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了字條,你少操心了。” “可是……也好,老爺正在氣頭上,公子出去躲一躲……呃,散散心,也不錯。隻是公子尚年幼,若出差池,小的萬死莫贖,還是清煙陪您一道出門吧。” 天降大雪,好在習武之人,就算饑寒交迫也不會怎樣。隻是膝蓋有傷,走路不便,虧得清煙跟在身邊。也幸虧清煙跟了出來,不然……那血流成海的江宅,也隻會再多一具無辜者的屍體。 夜風穿過虛掩著的窗欞闖入室內,江漓打了個激靈,從夢中驚醒。霜色的中衣襯的他清秀的麵容更加雪白,幾乎連嘴唇都褪的毫無血色。 “公子,公子……” 江漓怔鄂,警惕的望去窗外。就見那彩色的身影擠進窗欞,忽閃著翅膀滿屋飛:“公子睡,公子呆,公子是睡呆。” 江漓心髒重重一跳,眸光瞬間黯沉下去,眼底似有水波漣漪蕩漾。 若是三年前聽到這話,他肯定會暴怒而起,抓住那死鳥並拔光它的毛。而現在,隻想多聽一次,再多聽一次,哪怕隻是錯覺,給他一種滿門安好,雙親健在的錯覺。第23章 棲身之所 “睡呆,你想家了嗎?” “長公主,花生……長公主吃花生。” 江漓心中泛起一絲苦澀,他掀開被子下床,走近支摘窗:“也對,你已經有新家了。” 夜風撲麵,將他鬢邊的一縷青絲吹得陣陣浮動。那就宛如此刻的江漓,孤身一人站立在孤寂的黑夜中,飄搖不定,無所依靠。周身涼的刺骨,冷的冰寒,一點一點滲入肌膚骨縫。 “跟我走。” 江漓愣了愣,下意識回頭去看那突然沒頭沒腦說一句的睡呆。隻見它飛回到籠子裏,酷愛臭美的它又在梳理毛發,歪著頭瞧江漓,好像確定了有人類在聽它講話,大受鼓舞,一邊振翅一邊叫道:“茗郎,跟我走。” 江漓麵色一凝,眼中霎時透出森然寒氣:“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把他們都殺光,殺光。” 江漓的瞳孔驟然緊縮。 “你負我真心,我要你滿門陪葬。” 江漓的麵色慘白,好像即將愈合的傷疤再次被活生生的撕開,那鮮血狂湧,撕心裂肺之痛。 “不要死,不要死。”睡呆振翅高飛,在光線昏暗的房間中徘徊,嘴裏反複念叨著:“不要死,不要死。” 江漓冰涼的指尖無意識的顫抖著,忽然傳來的氣息讓他全身經絡緊繃,麵色突轉陰沉,眸似劍光:“誰!” “咳咳……” 顧錦知站在門口,也不曉得是被發現了尷尬的咳嗽起來,還是被江漓那周身散發的寒氣激靈的一陣嗆咳。感覺到江漓的視線掃過來,顧錦知輕笑一聲,邁步進屋:“這麽晚了,小漓兒還沒歇息呢?” 江漓麵色陰晴不定:“王爺怎會來?” “本王一向淺眠,方才花生在我屋外說話,這便醒了。”顧錦知看向那隻飛回到籠子裏吃堅果的鸚鵡:“之後輾轉難眠,便在府中隨意走動,不成想,小漓兒竟也醒著。可是這隻鸚鵡也擾了你安枕?” 江漓還未說話,那隻睡呆突然插嘴叫道:“想家,想家。” 江漓心中微動,顧錦知臉色一變,頓時急切道:“你夜不能寐,是因為想家了?” 江漓略顯蒼白的嘴唇顫動了下,考慮著該怎麽說。顧錦知滿臉關切的抓住他的手,目光誠懇又有些失落:“若是你思念雙親,那本王還真沒辦法讓你不傷心。若是你覺得流離失所無依無靠,那本王可以許你安身立命之所。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當你在外覺得辛苦之時,盡管回來王府,盡管跟本王訴說。” 江漓心口悶悶的一痛,流淌出無盡酸楚,卻也免不了對顧錦知至今為止所作所為的驚訝:“王爺為何要待我這般好?” 顧錦知麵色肅然,語氣堅定: “因為本王願意。” 江漓垂目,溫潤眸光無聲的流向窗外。天際的墨色褪去,靛藍浸染雲層,幾顆殘星鑲嵌在即將退卻的夜幕上,銀灰的霧似輕紗,朦朧繚繞。 “天要亮了。”江漓轉身,麵朝冉冉升起的東方朝陽,背對著房中的舒親王:“若是哪天殿下不願意了,可要提前告訴我。” 江漓邁步走出房門,幽幽輕歎:“千萬別再突然的……離開了。” “昭郡王殿下您慢點。”小廝服侍在左右,可是為皇長子顧雲笙操碎了心。讓人趕緊將外邦進貢來的果蔬台下馬車,挨個送進舒親王府。自己則跟著活蹦亂跳的小皇子去內院。 “王叔。”顧雲笙見到顧錦知,先躬身行了禮,然後從小廝手裏接過食盒遞給鬱台,“皇祖母知曉我要來王叔府上玩兒,特意叫我帶來的點心。外麵還有父皇叫我一並送來的貢桔,在宮中同安平姑母嚐了兩個,汁多味甜,甚是可口。” 顧雲笙說完這話,情不自禁的朝周圍掃了兩眼,“呃,王叔……江公子不在嗎?” “他昨晚沒睡好,這個時間,想必是在房中午睡吧。”顧錦知打開食盒,裏麵放著各式各樣的糕點:“你找他有事兒?” “沒有沒有,隻是江公子儀表不凡,連舅爺都對他讚不絕口,我當然也有些好奇啦。”顧雲笙哈哈笑著,心底的話卻沒說完。他猶豫片刻,想起前幾日在國舅府中那一幕,終於是忍不住心中好奇,輕聲問道:“江公子身如玉樹,顏若朝華。高風絕塵,文采斐然。我還問過安平姑母這位江公子是何來曆,她起先故意逗我不肯說,後來是被我磨得心煩了,總算告訴我說,江公子名江漓,是湘雪閣那個馳名中外的琴師。” “嗯。”顧錦知點頭道:“有什麽問題嗎?” 顧雲笙以為顧錦知不滿自己對江漓的身份有偏見,忙替自己辯解道:“我雖然不喜愛音律,但我也著實欽佩這位赫赫有名的江樂師,能一睹其風采,是侄兒之幸。倒是……王叔是與江公子何時相識的?” “中秋那天。”顧錦知後知後覺的惆帳道:“原來才短短一月,我還以為認識了許久呢,真是相知恨晚。” “那……”顧雲笙遲疑了下,謹慎的問:“王叔可知,江公子會武功否?” “武功?”顧錦知麵帶詫異,語氣有些漫不經心:“沒聽他提過,應該不會吧。你也見過小漓兒,你覺得他像是會武功的樣子嗎?” “呃……”顧雲笙被噎,依照顧錦知的話稍微思襯一番,確實覺得不太可能。但想當時現場的環境,有能力且有條件這麽做的人隻有江漓了:“王叔,人不可貌相,或許江公子是深藏不露,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麵呢。王叔可還記得那日在國舅府上,魏然表叔險些誤傷王叔的那一箭?” 顧錦知深深看了顧雲笙一眼,起身走到桌案旁坐下,去擺弄棋盤上的雲子:“自然記得。怎麽想起這事兒來了?” 顧雲笙急忙跟過去,說:“那王叔記不記得,後來那支箭在半途中碎了。竹木箭身粉碎,而鐵質的箭頭也從中間斷裂。” “哦。”顧錦知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是嗎?本王光顧著看小漓兒有沒有受傷了,倒不曾注意什麽箭不箭的。” 顧雲笙:“……” 鬱台端上熱茶,顧雲笙悶悶的灌下一口,無語得很。 顧錦知一邊挑揀棋子一邊看他愁眉苦臉的模樣,禁不住一笑,語氣比方才更要從容不迫:“你今天特意跑來我這兒,就是為了調查江漓的?你認為那支破碎的箭是他造成的?你親眼看見了?” “這個嘛……”顧雲笙麵上略顯尷尬,“倒是沒有。必然是江公子的速度太快,小侄沒有看清。” “能從你這個自命不凡的小子嘴裏聽到這句話,真不容易。”顧錦知輕鬆大笑道:“連張將軍都誇你武學天賦超群,就你如今的修為,放眼整個大禹,能打過你的沒幾個。連你都說小漓兒速度太快沒看清,那小漓兒得什麽等級,還是人嗎?” 顧雲笙啞然,竟發現無言以對。 “還有啊,武藝方麵比你還高,卻半點行跡不露,乃至江湖上一點名號和傳言都沒有,可能嗎?” “這……”顧雲笙麵上一熱,仔細想來確實如顧錦知所言,疑點太多了。可要說他看錯了,他自己都過不去自己這坎兒:“我雖然沒準確的看見江公子出手,但回想起當時,舅爺是文臣,安平姑母不懂武,滿宅的奴仆更算不上號,而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將這些全都排除了,就隻剩下江公子一個人了。” 顧錦知噗嗤一笑,調侃道:“你倒挺會斷案的,改天去刑部走一趟,教教那位李尚書。” “哎呦我的好王叔啊!”顧雲笙一副要崩潰的樣子哀嚎道:“我跟您說正經的,假設以上全部成立。那支箭當真是江公子所為,王叔您想想,他不需要任何媒介,隻需以內力便可隔空擊碎鋼鐵,如此修為,連侄兒的老師張將軍都很難做到,這難道不恐怖嗎?” 顧錦知端著茶碗抿了口清茶,“嗯,是挺恐怖的。” “……”顧雲笙滿臉黑線,有些心力交瘁,“王叔,您到底有沒有在認真聽我說這件事的嚴重性?” “嚴重?”顧錦知總算正色起來,輕輕放下茶碗,目光直視的對顧雲笙道:“哪裏嚴重了?假設你說的是真的,那又如何?小漓兒會不會武功,與我何幹呢?他是深藏不露還是鋒芒畢露,這與本王無關吧?反倒是如你所言,不是本王救了小漓兒,而是小漓兒在危急關頭救了本王啊。” “……”顧雲笙差點吐血。 “王叔,江公子身在湘雪閣,是聞名中外的琴師,卻身懷超絕武功,這難道不奇怪?你二人既是朋友,他又為何不直言相告,刻意隱瞞呢?” “你等會兒。”顧錦知突然伸手製止顧雲笙的話,顧雲笙被噎了一下,就換來了顧錦知充滿厲色的眼神。 “人人都有不能言說的秘密,他又為何非對我直言相告?就因為我是王爺?我身上也有很多秘密,我都沒有告訴人家,人家憑什麽要告訴我?再說了,小漓兒哪裏有刻意隱瞞,即便他隱瞞了那又如何,說與不說是他的事兒,怎麽聽你話的意思,小漓兒倒成了城府頗深的狡詐之人了?” “王叔別多心,我沒那麽想。”顧雲笙急忙為自己辯護,起身朝顧錦知行了個禮:“江公子怎麽可能是壞人,我隻是太過震驚了。看江公子的年齡,不過比我年長幾歲,武功修為卻非我能及。王叔也知曉我對武學方麵的癡迷,若江公子當真身懷奇絕武功,我真忍不住想去請教一二,怕隻怕他心中有所顧忌,不肯承認。” 顧錦知聽了這話,臉色非但沒轉好,反而愈加陰沉:“若他隱瞞,你是不是就斷定他心懷叵測,居心不良?” “小侄不敢。” “雲笙。”顧錦知目光低沉,額間似有雷雲飄過:“你是不是有什麽計劃了?” 顧雲笙一怔:“王叔……” “你想試探他?”顧錦知的語氣並不嚴厲,卻聽得顧雲笙心髒重重一跳:“你想玩兒突然襲擊,引誘小漓兒出手對不對?” 顧雲笙歎了口氣,欠身道:“什麽都瞞不過王叔。”第24章 鳳熙訣 “你可別亂來。”顧錦知暗暗警告。 “王叔這麽護著江公子,我哪兒敢啊。”顧雲笙笑著撓撓頭,“隻是突然冒出的想法而已,王叔放心。” 顧雲笙又在王府中坐了一會兒,說些太後的近況,又說了點自己的糗事逗顧錦知開心,晚些時候才走。 夕陽日落,顧錦知端著食盒前去新雨樓。江漓剛起不久,飲了口清茶,就見被顧錦知擺滿桌案的盤子裏,放著五花八門的各式點心。 “小漓兒快嚐嚐。” 江漓拾起一塊綠色的豆糕:“這點心倒是精致,跟平常所食不太一樣。” 顧錦知笑道: “那是自然,這是雍壽宮的點心,要比禦膳房精致得多。” “雍壽宮。”江漓楞了一下:“太後?” 顧錦知單手拄著腦袋,一臉吃驚的看著他:“小漓兒身為平民百姓,居然知道當今太後所住的寢宮是哪裏?” 江漓吃豆糕的動作一僵,正想著如何解釋,顧錦知忽然恍然大悟似的點頭道:“小漓兒果然見多識廣,可是在湘雪閣聽哪個達官顯貴提起過?” “……”江漓幹笑一下,沒再說話。 顧錦知胃口不大,吃幾塊也就飽了,站起身活動了下筋骨,回頭瞧著倚在矮幾旁觀摩棋局的江漓,沒話找話說:“方才小漓兒在做什麽?” 江漓朝書案的方向看去:“練字。” “是麽。”顧錦知麵露驚喜之色,忙走過去書案邊一看。白玉鎮紙下壓著一張雪白的宣紙,宣紙上以漆黑墨跡書寫著一排排清雅挺秀的字,宛如雪中寒梅,內斂高潔,卻也暗藏鋒芒,剛勁華美。 “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顧錦知喃喃念道:“一善一惡,小漓兒怎有此感慨?” ”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江漓執子落在棋盤上,”王爺可認同這話?“ ”當然。“顧錦知一邊欣賞字跡,一邊說道:”人而好善,福雖未至,禍其遠矣。多做善事總是好的,雖福氣未到,但災禍已經遠離。隻是,你為何會說善惡到頭終有報幾個字,聽起來很是悲切。“ “不做大量善事,就不能成為一個聲譽卓著的人。而一個落得聲名狼藉,毀滅自我之人,必然是長期做惡事的結果。”江漓手持一子,眸光悄無聲息的朝顧錦知流了過去:“在殿下眼中,我是善是惡?” 顧錦知想都不想,張口就說:“小漓兒自然是善的。” “是麽?”江漓眸光幽幽,眉間閃過一絲自嘲的苦澀:“可惜,殿下慧眼識珠,卻看錯了人。” 顧錦知問:“何意?” “惡事做多了,身敗名裂,自我摧毀。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不對。”顧錦知突然搖頭,他快步走到江漓身邊坐下,目光炯炯的看著他:“你怎麽會受到報應呢,淨瞎說。天下大奸大惡之人成百上千,老天爺懲罰都懲罰不過來,哪有時間顧念你?再說你一不坑蒙拐騙,二不欺男霸女,你謙謙君子,誌向高潔、品行俱佳,老天哪有資格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