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糾聲音涼涼:“草民敢問殿下,這項規定如今在司州,是否還存在?”第3章 有車鄰鄰“草民敢問殿下,這項規定如今在司州,是否還存在?”麵對這個尖銳的問題,遊溯許久都沒有答話。死一般的沉默流轉在空氣中,秋風吹起落葉,模糊了黔首百姓的雙眼,卻遮掩不住這些黔首從骨頭縫裏流露出的恐懼與期望。他們在恐懼,恐懼司州新來的王重啟這項讓他們的吃不飽穿不暖的規定;他們在期盼,期盼司州新來的王真的像之前規定田稅十稅一時那樣仁慈。就在杜望實在是忍不住想要開口說點什麽的時候,遊溯終於開口說話了。他說:“孤從未聽過這項規定。”所有人的心都在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在所有人的期盼下,遊溯抬起雙眼,目光毫不掩飾地與所有看向他的黔首對視:“這項規定,也永遠不會再出現在司州。”遊溯的聲音並不大,這句話他也未曾加重語氣,隻是一句如同和友人談笑般輕描淡寫的話。但就是這樣一句看上去輕飄飄的話,讓所有黔首都在刹那間變了表情。震驚、欣喜、興奮……種種情緒交織,竟讓此刻的街道出人預料地安靜起來。好一會兒,街道上才重新包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聲。“多謝殿下!多謝殿下!”“謝殿下開恩!謝殿下開恩!”“殿下壽與天齊!”“殿下萬壽無疆!”一句句的祝福從黔首口中流出,他們的歡欣鼓舞仿佛通天徹地的鼓,讓整個世界都振動起來。風為他們停留,雲為他們消散。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黔首百姓突然開始一個接一個地跪在了遊溯麵前。他們對遊溯磕頭,口中說著“萬壽無疆”,像是真心實意地請求這樣一位寬厚的諸侯王留在司州的時間久一點。遊溯揮手讓黔首們都起身,等黔首重新排好隊後,遊溯才對陳糾說:“這位壯士,留下足夠的田稅,剩下的糧食你們都拿回去吧。”誰知,聽了遊溯的話之後,陳糾竟然大笑了起來。遊洄不解,還有些惱怒:“你笑什麽?”陳糾沒有回話,而是又對遊溯深深一揖,說:“草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雍王殿下允許。”“你這廝……”遊溯攔住了要發怒的遊洄,他眸色深深地看了陳糾一眼,良久才說:“什麽事,說來聽聽?”陳糾道:“草民請殿下恕草民的欺詐之罪。”欺詐之罪?遊溯問:“你犯了什麽罪?”陳糾:“草民剛剛騙了殿下,這些糧食並不是用來給官府贖買的。”“啊?”遊洄當場一愣,“那你帶著這麽多糧食來做什麽?”陳糾解釋道:“這些糧食,都是稅收。”此言一出,就連遊溯都震驚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看不到盡頭的糧車,恍惚間覺得他在做夢。這壯士說什麽?遊溯給遊洄使了個眼色,遊洄得令,立即走到糧車旁,抽出腰間佩劍刺向一個裝糧的抹布袋。待佩劍抽出後,遊洄看到,糧袋裏露下的不是他想象中黃橙橙的粟米,而是……一堆白色的麵粉?遊洄皺著眉頭看向沾染在佩劍上的白色麵粉,他伸出手指沾了點麵粉放在口中,然後立刻皺起了眉。遊洄走回來對遊溯苦著臉說:“阿兄,可難吃了,但確實是能吃。”陳糾又笑了:“將軍,這種糧食可不是生吃的。”“那是怎麽吃的?”遊洄追問。陳糾沒有立刻回答他話,而是從懷中拿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陳糾雙手呈遞,將手中那個方方正正的小東西交給遊溯:“回殿下,殿下想知道的東西,不出意外應該是都在這裏麵了。”遊洄好奇地看了那方正的小東西一眼,卻沒有去接。遊溯接過這小東西後,發現這東西很輕。更重要的是,這小東西上寫了幾個字:《安平元年桃林鄉土地改製記錄報告》很奇怪的語序,很奇怪的說法,遊溯不敢說自己遍覽詩書,但也讀過四書五經。起碼在他的認知中,世上沒有哪家流派著書是這種風格。而且……這用來著書的東西又是什麽?遊溯一開始以為是帛書裝訂成冊,但當這小東西入手之後,手感與帛書全然不同。摩擦了這小東西好半晌,他才不確定地問:“這是麻紙?”幾百年前,大晉一統天下之後,就逐漸意識到了竹簡的沉重不便、帛書的奢侈昂貴,因此大晉出現了一種造價更為便宜的書寫載體。因為這種載體是由麻製成的,故而被稱為“麻紙”。但麻紙並未在大晉普及,因為麻紙雖然比帛書廉價,但造價依然比竹簡高了不知道多少倍,普通人家根本消費不起。再加上麻紙粗糙,書寫出的效果也沒有竹簡好,甚至可以說,麻紙除了質地較輕之外,比之竹簡毫無優勢。窮苦的讀書人用不起又覺得性價比低,富貴人家又用的起更加昂貴但是適合書寫的帛書,因此麻紙一直都被仍在邊緣角落,根本無人問津。但眼前的麻紙卻細膩很多,薄而不透,紋理純淨,粗粗看上去,竟像是光滑柔軟的絲綢。其上所書的隸書字跡雋秀清晰,半點未曾暈墨,顯而易見這是一種多適合書寫的載體。陳糾道:“對也不對,此物確實是紙,但不是麻紙,而是用樹皮、麥稈等物製成,造價低廉,但耐用度卻不亞於帛書。”此刻,遊溯已經連這本書裏的內容都來不及看了,他抬頭問陳糾:“敢問壯士,此物是何人發明?”陳糾:“是草民的先生。”遊溯立刻便道:“孤欲拜這位先生為雍國國丞,壯士可否引薦?”大晉實行郡國並行製,根據《晉律》規定,諸侯國同郡,郡設郡守,國設國相;郡守手下由郡尉掌兵權、郡丞掌政權,國相手下則由國尉掌兵權、國丞掌政權。簡而言之,國丞是一國之內除了諸侯王和國相之外的第三號人物,與國尉平級。遊溯拿出國丞之位予一位素不相識之人,已是極高的待遇了。麵對這樣的潑天富貴,一般人不說高興赴任,也不會輕而易舉地拒絕,更何況陳糾隻是一個中間人,因此遊溯從未想過陳糾會拒絕。隻是陳糾還是拒絕了,雖然他拒絕的很委婉。陳糾沒有直接說拒絕,而是說:“殿下不若先將這本書看完。”聽到陳糾這麽說,遊溯頓了一下,才道:“既然如此,壯士不如在王府多留幾日?”這一次,陳糾十分給麵子地沒有拒絕。當晚,遊溯就讀起了這本奇奇怪怪的書。一開始他還在想這位名聲斐然的“白先生”會寫出些什麽來,然而當他讀了幾句話之後,登時便忘卻了所有的雜念,就著昏黃的燭火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這本書的內容還真不少,洋洋灑灑幾萬字。但因為不是古籍裏常用的惜字如金的寫法,而是娓娓道來,恨不得將每一處都解釋明白的寫法,使得這幾萬字讀起來倒是並不困難。這本《安平元年桃林鄉土地改製記錄報告》的內容並不複雜,不過是寫了一下這位傳聞中的白先生這一年裏在桃林鄉都幹了些什麽。但這一共幾件事的書,卻每一件事都能讓遊溯震驚。內容大致分為以下幾點:第一,這位白先生帶著一群流民在桃林鄉安家,他們在冬天伐木造房,捕殺動物、用其皮毛取暖,並從附近的縣裏打早了幾把造型怪異的農具,在冬天種了冬小麥。第二,這位白先生建設了“公廁”,收集桃林鄉所有人的糞便用於漚肥。看到這裏的時候,遊溯皺起了眉,似乎是沒辦法將傳聞中不食人間煙火的白先生和書裏透露出來的這個十分接地氣白先生聯係到一起。但當他看到第三點時候,又沒空聯想白先生到底是不食人間煙火還是十分接地氣了。第三點,則是這位白先生造了“水車”,“水車”什麽樣還貼心地在一旁畫了圖,生怕看的人看不明白。根據書中所說,這種水車可以將水直接灌溉到農田,省去了農戶很多的時間。於是擁有大量時間的農戶們便在白先生的指導下,整出來了“水磨”。“磨”不是一個陌生的詞匯,隻是在遊溯的記憶中,這玩意兒一般和“石”搭配。石磨出現於春秋時期,由於找不到發明者是誰,於是大家願意說石磨是公輸班發明的。不過是誰發明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石磨這玩意兒造價高不說,用起來也很麻煩,人工成本很高,因此並沒有普及。但這位白先生卻想到了用水作為驅動力,使石磨可以日夜不停地勞作,根本不用休息,大大節省了石磨的使用成本。而水磨的發明,就是這位白先生用來磨麥的。小麥磨粉也是很早就出現的,但是由於石磨的使用成本太高,再加上小麥磨成麵粉之後的損耗也很高,導致大部分種麥的農戶根本舍不得將小麥磨粉使用。當農戶家中沒有餘糧隻能吃麥的時候,還是會選擇將小麥直接煮成麥飯。雖然難吃了點,但是都吃麥飯了,那肯定是吃不上飯了;都吃不上飯了,又哪裏還會挑剔。就這樣,麥飯代替麵粉成為小麥的主流食用方式。但是這位白先生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水磨的發明使得石磨的使用成本降低,而漚肥法則讓小麥的產量大大提高。說實話,一開始看到桃林鄉畝產小麥五石的時候,遊溯是覺得這位白先生在扯淡的。巴蜀、關中等天下糧倉,土地肥沃之極,但畝產也隻能有一石半。換成別處的貧瘠土地,畝產能有一石就不錯了。桃林鄉說他們畝產多少?五石!遊溯覺得他和這位白先生至少瘋一個,而且那個瘋掉的人大概率不是他。但問題是,這位白先生詳細地介紹了桃林鄉的畝產情況,一係列數據整整齊齊,讓沒見過數據砸臉的雍王殿下一臉懵逼。這好像……也做不了假?瞬間,遊溯的心中出現了一個想法他很想現在就去桃林鄉看看,看看這個能讓農戶滿麵紅光不見風霜的“世外桃源”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也想看看,那位陳糾覺得國丞一職都配不上的白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就在這時,遊溯的房門被敲響了。天色已經大亮,遊溯一晚沒睡,但此刻卻覺得亢奮得很。他對著門外之人說了聲“進”,聲音中不見半分困意。說完,遊溯整理了一下衣衫,才走出內室。來到會客的外室,遊溯才發現,來找他的人正是雍國如今的國相崇雲考。崇雲考出自隴西崇氏,祖上可以追溯到商朝時期的諸侯國崇國,傳說中在商紂王打敗周國、俘虜周文王昌後,勸說商紂王殺掉周文王昌的崇侯虎就是崇雲考的祖先。而如今的崇雲考卻與他傳說中氣宇軒昂、氣吞山河、擔任商紂王心腹大將的崇侯虎不同,崇雲考是個徹頭徹尾的文人,從小不喜舞刀弄槍,反而對孔孟之道推崇無比。崇雲考與尚武的涼州格格不入,因此幼時並不得其父的喜歡,還是前任雍王、遊溯的父親遊麟看上了崇雲考的一身才華,才一步步將崇雲考提拔到了如今的國相之位。在雍王麟戰死沙場後,崇雲考一心跟隨小主人遊溯,輔佐遊溯成為了新的雍王,被遊溯以“仲父”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