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卷抖開,眾人屏息以待。 那是一副仙人撫琴圖,平平無奇,無甚出彩。 孟掌教瞧了片刻,口中喃喃道:“重明為綱,一劍破山川,凝雪織刃,一曲撼天地……可虎落平陽,大勢已去,也就不過了了……” 未錦聽了這話,猛地扭頭看他,霎時臉色大變! 說完,孟掌教幹脆抬掌橫切,利落一掌將畫斷成了兩半! ……咯噔。 一截桃木掉在了地上。 青煙嫋嫋,一人的虛影隨著煙扭曲的升起,可隻是一瞬便化為烏有,沒人看清了他的麵目。 眾人都有些失望。 那所謂美貌無匹,舉世無雙的人,就這樣了嗎? 謝秋寒大睜著眼,似乎是痛到了極致,眸光沒有了焦距,一道燧火在漆黑的眸子裏燃了起來。 他全身都是傷,臉煞白,眉眼卻異常的黑,傷口皮肉外翻,一身鮮血,顯出觸目驚心的反差。 弟子們掩麵,不忍再看,卻沒人發現,赤紅的血液緩緩流動了起來,形成了一道細流,沿著壁上繁複的紋路往上爬。 孟掌教凝眸看著那畫,皺起雙眉,覺得不對。 那隻是一替身木偶罷了。 他望了望奄奄一息的謝秋寒,若有所思。 於是,他終於肯紆尊降貴的蹲到了謝秋寒麵前。 他這是第一眼正眼看這少年,隻見他狼狽至廝,渾身上下沒有幾處好地方,麵貌中卻仍然隱隱透出一份清秀矜貴。 孟掌教心中冷冷一笑,一副金玉其外的空殼,倒也是應了景。 但他麵上不顯,反而溫和道:“謝秋寒,若你方才不魯莽,我是不打算傷你性命的。” 這是示好。 但謝秋寒目光落在半空之中,置若罔聞。 孟掌教道:“至於你自逐出山那番話,我諒你年少無知,也不同你計較,你的傷不算重,我這裏有一瓶丹藥,你拿去服用便是。”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到謝秋寒麵前。 旁觀的諸弟子們都愣了愣,沒想到孟掌教其實是這樣寬宏大量的人。 而身為他親傳弟子的未錦站在一旁,卻神色極其複雜。 謝秋寒微微挪動眸子,掃了姓孟的道上一眼。 嚓。 謝秋寒抬手將瓷瓶一把打掉了。 瓷瓶掉在地上,摔成幾片,丹藥的清香緩緩溢了出來。 謝秋寒冷冷的別開了眼。 孟掌教的手懸在半空中,麵色變化,最終還是把一句“不識好歹”吞了回去,隻是拍了拍袍子站了起來。 元豐上前奉承道:“掌教寬厚仁慈,我等有目共睹,掌教何必同他計較,他既然勾結魔門,按本門律令是當重重責罰的。” “哦?”孟掌教道:“他方才問,他一個小小外門弟子如何勾結魔門,你同他比鄰而居,你說呢?” 元豐支吾片刻,“想必……想必有……”饒是他一肚子禍害人的歪點子,也編不出什麽可行辦法。 孟掌教一笑,轉而看向謝秋寒,“謝秋寒,你說我誣蔑你勾結魔門,那你可知,你死也要護著的那卷畫裏頭藏著什麽?” 提到了畫字,謝秋寒的瞳孔微微一縮,終於有了焦距。 “謝秋寒,你可聽過我太玄宮前宮主空冥之名?” 自然是聽過。 空冥真人之名,滿山無人不知。 此人是不出世的奇才,神骨異秀,仙姿神俊,藥理符術無一不精,五百年前也是風頭無兩,未必比如今的神霄差。 若他有意問鼎此界,恐怕也無人能出其右。 但是空冥自晉至化虛境界後,便不再出山,而是對關起門來教徒弟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事實證明,“奇才”不光是在自己的修煉一道上厲害,他在教徒弟一道上也很令人咋舌。 他先後收了兩個根骨極佳的天靈之體,一個是神霄真人,入主紫霄天宮,做了仙門首座,另一個名喚紅瀾,他百年前叛出仙門,去了大荒魔門,做了魔君。 盡管空冥早已坐化歸西,但後來的弟子們要拜師門,也都爭先搶後的往太玄宮去,覺得太玄宮風水好,去了一定有出息。 謝秋寒在上紫霄山之前,父母湊了千兩白銀賄賂管事,就是想將他送進太玄宮。 孟掌教卻道:“空冥是我師弟,他自幼爭強好勝,盛名在外,實則心術不正,不修道法,轉而研傀儡奪舍之術,害千百道童性命,最終走火入魔,仙座忍誅心之痛,親自主持正義,將空冥斬於劍下,此事,乃紫霄山九宮真人皆知的。外界不知,隻是我們顧忌他對仙座的教化之恩,為他留幾分麵子罷了。” 眾人嘩然。 “不然你們以為,其大弟子紅瀾如何能做魔尊?近日魔門興兵點將,九魔君血祭破開大荒結界,紅瀾攜群魔日夜奔襲,直衝我紫霄山而來,不日便要臨山門下了——謝秋寒,你可知,是何人為他通風報信?” 謝秋寒眉心猛地一跳,似乎猜到下麵的話。 “——便是你所謂的畫靈,空冥!” 六年前,謝秋寒初出家門,來紫霄山。 父母為他送行,送了十裏又百裏,依依不舍,幹脆雇了三輛馬車一起上路,馬兒跑了了半月,來到了紫霄山下,馬車中床鋪被褥起居用品一應備齊,謝秋寒隨身的包袱裏放了金絲細軟,零食蜜餞,還塞進去幾本在家常看的話本,就這樣,謝家夫婦還覺得不夠,怕上山委屈了他,又在山下販子那左挑右選,要給他買所謂的仙人法器。 這對夫婦雖然也精於生意之道,卻關心則亂,被販子蒙了又蒙,宰了又宰,出了一堆銀兩買了堆破爛貨。 謝秋寒那時裹在綾羅綢緞中,就是一個不長心的白麵團子,日日跟著父母亂晃,父母為“仙器”吵吵嘴的時候,他便在旁左看右看,瞧見新鮮玩意,一拉他娘的袖子,道:“娘,要這個。” 銀票就塞進他手心了,那新鮮玩意也在店小二‘宰了個冤大頭’的表情裏歸了他。 那副畫,仙人撫琴圖,也是這樣來到謝秋寒手中的。 拜別父母,入了山門,管事遽爾變臉,將謝秋寒帶來所有東西一應沒收了。 小公子從繁花簇中跌進荊棘叢裏。 謝秋寒目睹那人露出醜惡嘴臉,他爭不過搶不過,無能為力,弄丟了父母一番心意。 他留下的,隻有袖中新買的一卷畫。 謝秋寒被分到外門廂房,管事為免他生事端,將他關在房中,隻在早晚送些清水進來,想絕此後患。 門窗緊閉,一片漆黑。 他兒時最怕黑,生生哭了七日。 直到一聲歎息響起,一雙手將他托起,攏進懷裏,無奈道:“小崽子你可別哭了,哭的我肝疼。” 小秋寒懵了一秒,哇的一聲嚎的更響了。 那人扶額,打了個響指,一團柔和的白光升到半空,照亮了室內,也照亮了他的臉。 燈下看美人,皎若天上月,燦若天邊霞。 他輕輕拍著哭的開始打嗝的小麵團,柔聲道:“你看,天亮了,不哭了。” 小秋寒忘了哭,呆愣愣的抬頭看著這個人。 那一眼,望到了第二年寒冬。 那個說‘天亮了’的人,替他剪了無數個夜的燭光,陪他流光了懦弱的眼淚,始終溫柔微笑的注視著他。 謝秋寒漸漸會笑了,願意出門了,可身上依然帶著家裏養出來的公子脾性。 有一回,他意氣之下同弟子起了爭執,被錯手推到崖下,那人害怕擔殺人的罪名,拔腿就跑。 紫霄山入冬便覆滿冰雪,林寒洞肅,山澗積雪成冰,刺骨的寒。 謝秋寒先是發高熱,後來孱弱的身體無法提供一點熱量,呼吸微弱,入眼盡是無邊黑暗。 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這時,耳邊響起了急促腳步聲,來人見到他之後舒了口氣。 仍然是那個人,那雙手,將他托了起來,將他嚴嚴實實的裹進懷裏。 謝秋寒至今不知道雲邡怎麽找到他的,隻記得那年寒冬尤其難熬,他自己大病一場,雲邡更是元氣大傷,虛弱的幾乎凝不出人形,要靠不停的曬月亮和采草木凝露來養靈氣。 他夜夜不眠,緊張的陪著雲邡等月亮,淩晨時分,又頂著風刀霜劍去采露水,這樣的日子過了足足一整個冬季。 也就是這個漫長寒冬,謝秋寒身上的天真稚嫩皆去了,他牢牢握緊了一雙手,換了一副新的血肉。 鶯飛草長,霰霧盡散,幾個春秋過了。 這是第六年的深秋,小公子已經成了內斂少年,謹小慎微,再不立危牆下,卻又一次被外力拋進絕境裏,有人居高臨下的一把掀翻了他的六年時光,告訴他,那雙手,他握錯了! 這人懷著惡意道:“你以為他養著你,是要對你好嗎?他門下先有紅瀾,後有神霄,皆是他欲奪舍自用的傀儡,你也不例外。隻是這次他神衰體弱,尋不到好根骨,才被迫屈就在你身旁,你還真以為自己算個什麽東西?” 眾人的目光齊齊落在了謝秋寒身上,小聲議論了起來,各種字眼掉進他耳中。 謝秋寒頭垂在膝蓋上,麵目藏在暗處,辨不清他的神情。 “我……”一說話,人們才發現他的嗓音已經沙啞不似人,“我不信。” 孟掌教皺眉,加碼道:“我不妨告訴你,這畫裏壓根沒有他的靈體,隻不過是一桃木枝替身罷了,他定是知道自己行蹤暴露,早早就棄你而去了,你卻在這裏以命相護,豈不可悲?” 謝秋寒抬起了頭,雙眸竟染的赤紅,其聲厲然:“閉嘴!我隻信他!” 孟掌教擰眉半響。 他說這番話,本意是想離間二人,但更多的則是一腔惡意使然,他與神霄、空冥二人都有宿怨,一番黑白顛倒一石二鳥,胸中惡氣都出了不少。 可這眼前少年居然是個茅坑裏的臭石頭,油鹽不進,他反而被堵的不爽快了起來。 他終於不再廢話,一抖袖袍,“孺子不可教!” 說著,一掌朝謝秋寒拍去! 然而就在那一刻,這洞窟竟劇烈搖晃了起來,頭頂岩壁斑駁的咒文放出赤色血光,紅的耀目。 是伏神咒! 孟掌教顫了顫,腦中第一個念頭:是窮奇回來了!?” 但下一秒,他就知道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