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惶恐。” 皇帝望著江漓,心中一時湧出感慨萬千:“先帝在時,朕曾有幸得見江大人。其風姿風采讓朕如今想起都不禁讚歎。江大人一身清廉,一心為公,為朝廷除汙去垢。他在武學上的造詣頗深,曾教導過朕三日,細算下來,也是朕的半個老師。江漓,你告訴朕,到底是何人殺了江氏滿門,理由是什麽?” 顧錦知神色一凝,有些緊張的看著江漓。第40章 進宮麵聖 “草民不知道理由。”江漓容色寧靜平和:“凶手是誰,隻怕草民不說,陛下也從京中流傳的訊息中得到答案了。” 皇帝的一雙濃眉緊皺:“逐暉?” 顧錦知心中微顫,江漓麵不改色,隻淡淡應了句:“逐暉殺盡江家滿門,理由是什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草民不會讓發號施令的掌尊夜來幽安穩度日,她既已雙手染血,草民便不在乎自己血染衣襟。” 江漓的語氣很輕,似羽絨,似落雪。他的麵色清韻幽靜,斂眉垂目。可他說出的話,卻隱隱透著一股風雷之勢,暗藏寒霜利刃,透著叫人心悸的陰森煞氣。 連那久居高位見過大風大浪的皇帝陛下都免不了為之震驚,這看似羸弱文柔之人,卻暗藏鋒芒,刀刀致命。皇帝震撼之餘,眼中不禁流露出異彩,他以一種全新的認知望著江漓,越看,眼中的異彩越深。心中呼之欲出一個念頭,他激動的有些手抖,強製壓下心中的亢奮之情,對邊上的顧錦知道:“母後早知道你今日進宮,必備了茶點等你過去。你現在就去吧,別讓她等急了。” 急著趕我走了嗎? 顧錦知藏在寬大袖袍中的手微微攥拳,他以餘光偷瞄一眼江漓,在看向皇帝之時,眼角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凜色,緩緩起身朝皇帝見禮:“是,臣弟告退。” 顧錦知走了,偌大的禦書房內僅剩下江漓和皇帝,以及侍奉左右的總管大太監三個人。 氣氛一瞬間變得格外詭異,皇帝久久不言語,江漓也不輕舉妄動。皇帝一邊自己跟自己下棋,一邊飲太監換上的第三杯清茶,許久的沉寂過去,直到太監端上第四杯,皇帝突然開口說:“朕助你報家仇,你可願意?” 江漓目光澄澈,宛如被清風吹拂,蕩漾起絲絲漣漪的水麵,泛著幽深卻異常明淨的光。這讓皇帝一時摸不準他是早猜出自己所問何事,還是心理素質太過強大,無論何時都能做到從容不迫。 皇帝手持一子,輕輕落在棋盤上: “朕派兵前去圍剿逐暉,這樣一來,你便大仇得報。” 對麵這等誘惑,江漓顯得很冷靜:“贖草民無禮。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草民無功不受祿,謝陛下恩賞。” 皇帝聽到這話,眉宇間果然湧出不悅之色:“你不信朕?” 江漓從容應對:“草民不敢,隻是陛下予我這等好處,隻怕還有“但是”二字未提吧?” 話說到這份兒上,皇帝也沒法子再裝什麽偉大聖人,幹脆正色起來,嚴肅的說道:“自然有但是。但這絕對是與你有好處的條件,百利而無一害。你的父親江大人是朕的半個老師,為老師報仇也是應盡之責。若你接受朕的幫助,一來能大仇得報,讓雙親乃至家中百口死而瞑目。二來,朕會賜予你跟江大人同等位份的官職,甚至,讓九樞複活。” 江漓那雙波瀾不興的眸子總算閃過瞬間的詫異之色,被皇帝完美的捕捉到,眼角不禁笑開了:“怎樣?是不是百利而無一害?” “陛下治國有方,百姓安居樂業,滿朝文武皆忠良。難道,還要九樞這種組織存在的必要嗎?” 皇帝眉間泛起陰鷙之色: “你是江茗的兒子,從小耳讀目染,不需要朕解釋,你應該懂的。” 曆代朝堂,哪個能保持上下一心?曆代皇帝,哪個又能真的高枕無憂?像九樞這樣的存在,就是皇帝獨有的一把利器,一些不方便殺的人,都由九樞暗中出麵解決掉。 時至今日,依舊如此。當今聖上也想和先帝一樣,親自培養一個組織,一個僅聽自己命令的組織。 江漓恭敬下跪,說道:“陛下厚愛,草民愧不敢當。” 皇帝驚愕:“你要拒絕朕?” “草民不是先父,草民無德無能,對朝堂諸事一無所知。陛下知道,草民自小被先父關在府內,遠離人情世故,不懂變通,更不懂官場。先父在時也曾教育過草民,不追名不逐利,遠離朝堂爭鬥,草民至今銘記於心。父母之仇必然要報,但陛下美意贖草民擔當不起。草民一生無求,隻願大仇得報,無風無浪,安心度過餘生。” 皇帝心中不輕不重的顫了一下,既有感於江漓的淡泊名利,又因自己被拒絕而心中不喜。朝局難測,他這個天下之主也有諸多無奈。所以身邊須得有個像先帝創造九樞那般的組織幫助。而這種組織就勢必得有個能力出眾的首領,既要武藝高強,又要有膽有謀,意誌堅強,不屈不撓。 以上條件,江漓盡數符合,並且還有許許多多多餘出來的優點。可以說,他天生就是繼承他父親職位的料! “你想要什麽,朕都可以給你。”皇帝心中略急,不由得進行勸說:”你不就是想要報家仇嗎?朕可以派兵助你。“ 江漓俯身在地:”請陛下贖罪。“ ”你。“皇帝一口氣悶在胸口,嗆得他差點咳嗽起來,強壓下那股悶氣,看著江漓執意如此的模樣,他隻怕再說破天際人家也不會同意。縱使他大發雷霆,將人打入天牢關起來,推上刑場斬首,那又如何?有什麽意義? ”罷了。“皇帝疲憊的揮揮手:”你既不接受,朕又如何能強迫。“ 江漓知道皇帝放棄了,便恭敬說道:”草民謝陛下成全。“ ”你且先退下吧。“皇帝無奈歎聲,又忍不住想再爭取一下,便說:“這個條件先留著,若你哪天改變主意了,盡管來回朕。” 江漓退著走出了禦書房。 太監總管湯公公慣會看皇帝臉色,江漓前腳出去,他後腳就湊到皇帝身邊故意寬慰著說:“這個江公子好生固執,白白浪費了陛下的隆恩。能得到陛下的重用,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這般任性無禮,奴才看著都著急。” 皇帝的目光幽深了一瞬:“朕倒覺得,此人淡泊名利,安心恬蕩,倒也難得。” 湯公公欲言又止,皇帝說完這話,竟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跟昔年的江大人一樣,雖鋒芒畢露,卻並不張揚。既能震懾群雄,又不會逾越,招惹事端,規規矩矩忠魂義膽,難怪父皇那麽信任他。” 湯公公彎著腰,試探性的輕聲問道:“陛下還是看重江公子的?” “正因為他對名利權勢的看輕,朕用著才更放心。” “可他本人似乎並不想……”湯公公話說到一半,忽然想起皇帝方才剛被開口拒絕,一個傲睨萬物的天下之主,保不齊也覺得沒麵子。這再說下去難免觸了皇帝黴頭,湯公公很有眼力見,心思細膩,立馬乖乖閉嘴。眼角餘光卻始終觀察著皇帝的一舉一動,見他雙目炯炯有神,盯著前方看了許久,好像在想什麽事情。 許久的死寂讓湯公公心裏直打鼓,終於有些忍不住了,在一旁輕聲叫道:“陛下?” 皇帝一愣,反應過來。 “陛下在想什麽這麽出神?” “朕……”皇帝回頭看向湯公公:“朕想起錦知來了。” “舒王爺?” “對,你剛才有沒有注意到舒王的臉色?” 湯公公一臉茫然,搖頭道:“舒王爺臉色不好?” “朕也說不上來。”皇帝靠上椅背,屏息沉思:“朕故意支開他,他臨走之前的眼神……起先朕沒注意到,現在想起來,有點陰嗖嗖的感覺。” 湯公公圓圓的眼珠一轉,笑道:“陛下多心了吧?舒王爺純善溫和,小孩子心性,沒什麽心眼兒,可能是哪裏不順意,又鬧脾氣了吧?” “是麽?”皇帝半信半疑,仔細一想,了然點頭:“錦知那孩子心眼直,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為了討江漓歡心,硬是尋了大半個天下去找那個什麽霄風玉琴送了人家。後來江漓出事,又大張旗鼓的派了那麽多人滿京城搜羅。他是真把江漓當寶貝了,方才朕刻意支走他,單獨留下江漓談話……嗬,這孩子。” 皇帝麵上露出輕笑,卻驀然轉移了話鋒,看著湯公公的眼神越發複雜:“在你看來,江漓如何?” 湯公公謹慎斟酌一番,說道:“江公子驚采絕豔,在武學上的造詣絲毫不亞於昔年的江大人。氣質超塵,以“飄然仙體”四個字形容都不為過。” 皇帝果然笑容更深了: “嗬嗬嗬,說的不錯。” 湯公公微微俯身,臨到最後又驀地補充一句:“舒王爺看中的人,能差得了麽。” 皇帝的笑意微凝,臉色微僵。第41章 褻瀆 雪停了,雲散了。 江漓回到王府,院中積雪已被府中下人掃的幹幹淨淨。他回到新雨樓,正看見二路等在屋裏。 “公子。”二路先行了個禮,而後跟江漓隔著一張幾案席地而坐。 “屬下探得,夜來幽自離開金陵後,一路往北,在北海地區露出過行蹤。又一路往南,途經姑蘇,揚州。瞧她的行走路線,並沒有明確目的地,而且她所經過的地方盡是些充滿詩情畫意的繁華都城,看起來,倒像是無事遊曆。” 江漓問:“她僅是雲遊四方,再無其他跡象?” “是。夜來幽神出鬼沒,屬下一路探到揚州,就失去了她的行蹤,思來想去,還是先回到京城跟公子匯報的好。” “辛苦了,近日來不必四處奔走。有了湘雪閣那一戰,即便我不去找夜來幽,她也早晚會來找我的。”江漓眉間攜了絲清淡平和的情緒:“你數日奔走勞苦,好好歇著吧。” 二路受寵若驚,當場就這姿勢朝江漓磕了個頭:“能為公子分憂,是屬下的榮幸。”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小漓兒。” 江漓下意識朝窗外一看,就見到那抹玄色身影急切走進來。二路忙朝江漓拜了一下:“那屬下就告退了。” 江漓點頭,二路匆匆後退離開,在玄關處跟步履匆匆的顧王爺擦肩而過。 “咦?”顧錦知腳步一凝,望著二路的背影有些詫異,想了一想找不到答案,索性走進屋內問神態悠然的江漓:“那是你的人?本王怎麽看著有點眼熟啊?” 不等江漓回答,顧錦知恍然一拍拳:“對了,他有點像那個什麽什麽少爺的家奴。” 江漓:“……” “本王沒說錯吧?”顧錦知無比認真的提點江漓:“去年在月庭湖的那個醉鬼,好像姓萬,別看主子色膽包天百無一用,他身邊的奴才倒還機靈,本王這就有了點印象,是他不是?” 江漓的笑容有些幹澀:“王爺的記性真好。” “所以他是你的人?”顧錦知的麵容微微正色:“你為何要安插眼線在一個富商兒子身上?” “準確來說,他不是我的人。”江漓不加隱瞞,如實說道:“他是九樞的人。” “原來如此。”顧錦知緩緩點頭。 一句九樞,任何不合常理的地方就都能得到解釋了。 九樞眼線遍布大江南北,五洲四海。不僅僅是朝堂,就連江湖乃至外邦,到處都有九樞中人的眼線。路邊賣包子的老婦,街上肉鋪的屠夫,包括江湖某某門派弟子,都有可能是九樞眼線,所以富商兒子的隨從有著如此隱秘身份,也沒什麽可奇怪的。其存在的目的,也沒什麽可質疑的。 “王爺回來的挺早。”江漓用茶夾夾住茶杯以熱水溫杯,後醒茶,衝泡,最後將杯中斟滿清茶,遞給幾案對麵的顧錦知。 茶香飄逸四散,芝蘭之氣沁人心脾。顧錦知輕抿一口,清香入腹,一掃陰霾鬱結:“太後想留本王在宮中用晚膳,本王千推萬辭才逃出來。” 江漓聽這話有些啼笑皆非,“怎麽說“逃”?在宮中陪太後用晚膳不好嗎?” “宮中的冷菜冷湯有多好?不過是些五穀雜糧,能有多特殊。再者說,明日陪伴母後用午膳也是一樣的。倒是家中令本王牽腸掛肚,離開一會兒就惦記的不行。” 江漓起身,悠悠幾步走至窗前,微涼的目光望去室外,手中無意識的轉著杯中清茶: “這房子又不會跑,王爺惦記什麽?” 顧錦知麵色一凝,原本的愜意閑情瞬間消散。他眸中一刹那閃過數十種紛雜迷亂的情緒,望著江漓那纖瘦的背影,不由自主的開口問道:“房子不會跑,那房子裏的人呢?” 江漓握著茶杯的手僵了一下,他沒有回頭去看顧錦知的臉色,僅感覺到顧錦知的靠近,他站在原地沒有動,隻輕聲說道:“天下無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個分開日子。” “可本王不想分開。”顧錦知走至江漓身後站住,臉色是少見的凝重,目光是罕見的嚴肅:“你以後……會離開本王嗎?” “百年之後,誰都得離開,不是嗎?” “那百年之內呢?”顧錦知的語氣忽然急了,他上前一步站在江漓身側,目光死死的盯住江漓那依舊雲淡樂清的側臉:“百年之內,你可否一直留在王府,一直留在本王身邊?” 江漓心中重重一跳,他情不自禁的望去顧錦知。那焦急的神色,期待的麵孔,眼中透出的情緒既害怕又恐慌,戀愛又糾結。他那雙宛如黑寶石的清澈眼瞳中,完美倒映出江漓的容色。 心中空寂,顫抖,跳動,不安,這種情緒讓江漓措手不及,他略有無措的望向窗外。清風拂麵,夕陽日落,天邊盡頭餘霞成綺。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江漓的一雙羽睫低垂,流露出極為複雜的一抹微光:“我……又有什麽理由一直留在王府?” 顧錦知心底狠狠一顫,情感超越了理智,淹沒了思想,他一手抓過江漓的手腕往自己懷裏一帶,一手捧住江漓的側臉,深深的看著他,恨不得將這人吸入腦海裏:“若是這個理由呢?” 話落,顧錦知俯唇吻了上去。 江漓的嘴唇如意料中的一樣,清潤如玉,冰涼似雪。 觸及的瞬間就吸走了他雙唇上的餘溫,讓他不由自主的想送更多的溫熱給他,將這副殘破軀體僅存的熱度全部用來溫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