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漓抬眸,正瞧見趴在矮幾上睡得安穩的顧錦知,起身繞到顧錦知身側,拿了木施上的錦袍給他披上。 就在這時,鬱台從外慌裏慌張的跑進來,卷著風雪寒氣一股湧入:“王,王爺!” 江漓忙對鬱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鬱台後知後覺,收住聲音,站在原地躬身道:“江公子,剛剛從宮中傳來消息,長公主殿下從閣樓上失足跌倒,太後跟陛下都去了玉明宮。” 江漓還未開口,顧錦知突然驚坐而起,臉色大變:“你說什麽?” 鬱台急忙解釋:“王爺莫急,長公主安然無恙,隻是額頭磕破了,身體並無大礙。” 胞妹出事,顧錦知自然不能放心,當下便命令鬱台備馬準備進宮。 江漓跟顧錦嫿的關係甚好,理當前去探望。臨行前先給宮中請旨,等到天近黎明,江漓才和顧錦知二人乘坐馬車一路趕往宮城,直奔安平長公主的玉明宮。 此時的玉明宮喧雜吵嚷,各宮各殿的嬪妃陸續前來問安,太後和皇帝更是至始至終就沒離開過,宮女太監前院內院的忙乎。江漓和顧錦知到來之時,各宮嬪妃們都陸續走的差不多了,留下的都是些同長公主交情好,以及皇帝寵愛的妃子。 走進正殿之時,顧錦知發現門口跪著一人,瞧衣著打扮應當是皇帝的妃子。她正襟跪好,昂首挺胸,從骨子裏透出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氣。而她身後陪跪的宮女可就嚇得瑟瑟發抖了,完全是一灘爛泥趴在地上不敢動。 進去的急,顧錦知隻心不在焉的匆匆瞥了一眼。 屋內站有皇上,皇後,顧雲笙,床邊上坐著太後,一旁立著幾個高位嬪妃,各個一臉擔驚受怕,時不時問著床前把脈的太醫。 “咦,王兄也來了?”安平長公主精神頭倒是好,明明摔了個四腳朝天卻還笑得出來。額頭上又青又紫還滲著血,雪白的腕肌上滿是擦傷,為上元節新換的杏色衣裙也沾滿了泥土,頭發亂糟糟的披在身後,看起來狼狽不堪。 顧錦知先朝屋內上位者行禮,然後才走至長公主床邊,關切的問道:“到底怎麽回事?身邊的宮女如何當的差,怎就讓你失足跌落閣樓了?” 這話一出,遠處跪著的貼身宮女連忙撲倒在地,嚇得渾身哆嗦。 “才不關巧燕的事。”安平長公主急忙申辯:“若不是巧燕反應快及時抓住我,還抱著我一起從樓梯上滾下去,我可就不止撞破頭了。” 顧錦知皺眉:“為何這般不小心?是不是又跑又跳又跟人玩鬧來著?” 長公主心寬的笑笑,似乎並不在意這些,而是心急的問道:“聽皇兄說江公子請旨入宮,是不是跟王兄一起來了?” 眾人一同看向顧錦知,顧錦知說:“漓兒在偏殿候著,未得旨意不能擅進。” “既然來了幹嘛不進來?”長公主心急火燎的握著太後的手撒嬌:“母後快讓他進來嘛,好不容易進宮一趟。” 太後陰霾的臉色稍見暖陽,輕輕拍著長公主的手,無需經過皇帝點頭,給身邊田嬤嬤遞了眼神。不一會兒,田嬤嬤帶著江漓進來了。 依次給皇上皇後以及太後見禮,皇上說著平身,目光在江漓身上度了個來回,又無聲的落去別處。 “叩見太子殿下,叩見長公主。” 顧雲笙自然是連忙叫道:“先生請起。” 安平長公主笑盈盈的說:“本宮和江公子自去年本宮生辰之後就沒見過了,江公子近來可好?” “謝長公主記掛,草民諸事皆安。”江漓再次行禮,感覺有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那氣息並不屬於顧錦知的。而這種眼神,江漓不需要特意去看,隻要稍微感受一下便可,因為他當年在湘雪閣已見識過太多太多次。 驚喜,震撼,仰慕,迷戀,甚至蘊含著一絲癡狂和隱晦的邪惡。江漓輕輕揚起眉,迎上了那道讓他極不舒服的視線。 皇帝。 氣氛一瞬間的僵硬,由江漓的視線移走而截斷。 太醫診脈半天,往後挪了挪,跪在地上道:“陛下和太後請放心,長公主隻是皮外傷,受了些驚嚇,待微臣開一副藥方,長公主按時服用便可。” “當真?”太後還是憂心忡忡:“那額頭上的傷……” “母後,臣妾宮中有治療傷疤的冰凝露,效果特別好,敷上幾日定能康複。”皇後道。 太後點頭,這才稍微鬆了口氣。可她的臉色依舊難看至極,神色冰冷的瞥了眼皇帝,語氣森冷的對眾人道:“那個賤人呢?” 顧雲笙待在一旁靜觀其變,皇後暗露喜色,殿內下人噤若寒蟬,皇帝麵色陰晴不定,就聽田嬤嬤在身旁回了太後的話:“湘妃還在殿外跪著呢。” 太後不再言語,而是看向了皇帝,似是要等皇帝下旨處決。而看皇帝的神色,明顯有些猶豫和不情願,對湯公公吩咐道:“去,叫湘妃進來。” 皇帝要處理後宮家事,江漓身為外人不方便在場,先一步告退,和顧錦知一起跟那進來的湘妃擦肩而過。 顧錦知卻當場一愣,心頭一緊。 方才進來的時候心急,竟沒有看清這位湘妃娘娘的容貌。雖說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六宮粉黛無顏色的美人坯子,但對於顧錦知來說不過就是些庸脂俗粉而已,連那夜來幽他都不放在眼裏,何況是這個什麽湘妃。但是……她身上有種氣息,堅硬不屈的氣息,一身傲骨不容侵犯的勁頭,竟跟江漓有幾分相像。 不僅如此,但看她的身段和姿容,雖遠遠跟江漓沒得比,但最起碼有三成相似。顧錦知雙眉微皺,以餘光目視著湘妃匆匆進殿的身影,以及等在殿中,神色猶豫遲疑的皇帝。 殿內安靜的落針可聞,湘妃走進殿中,不卑不亢的往正中央一跪,行了禮後,直接抬眸看向了皇帝,一汪秋水填滿了委屈和無辜。皇帝隻看了一眼,心尖上就像被貓撓過一樣,說實話,他不想重處湘妃,甚至舍不得湘妃受一點委屈,可是現場這麽多人在,傷的又是胞妹顧錦嫿,他又能如何維護湘妃? 不等太後開口訓斥,湘妃已垂眉斂目的說:“上元佳節,臣妾一時吃多了酒,跟宮女在禦花園逗涼糕玩,誰想那孽畜不小心衝撞了長公主,臣妾是無心的,已第一時間將那孽畜懲治,不知長公主貴體可安?臣妾……知罪。” 湘妃伏在地上,看起來畢恭畢敬誠懇真摯,可語氣冷淡沒有絲毫悔悟,尤其是最後知罪二字,說的極其勉強和不情願。太後聽在耳裏,簡直像針刺一般尖銳。 皇帝想到湘妃在殿外跪了一夜,本就心有不忍,再看湘妃唯喏請罪的模樣,頓時心軟的不行:“既是無心的,那便……” “皇兒。”太後冷聲打斷皇帝的話:“凡事都要講規矩,既有錯處就該受罰,若此時草草了之,這後宮豈不人人有恃無恐?” 皇帝一愣:“母後嚴重了。” “安平不過才十一歲,尚在年幼,上元佳節居然被一隻狗衝撞的滾下了樓梯,臣妾聽著都心驚。”一旁的一品賢妃煽風點火道:“好在上天護佑,長公主平安無事,若長公主有個好歹,湘妃,你難辭其罪。” 湘妃抬眼,冰冷的目光直刺賢妃,後者火從心底冒出來,本想上前一步教訓這賤人幾句,可突然想到皇帝平日裏對湘妃的態度,她心知自己討不了好,索性咽下這口氣,默默往後退了一步。 安平長公主則是全程笑嘻嘻的,沒有責備湘妃一句不是,更沒有說那條狗一句壞話。 皇帝略感欣慰,小小的鬆了口氣:“犯錯的是那條狗,倒也不關愛妃的事。不過那既然是你養的狗,出了事,你也得擔責。” 湘妃壓下心中的不服氣,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是。” “罰你禁足延樂宮思過,不得外出,日後宮中禁止飼養貓狗。”皇帝無心重罰,這是人人都曉得的。皇後心中有數,自然也沒法說什麽。太後有自己的顧慮,不便多言。 此事發生的突然,結束的也倉促,眾人依次離開,安平長公主目送著皇帝走遠,臉上那至始至終不見褪色的笑意終於變淺了。 “是不是很疼?”太後看著安平額頭上的傷口,心疼的不行:“那叫涼糕的孽畜雖然被殺了,可是湘妃……” “湘妃是皇兄的寵妃。”安平長公主突然正色的說,惹得太後一愣。 “皇兄對她的癡迷程度,是六宮眾嬪妃加起來都比不了的。兒臣明白,母後若執意出麵懲治湘妃,必然會傷了皇兄的心,也會損害母子情分,隻為了一個妃嬪,不值當。”安平長公主清澈的雙瞳中透著孩子般的天真無邪,可說出的話卻讓太後吃驚不已。 “哀家隻當你是年幼的孩子,卻不想你竟這般知是非,懂得利害關係。”太後愛撫著安平的頭,她之所以表現的毫不在意,嘻嘻哈哈,也是為了讓皇帝寬心,維持他們之間那點難能可貴的兄妹之情。 安平長公主又嘻嘻笑起來:“連笙兒都成為了儲君,參與朝政,錦嫿若是一點都長不大,那就太丟人了。” 安平長公主一時得意忘形,扯到額頭上的傷口,頓時吃痛的齜牙咧嘴。這副看似天真爛漫、懵懂無知,實則心中清明,自有一番見識的模樣,倒是跟顧錦知很像。第80章 愛 賢妃出了玉明宮,貼身婢女一路跟隨說著好話寬慰她,倒是賢妃本人神態自若,唇邊還蕩漾著幾分春風得意的韻味。 “湘妃是有幾分姿色,但那又如何?光有一副好皮囊,卻沒有腦子。” 婢女緊跟幾步:“娘娘此話何意,奴婢聽不懂。” “隻是個妃嬪而已,趾高氣揚,張揚跋扈。這麽不知檢點,宮中豈是那麽好混的。現在仗著有陛下恩寵,她是威風了。可日後呢?”賢妃冷笑一聲:“皇後孕有嫡長子,更被冊封為了東宮儲君。那湘妃初來乍到,膝下還沒個一兒半女,能起什麽氣候。” 婢女虛心聽著。 “更何況陛下喜歡她的……”賢妃眸中透出寒光,充滿了諷刺的意味:“不過是那副皮囊罷了。” - 不出所有人的意料,皇帝在次日夜裏便去了延樂宮看望湘妃。湘妃心中有火,跟皇帝抱怨幾句,皇帝也樂意安慰她,順便賞賜了些珠寶首飾,錦羅綢緞。 “愛妃不生氣了?” “陛下待臣妾這般好,臣妾又怎會委屈呢?”湘妃依偎在皇帝懷裏,陣陣玉蘭香令本就心誌不堅的皇帝沉醉。他攬過湘妃不盈一握的細腰,放縱沉淪。 待到第二天一早,湘妃昏昏轉醒之時,發現身邊床鋪空了,她試著叫了聲:“陛下?” “湘妃,朕在這裏。”皇帝撩開床幔,強烈的朝陽照射進來,湘妃伸手擋在眼前,透過指縫看見了皇帝的英容。正要笑著說幾句好話逗皇帝開心,突然看見殿外走進兩個小太監,一頭一尾捧著一把古琴。 “陛下。”湘妃不解的問道:“這是……” 皇帝道:“這是先帝曾賜予寵妃的名琴,雖然沒法跟聞名遐邇的霄風相比,卻也是這世間不可多得的好琴。” 湘妃越發疑惑,她起身邁著纖纖玉足走至琴身旁,她並不是愛琴之人,也並不擅長音律,隻草草看了眼便沒了興趣,轉身問:“陛下要將此琴贈與臣妾嗎?” 皇帝笑道:“當然。” 湘妃眼皮跳動幾下:“陛下。臣妾並不擅長琴樂,若陛下想聽琴,宮中自有出色的樂師為陛下獻藝。” “朕隻想聽你彈琴。”皇帝笑的很是溫和,他起身挽住湘妃略有冰涼的雙手:“你不擅長撫琴,沒關係,可以學的。朕想聽你撫琴,來,現在就彈奏一曲給朕聽聽。” 身為皇帝的寵妃,湘妃自不會拒絕。這後宮三千佳麗,哪個不是使出渾身解數來討陛下歡心。可是湘妃擅長舞技,卻並不懂得彈琴,她有些為難,生怕自己彈奏的不好惹惱了皇帝。 “陛下。”湘妃還想求情,皇帝卻已經擺出一副等著聽的姿態,愜意的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 湘妃輕咬下唇,硬著頭皮走至古琴前,伸手撫上琴身,樂聲還未奏起,湘妃的心髒已怦怦亂跳起來。 蔥白玉指撥動琴弦,湘妃屏住呼吸,一邊小心翼翼的打量皇帝的神色,見他並無異色,湘妃稍微鬆了口氣,靜下心神再次撥動琴弦,發出一節低音顫音。 不愧是先帝贈與愛妃的名琴,那音質就是非同凡響。湘妃雖不喜好樂器,但也著實欣賞這美妙琴音,唇邊含著笑,試著彈奏一曲。 音節飛出,連貫在一起,倒也稱得上一個“妙”字。湘妃提心吊膽努力讓自己不出錯,後背繃得筆直,右手中指發僵,食指打滑,“鏘”的一聲震音,驚的湘妃渾身一顫。 在這種精神緊繃的環境中,這一下失誤所發出的刺耳震音可不比大炮在頭頂炸開來的效果差。湘妃的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驚慌失措的看向軟榻上睜開雙眼,麵色發沉的皇帝。 不敢耽誤,湘妃忙碾著衣袖起身,走至皇帝身前跪地道:“臣妾粗苯,實在不配彈這把名琴,辱了陛下的耳,陛下贖罪。” 皇帝一雙劍眉微皺,看的周圍侍奉的宮女膽戰心驚。他就那樣看著湘妃,也不說什麽,看了許久許久,好像非要從跪地女子中看出什麽相似的幻影才肯罷休:“你不擅音律,朕知道。但是朕想讓你彈得一手好琴,能做到嗎?” 湘妃宛如驚弓之鳥般的抖了下身體,忙伏在地上道:“臣妾可以。既是陛下所希望的,臣妾定當盡力。” 皇帝略有欣慰的點頭,可那點欣喜之色很快就被落寞所取代,他將目光從湘妃身上移開,落去窗外那浩瀚無邊的晴空:“再盡力又如何,論起琴藝,誰又能比得上他?” 湘妃略有動容,情不自禁的抬頭看去皇帝。 皇帝察覺到視線,低頭看向湘妃,湘妃心下一顫,忙垂眉斂目的等著聖言。皇帝卻並未再說話,眼底卻遏製不了那失望之色緩緩流出。湘妃是很好,也很像,可惜她再盡力……也終究是個替代品罷了。 “你歇著吧,朕走了。”皇帝隻留下不冷不熱的一句話,頭也不回的走了。湘妃依舊跪在原地,她不知為何短短一瞬間,那個為她歡笑,為她著迷的君王就變了態度。 “陛下,您接下來要去哪兒?”湯公公一路跟隨,皇帝獨自走在禦花園的鵝卵石路上,漫無目的的望著前方廣闊的亭台樓閣。 “前麵是賢妃的永羅宮吧?” “是的陛下。” 皇帝若有所思:“明霞也有一歲了吧?” 湯公公正要回答,遠處突然傳來幾聲稚嫩的咿呀學語。皇帝下意識邁近幾步,就瞧見老嬤嬤扶著身著粉紅小襖的明霞公主學走路,溫柔的教小公主學說話。 嬤嬤:“父皇。” “父,父皇……” “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