒一貫頗有興趣,接口道:“什麽不可能實現?你想做什麽?讓我瞧瞧~”    慶王看著樹上的少年,隻覺這麽久來從未如此痛快地傾訴過,索性返身取出一個匣子,珍而重之地打開,捧出一疊圖紙,逐張向承誌展示。這些東西大大小小,有些似乎全然無用,有些又太過匪夷所思,從改良的、小巧無比而射程更遠的火槍,到硬度韌度堪比百煉鋼而又能大量穩定出產的所謂“金鐵”製法,從可以在需要的時候按下機關出其不意增加彈跳力的軍靴,到能夠悄然自水底行駛而偷襲敵方的船隻,甚至還有一個一按便能啪的一聲放出一溜火花的小玩意兒——這個已有了成品,可惜便是慶王也說不清能派什麽用場——方方麵麵,包羅萬象,讓承誌都模糊地覺得,這些似乎已經超出了單純的軍械的範圍。慶王那番雄心壯誌的宣言在前,他本以為盡是能殺人於千裏之外的古怪兵器,不料竟是如此,雖然若說靠這些稱霸天下似乎有些可笑,但聽來趣味十足,令承誌大為過癮。    慶王每介紹一張,都會點一兩個人名,告訴承誌這些東西主要是誰的點子,誰在付諸實踐,進度如何:這些人眼下正在小院的另一側,揮汗如雨地親自動手,為李承嗣趕工製作守城的器械。    輪到他自己,慶王帶著神往的語氣笑道:“你想象過上古時代的巨人嗎?一腳踏下去,凡人都如螻蟻般無法躲閃……現世已經沒有巨人,可是老夫想來,若能用木石、金鐵做出一個來,他每一步都能引起大地的震動,一刀能橫掃一隻軍隊,刀槍戳上去都無法撼動他分毫,他一個人便足以收服一個國家……”    慶王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不可自拔,李承誌聽著他的描述,實在無法想象那種場景,努力思索道:“於是你是想做一個……很大的牽線木偶?”    這比喻讓慶王嘴角微微抽搐,他想了想,勉勉強強道:“差不多吧,但是沒有線……他很大,非常大。”    承誌疑惑道:“沒有線,怎麽動呢?”    慶王道:“可以有一個人坐進去操控……不,不用人也可以,但是需要……”他實在無法在三言兩語間給承誌解釋清楚,隻道:“過兩天做個小的給你玩玩。”    李承誌對有趣的禮物十分歡迎,歡呼道:“做兩個吧,也給哥哥一個。”    慶王看著這無憂無慮的少年,難得的有些放不下心,沉吟道:“誌兒,莫怪四叔多嘴,你跟你那個哥哥,還是保持點距離的好……須知伴君如伴虎……”    承誌不滿道:“哥哥喜歡我,不會怪我的!”    慶王嘲道:“你想得太簡單了……那小子翻臉如翻書,說話真真假假,連老夫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頓了頓,忽道:“你之前不是問過,為何老夫不去一道做那弩機嗎?那不過是個改良的床弩,比起機關巨人來不值一提,毫無難度!老夫不去,是因為……就算做出來,你那哥哥也不會用。”    他抬起一隻手,製止了承誌疑惑的提問:“或者也會用,但是絕不是現在,絕不是在雍城。說什麽生死均係於此,哼,笑談!輜重明明充足得很,他卻刻意減少箭矢供應,白白加大守城難度,擺明了是怕涼人堅持不住撤軍,故意做出不支的樣子來誘惑利齒藤……對,老夫已猜到了,不用這麽驚訝,整個雍城之圍都是你們設的局,對不對?他連原有的城防都要撤,怎麽可能會用老夫新製作的軍械?還有明明能進城卻故意裝模作樣好像被涼人打退的方家小子……他這兩天也沒翻出什麽水花來,對吧?”    “你太聰明了!”承誌雖然並未搞懂慶王的思路,然而對方的猜測確實十分準確,他便毫不吝嗇地大力表揚,“這兩天城守得很艱苦,方五兒沒再出現,大家都很失望呢。”    “你那哥哥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放棄原計劃的打算……明明幾路援軍都出了岔子,他倒還有信心。”慶王歎了口氣,道:“他不單對敵人狠,對自己也夠狠的……你們兄弟兩個,明明年歲差得也不大,怎麽就這麽……你,唉。你鬥不過他的。”他還有一句話未說出口,隻怕連今日承誌被趕下城頭,無所事事之中晃到自己這裏,都在李承嗣的算計之中。    然而這個念頭一起,他忍不住又想到了更深一層:既然自己最引以為傲的軍械對此時的李承嗣都毫無用處,他派李承誌過來又有何用意?甚至……雍城既是個局,那最初究竟為什麽會將自己,以及自己在督造處的手下一同帶了進來?    某個想法令他忍不住脊背發冷,暗暗道:“不可能……那小子畢竟才十五六歲……”    恍惚間,他聽見李承誌清亮的聲音:“為什麽要跟哥哥鬥?哥哥越厲害,我越高興呀。”    *    慶王再次登上城牆,帶來承諾給李承誌的禮物時,那兄弟二人正湊在一處,對城外指指點點,嘰嘰喳喳爭論不休。    “四叔。”承嗣瞥見慶王身影,遠遠點頭示意,不再理會承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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