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誌曾對他說,以他今日從者之眾,有沒有孫悅在身邊都無關大局;現在回頭看,竟有些心酸,還有些奇異的感動。 就像蹣跚學步的幼兒,自以為走了很遠,停下來抬頭一看,卻發現父親就在身後,從未離開。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了當年那隻雪鹿。 “袁希雍城一戰名揚天下,方五兒更是炙手可熱,以安西之偏遠都知道走他的門路,而孫叔你做了這麽多,卻誰都不知道,便是承嗣明白了,此事真相也永遠不能得見天日,亦無法可賞。甚至,若這個位子上不是承嗣,隨便換是哪個皇帝,你做的這些事,都極犯忌諱,莫說功勞,隻怕性命都難保……”他凝視著孫悅,胯下馬輕輕邁步,二馬交錯相貼,鬢毛相擦,兩人愈來愈近,“孫叔,你甘心嗎?” 孫悅沉默了一下,露出一個自嘲般的笑容,勒馬,後退,躲開了承嗣的親近。 李承嗣心中一沉。 眼前閃過當年孫悅牽著他的手帶他逛街,掏錢為他買包子的情景,承嗣咬緊牙根,近乎卑微地乞求道:“孫叔,我……” 話到一半,卻見孫悅突然一提韁繩轉身將他護在身後,抬頭朝東南方看去。 (未完) 五十六 遠處人影搖晃,待得片刻,愈來愈近,辨得出是數個人影,似乎還牽了頭駱馬。 那些人顯然也已發現了他二人,微微轉向,朝著此處而來。 隨著距離接近,李承嗣漸漸看出是一家四口,一名中年模樣、長相憨厚的獵戶帶了老母與妻兒同行,那小孩不過兩三歲,稀落落的短發勉強紮成個五福衝天辮,係著長命鎖,半邊項圈露在花布衣服外,虎頭虎腦,十分可愛。 孫悅卻仍未讓開,承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獵戶滿臉喜色,已迎了上來,問了聲好。 承嗣未著龍袍,孫悅此時亦是便服,雖也均非尋常衣飾,這獵戶卻顯然不認得,隻搓著手道:“這位小哥可是從恰旺城來?打聽一下,那邊涼人走了沒有?” 李承嗣一怔,搖了搖頭,又問他從何處來。那獵戶有些失望,道:“這卻麻煩了……我們原是恰旺人,前陣子涼人殺來,剛好南下探親,逃得一劫……隔了這麽久,聽說天軍來了,涼人被打得落花流水,心裏思念故鄉,才拖家帶口回轉來,不想竟是謠傳……” 他身邊駱馬上馱著些家當,自鍋碗瓢盆至被服、毛皮、獵弓,零零碎碎著實不少,李承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稍遠處局促萬分,並未上前的老婦與孩童。那幼童怕生地藏在家人身後,卻又偷偷探出半個頭不住看他,承嗣心中突然一軟,笑道:“涼人雖還未走,也不遠了,眼下若無歇腳之地,不如跟我們去坐坐?” 流民回鄉,似乎預示著戰爭即將過去,大衍將回到和平而普通的生活軌跡上,令李承嗣頗為觸動,胸中有什麽東西悄悄動搖。 * 利齒藤退至恰旺城,終於站穩腳跟,以此為靠,與衍軍對峙。 此城與蒲仔城乃是大衍東麵邊境的關鎖,南北皆是崇山峻嶺,難以翻越,城牆既厚且高,直聳入雲,與雍城那等小城不可同日而語,若在城下仰射,則箭矢不及半程便會力竭落下,非得動用投石機之類才能摸得到守軍的邊;莫說攻方,便是守城一方,普通的士卒挽弓向下射,在這個距離上都難以控製準頭,飄到敵軍頭上不過是毛毛雨,殺傷力有限得很。 所以恰旺城當年配備的,全部都是巨型機關與火器! 這等利器,哪怕在衍國,也隻有都城、三元關與雙城才大量使用,設計精密,操縱複雜,絕非前番涼人挖了些雷火彈堆在一起的敷衍之作。方五兒攻衍都時便是傷在此物之下,當時他距離爆炸處足有幾丈遠,仍為飛散的彈片所傷,幾乎腸穿肚爛而死,更不用說那些逃脫不及、被正中的士卒,一發下去便是一片死屍,連聲呻吟都留不下來。 “當初的配備,西城這邊有巨型火器機關一十八具,中型三十六具,小型不計其數,”方五兒遠遠指著城頭,向承嗣介紹此城的防備情況:“這已到了京師的一半之多。這些東西雖然準頭極差,可若要頂著它們攻城,亦需付出極大的代價,而且……士卒畏懼火器,強行命令他們上去送死,隻怕軍中怨氣橫生,便是有您在,也未必彈壓得住。一旦軍心動搖……” 承嗣眉頭緊蹙,打斷他道:“這自然不能。戰車可用得上?” 方五兒道:“衝車輕快,本是掩護大量士卒快速前突所用,可這個用料……防弩箭尚可,此處用處卻不大。紮車沉重,周身皆是利刃,殺傷力巨大,隻是野戰對陣才能發揮最大功用。至於專門對付城門的槌車……” 他看向遠處城牆,承嗣亦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雙城的城門皆是特製,巍峨牢固,厚如城牆,堅不可摧,且門並非向兩側開啟,底槽入地三尺,起初設計時便特為了對抗諸多攻城方法所製,若非如此,也難扼涼衍兩國邊境上百年。想不到今日為敵軍所占,竟是輪到己方頭疼了。 方五兒又道:“若按老規矩,鑽車遠遠掘出地道通到城下,填塞木料、火油,俟機毀城基,也許有些用處,隻是太容易被發現……” 李承嗣搖頭道:“涼人未必懂得監聽地底,一般的法子可未必能在攻城的吵鬧聲裏辨出這點聲音,朕不擔心這個,隻怕燒過去了,對恰旺城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方五兒笑著接口道:“若是燒不動,主公要失望,若是燒塌了,主公該心疼了……” 李承嗣也不著惱,瞥了他一眼,道:“眼下還輪不到朕心疼,等打下來了,才有功夫哭呢。” 方五兒湊趣道:“若是此戰告捷,主公以後也用不著這道關了,日後界碑說不定要立到柳州去……” 開疆拓土的功勞沒人不喜歡,他見李承嗣果真被逗得展顏,又道:“其實我們現下做的都是最壞的打算,真的打起來未必就有這麽困難——涼人可沒弄過這東西,屬下聽說,他們打下蒲仔城以後,為了泄憤,將機關砸了個幹淨……恰旺城失守太早,摸不清虛實,也不知是不是遭了同樣的難……就算原封未動,非戰時可是隻有幾具巨型機關保持運作的,絕大多數都是分拆在各處儲存,方便保養,涼人說不定連怎麽組裝都不會……” 李承嗣道:“莫小看了他們,便是起初不會,摸索幾次也便成了,這東西雖然複雜,畢竟也沒特意防過外人來用。”他突然想起涼軍在雍城挖掘己方的雷火彈反過來攻城,不禁皺了皺眉,道:“利齒藤是個聰明人,不至如此。” 方五兒道:“利齒藤……就是聰明得太過頭了。” 這話卻沒說錯,李承嗣想到他幾番用計,皆自嚐苦頭,不由笑道:“管他千變萬化,我自巋然不動,之前孫叔兩萬人馬都沒落了下風,眼下涼軍軍力劣勢,還能輸了他不成?明日且調一隊人馬直接攻城,城頭虛實不問可知。” * 李承嗣欽點了周康所率的前鋒營作為攻城主力,又點了孫悅麾下的吳建能掩護,預備搭雲台車嚐試壓製城頭火力,各個細細叮囑,士卒之間拉開距離以減少火器造成的損失,試探為要,切莫戀戰雲雲。 然而計劃總趕不上變化,第二日,恰旺城高懸免戰牌,送來一封信,要求議和。 衍方將領麵麵相覷。 (未完) 這章略短小 五十七 也許是因為利齒藤一直以來都沒有露出過任何議和的傾向,即使敗了數次,也是千方百計挽回損失,再尋機會回擊,從未氣餒;也許是因為眼下形勢一片大好,眾將皆蠢蠢欲動,滿心隻想一展身手,建功立業,竟未想到涼人會在此時求和,此信一出,登時便有許多人怔住了。 然而細想便知此事絕不稀奇;涼國此刻雙線作戰,焦頭爛額,與宇國的摩擦既平息不了,想先安撫西線也頗合情理。 李承嗣約莫看了看利齒藤提出的條件,不過是兩國停戰,涼軍主動將雙城還與衍國,前事勾銷,不得追擊毀約,永為兄弟之邦,諸如此類。 “毫無誠意!”方五兒毫不客氣地直斥道:“既為鄰邦,悍然動兵犯我大衍,犯下累累罪孽,滿手血腥,如今一句和談便想揭過?況且歸還雙城算什麽賠償?他便不還,今日我們一樣能打下來,主公,這不可答應!” 帳中眾人紛紛低聲議論,許安國滿臉皺紋顫個不停,道:“陛下……老臣以為……終究是和為上策……咳咳,若覺得對方條件太苛,大可以提出來,放歸我國百姓,要求對方賠償銀錢,布帛,車馬,糧食若幹……咳咳,”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直讓人擔心會直接厥過去,“大家……討價還價,坐下來……談,終能得個都滿意的結果……” 武將堆裏當時便有人哼了一聲,李承嗣知道這些將領隻怕沒一個肯退兵的,假作未聞,道:“隻怕是詐降也未可知,還未接陣便將雙城拱手相讓,利齒藤有這個膽子,知道不會被涼君問罪?若是……”他本想說若是大衍將領誰敢如此,餘光恰好掃過孫悅,頓了一下,便不再說下去,轉而道:“這城若要守下去,也不是一時半刻能打下來的,利齒藤這時候求和,隻怕有詐。” 許安國急道:“陛下……兼聽……則明,該當修書一封,聽聽京中……諸公的看法,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