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漓躺床上休息,很快就入了夢。 夢中,依舊是熟悉的場景,熟悉的麵孔。 父母健在,他依舊是那個受盡庇護的小少爺,父親很是嚴厲,這個不許那個不準,稍有差錯就被打一頓。人都是有脾氣的,他也不例外,年少氣盛耍起脾氣來可不是開玩笑的。 “清煙,不必知會父親,我出去玩兒兩天。”江漓任性的上了馬,看底下隨從一副誠惶誠恐的臉色,他心裏終究是不忍父母擔心,歎氣補充道:“我留了字條,你少操心了。” “可是……”隨從還算善解人意,懂事的點頭道:“也好,老爺正在氣頭上,公子出去躲一躲……呃,散散心,也不錯。隻是公子尚年幼,若出差池,小的萬死莫贖,還是清煙陪您一道出門吧。” “囉嗦。”江漓心中煩悶,哪有心思聽隨從的長篇大論,高揚馬鞭,策馬奔走。 隻是想出去躲一躲,省得再惹父親生氣,自己心裏也堵得慌。萬沒想到再回來之時,府中上下已麵目全非,滿院狼藉,鋪滿地麵的不知是血還是雪,亦或者,今年冬季下起了紅雪? “公,公子!”清煙嚇白了臉。每隔幾步就有一具屍體,濃烈的刺鼻血腥味撲麵而來。丫鬟的,家丁的,府兵的,乃至父母的…… 清煙的哭聲撕破天空,江漓渾身僵硬的立在血地裏,麵對府中上百屍體,竟然不會哭了。因為他徹底呆住了,眼前的一切就宛如萬斤火雷,一股腦的在他頭頂炸開。他看起來完好無損,但內裏早已一片血肉模糊。 他開始聽不見聲音了,風聲,哭聲,天地間充斥著可怕的死寂,就連清煙突然起身,那一道嘶聲力竭的呼喊都變得模糊不清。 “公子小心!!” 江漓從夢魘中猛然驚醒,他努力調整好紊亂的氣息,用衣袖試了試額間的冷汗。 夢不算長,但天亮了…… -舒王府- 昨夜秋寒,顧錦知很爭氣的沒有受涼。例行服用湯藥後,早早的躺下歇息了。次日清晨如往常一樣的時辰醒來,屋外等候多時的奴仆端著水盆和毛巾,被鬱台帶領排著隊走進屋,供顧錦知洗漱梳妝。 “殿下,您吩咐小的辦的事,小的給您辦妥了。”鬱台趁著奴仆給顧錦知束發戴冠,一邊說道。 “哦?”顧錦知起先沒反應過來,等忽然想起昨夜之時,整個人為之精神一振,忙問:“他叫什麽名字?” “姓江,單字一個漓。” 顧錦知又問:“哪個漓?” 鬱台想了一下,道:“我是問的對麵茶鋪掌櫃,他也問過江樂師的名字,江樂師說是“薄薄流澌聚,漓漓翠瀲平”的漓。” 顧錦知聽言,垂目默念道:“薄薄流澌聚,漓漓翠瀲平。江漓。” 鬱台又忽然想到什麽,“聽說,江樂師腳傷了。” 顧錦知眸色一凝。 “殿下。”鬱台糊塗了:“您在想什麽?” 顧錦知神秘笑笑,自行拿過披風穿上,“今日閑來無事。” 鬱台忙跟上去:“哦?” 顧錦知:“待本王用過早飯。” “嗯?”鬱台期待。 “就去湘雪閣走一趟。” “啊?”鬱台差點一跟頭摔地上。第4章 叫花子 青樓一向晚上迎客白天休息,日上竿頭,勞累一夜的花娘們也送客的送客,睡覺的睡覺。老鴇吩咐護院看好門,自己打著哈氣揮著團扇上樓去了。還沒走出幾步,突然聽到丫鬟在那罵人。她忙去而複返,以為丫鬟腦子一根筋,不懂變通得罪客人。雖然大白天的湘雪閣要閉門休息了,但來者是客,畢竟也有好多一晚上接不到客的花娘等著呢,隻要給錢,什麽時候幹活都行。 花媽媽執掌湘雪閣這麽多年,圓滑會變通,罵人更是不在話下,一條三寸不爛之舌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已經準備一籮筐的話去訓斥那死丫鬟了。 等她看清門外來客,險些跟著丫鬟一起罵。 隻見來人左手端著破碗,右手拄著打狗棍,衣衫襤褸,蓬頭丐麵,竟是個又髒又臭的叫花子! 花媽媽當場氣不打一處來,想把手裏團扇砸過去把人攆走,又舍不得自己的團扇跟對方髒兮兮的腦袋同歸於盡。隻好緊緊手忍住,朝叫花子臭罵道:“怎麽又是你啊,滾滾滾,我這兒不施粥不行善,趁早滾蛋!” 叫花子可能腦子有點問題,被罵了也不生氣,反而嘿嘿傻笑的往前走,還朝花媽媽遞碗,“錢,錢……” “啊!天哪,拿開你的爪子!”花媽媽好像被老鼠上身了似的慘叫起來,連連衝護院嚷道:“你們是死人啊,趕緊把他給老娘轟走!” 護院一看老板發火了,哪裏還敢怠慢,立即拿著掃把要將叫花子掃地出門,突然從樓上傳來一聲:“花媽媽,且慢。” 眾人一聽這聲音就本能停住了,花媽媽的臉色也刷的一變,陽光燦爛:“是江樂師啊,起的這麽早?” 江漓被丫鬟攙扶著從樓上走下,一邊看向那個還在傻笑的叫花子,對老鴇道:“勿以善小而不為,給他些吃食吧。” 老鴇當然是不樂意的,但江漓都開口了,她是萬萬不能駁麵子的,再說一兩個餅子而已,喂狗都不止這些,小意思而已。 “江樂師真是心地善良,小蝴蝶,去夥房拿倆燒餅給他。” 老鴇又跟江漓寒暄了幾句就上樓去了,護院在收拾好桌椅板凳也走了,僅留下三兩個丫鬟擦擦桌子掃掃地。江漓從小蝴蝶手裏接過燒餅遞給叫花子。叫花子歡喜的嘿嘿笑,抓著燒餅咬上幾口。待四周人離得遠了,叫花子的目光忽地一凝,臉上再無半點傻裏傻氣,他望著身前肅立的江漓,膝蓋一彎跪了下去,壓低聲音叫道:“屬下清煙,見過公子。” 馬車一路前進,在距離湘雪閣還剩十米的時候,鬱台終於忍不住對馬車裏心心念念的顧錦知道:“王爺,讓太後知道了您來這種地方,怕是不妥吧?” 顧錦知閉目傾聽,悠然念叨:“心若清淨,處處是淨土。” 鬱台:“……” 王爺這是要參悟成佛嗎? 馬車在湘雪閣正門前停下,鬱台思慮再三,還是忍不住囉嗦說:“王爺若喜歡江樂師彈琴,盡管可以派小的前來請江樂師到府上一敘,王爺又何必屈尊降貴,親自前來呢?” 顧錦知瞥他一眼,道:“就派你前來,多沒誠意?那豈不是怠慢了人家,看輕人家麽?” “……”鬱台心裏犯著嘀咕,一個屈屈樂師而已,要多看重? “既然如此,那殿下就在轎中等候,小的進去把江樂師叫……呃,請出來,如何?” “不用,本王親……”顧錦知朝湘雪閣門內一看,當場一愣:“江漓?” 鬱台順著殿下的視線看去,肮髒狼狽的乞丐和身著冰藍色長衫的羨仙之姿,二者產生視覺衝擊上的強烈鮮明對比。隻見,江漓先是往乞丐手裏遞了倆燒餅,那乞丐吃了幾口之後,就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完全是因為得到食物而感激涕零! 顧錦知目瞪口呆的看著,心中油然而生一種好感。江漓,雖然麵若冷霜,性情冷淡,但他有著一顆旁人不及的火熱之心。如此的善良,世間罕有。 江漓伸手將人托起來,說:“免了吧,你來找我有何要事?” 清煙並未立即稟告,而是打量著江漓的身子,不確定的問道:“屬下聽說,您昨夜為防止騷擾,從四樓一躍跳下……可有受傷?” 江漓目光清幽:“沒有。” “是小的多慮了。”清煙放慢語氣,謹慎小心的說:“屬下特意來稟告公子,有那些人的線索了。” 江漓的眸色突轉冰寒,“是誰?” “萬盛票號的少東家,萬芹。” 江漓暗暗攥緊了拳頭,“好,我知道了。” 清煙顧忌有旁人在不便拘禮,但還是忍不住關切提醒:“屬下還請公子萬勿報仇心切而亂了心神,請公子萬事小心。” 江漓看了他一眼,從懷裏摸出幾兩碎銀放在破碗裏,低聲說:“我知道,你先走吧。” “是。” 蝴蝶擦好了窗欞,見乞丐拄著打狗棍離開了,不禁對江漓說道:“樂師太心善了,每次他來你又是給吃食又是給銀兩的。瞧見沒,他都來上癮了。” 江漓一本正經,美曰其名的道:“人之為善,百善而不足。” 蝴蝶一臉苦笑:“小婢沒讀過書,可聽不大懂。” 江漓聽她語氣中略帶惋惜的感覺,便有心順口為她講解一下。話到了嘴邊,卻被無意間瞧見的身影堵了回去。 “咦?”蝴蝶自然也看見了,“有客人。” “無妨。”江漓叫住欲上樓叫花媽媽的桃紅,說:“白日登門湘雪閣,想必不是來尋歡聽曲的。” “樂師何以見得?”蝴蝶很是謹慎,“無論如何,我還是去通知姑娘們準備著吧。就不曉得他是來聽曲賞舞,還是……” 說話的功夫,顧錦知已經帶人走進來了。 江漓擺正身形,依舊低垂著眼眸,不去直視上位者的雙眼。掌心向內,左手覆右手之上,作勢就要行跪拜禮。 顧錦知見狀,忙出言製止道:“免禮免禮,公子既身體抱恙,這些俗禮就免了吧。” 江漓也不執意,淡淡應道:“謝王爺。” “公子昨夜跳下四樓,甚是凶險,想必未能安然無恙。今日得見公子,果然氣色略顯憔悴。”顧錦知說著,朝身後揮了揮手。鬱台捧著紫檀木盒近前一步,張開盒蓋,裏麵放著精致的瓶瓶罐罐。 “這些都是上好的活血化瘀,消腫止痛的靈藥。若是公子哪裏有跌打損傷,淤血腫痛之處,用這藥剛剛好。”顧錦知說到此處還忍不住調侃自己幾句:“本王府上別的沒有,奇珍靈藥管夠。” 舒王殿□□弱多病,從年幼開始就藥不離口,這在大禹本就不是什麽機密之事。京中傳言花樣百出,有人說舒王爺久居病榻,必定枯骨萎肌,頹然憔悴。可事實證明,他容顏俊秀,氣質鮮活。雖略帶病容,但也不失豐神俊朗。 也有人說,舒王爺身患惡疾,早已沒有解決之法,恐怕時日無多。但就江漓看來,他朝氣蓬勃,神采奕奕,完全沒有病入膏肓不久於人世的沮喪和消沉。 這點倒是讓江漓心中一亮。他出生富貴,從小錦衣玉食,無論是先帝還是皇兄,都保有榮寵萬千,對他溺愛至極。可投生了好命,卻沒那福氣去享受,如此這般,又能怪誰,又能找誰算賬?麵對死亡,他真的無懼嗎,等待死亡,他真的無恐嗎? 若真能以笑容麵對殘酷人生,倒也真難得。 江漓拱手施禮道:“草民何德何能,怎敢受殿下賜藥。” “本王說能就能。”顧錦知給鬱台使了個眼色,鬱台心領神會的硬是將紫檀木盒塞到丫鬟蝴蝶手上。蝴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隻好惶恐的看向江漓:“樂師,這……” 顧錦知怕江漓再推辭,忙板起聲音故作威脅道:“收了本王高興,不收是駁本王顏麵,江公子可想好了?” “殿下……”江漓有所猶豫,餘光瞧著顧錦知一本正經的樣子,隻好鬆了口:“草民受之有愧,謝殿下賜藥。” “我說。”顧錦知語氣有些不悅:“能別再一口一個草民的自稱麽,你不是有名字嗎?” “草民……” 顧錦知一甩袖袍,“再不然,自稱“我”也是好的。草民來草民去的,多麻煩。” 江漓欲言又止,終是將無用的多餘廢話咽了回去。見顧錦知沒有要走的意思,便側過身做了個請的手勢:“既來得湘雪閣,殿下是否要移步雅間賞舞聽曲?” 就等著這句話呢! 顧錦知眉間滿是藏匿不住的歡喜之色,他小心克製,故作正經的說道:“湘雪閣是做晚間生意的,本王怎好叨擾佳人安枕。隻是一路顛簸,本王來到這裏確實有些累了,安排個清淨的雅間,本王稍待片刻便走。” 江漓讓開身子,道:“殿下請上樓。”第5章 湘雪一敘 顧錦知點頭,朝前走了兩步,忍不住用餘光偷偷窺探身後的江漓,一句話到了嘴邊思慮再三還是咽了回去,見江漓由丫鬟攙扶著隨後上樓,顧錦知本能站住腳步等江漓跟上,倆人才以極慢的步調走上四樓最大的雅間。 雅間內通透明亮,有處延伸到外的露台,露台正對著寬闊清澈的月庭湖,觀景的效果極佳。室內並不華麗,卻很典雅清淡,給人一種身心放鬆的舒適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