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洄問:“是富貴還鄉?”陳糾搖頭:“是活著。”遊洄一愣。陳糾說:“草民曾是京兆韋氏的佃農,但這世道,佃農都要當成家兵部曲來用,平時耕種,遇到戰事,也要拿起鋤頭去和敵人戰鬥。”“將軍以為草民是怎麽能輕而易舉就殺了韋氏的公子的?”陳糾的笑容冷漠又帶著幾分自嘲,“因為草民很久之前就殺過人,在為京兆韋氏驅逐強盜的戰鬥中。”“在那場戰鬥中草民活了下來,但也傷了一條腿,差一點點就死了。那時候草民就想,沒有什麽是比活著更珍貴的了。”“將軍,對於你來說,活著是最簡單的事,隻要你想活著,你可以在雍王的庇護下一輩子富貴榮華,但是我們不行。”陳糾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陳糾說:“像草民這些社會最底層的人,想活著便已經要費盡全身力氣。”遊洄頓時愣住了。恍惚間,他好像已經明白了問題的答案他問陳糾為何甘於平凡,陳糾說,他們從始至終希望的便隻有平凡,隻是這吃人的世道,連最簡單的平凡都不給他們。一路無言,遊洄罕見地沉默起來。他跟在陳糾身後,直到目光盡頭出現了兩座塔樓,他才從剛剛的沉默中緩過神來,問:“這是哪裏?”陳糾也像是剛剛什麽都沒有說一樣,用很平靜的語氣解釋:“先生說,這是哨塔。”塔樓很高,看其顏色,像是用鋪路的材料“水泥”製成的。塔樓最上放著一架很大弩機,遊洄粗粗一看便知,這架弩機是有殺傷力的。塔樓上還有專人哎巡邏,遊洄甚至能感受到一道緊緊盯著他的目光。隻要他露出一絲一毫的惡意,下一秒,就會有一直利箭從遠方射入他的頭顱。遊洄問:“你們建造這樣的塔樓做什麽?這樣的防備,都快趕上軍營了。”“所以草民才說要前來報信啊。”陳糾解釋,“總有盜賊覺得桃林鄉富裕,想要來這裏搶奪錢糧。為了不成為別人砧板上的魚肉,隻能自己強大起來了。”說完,陳糾從口袋裏拿出一麵小旗子來。旗子是粉色的,上麵畫著一束豔麗的桃花。遊洄看到陳糾將這麵粉色的旗幟在空中揮舞了幾下,沒過多久,遊洄就感受到直對著他的弩箭不見了。“這是?”“旗語。”陳糾解釋,“剛剛草民揮舞的旗語,意思是將軍是客人的前驅,後麵還會有更多的客人前來。都是客人,無需刀劍相向。”這裏不像一個村子,遊洄想,這裏像一個軍營,一個由出色的將領所統領的、令行禁止的軍營。很快,塔樓中間的木柵欄被打開,陳糾請遊洄進入:“將軍請吧,雍王殿下很快就會來了。”陳糾也確實沒說謊,遊洄在塔樓中沒有等多久,遊溯與崇雲考就帶著三百親衛和桃林鄉的其他村民一起來了。遊洄衝著遊溯使了個顏色,兄弟同心,遊溯一下子就明白遊洄在說什麽遊洄在說,這個村子很危險,如果他們和村子起了衝突,很有可能都無法離開這個村子。而對於遊洄的想法,遊溯並沒有提出質疑,因為他也是這麽想的。在遊溯的想象中,桃林鄉應該是一個男耕女織井然有序的鄉村,桃林茂盛孩童歡笑。但事實卻是桃林確實茂盛,但其中不知道隱藏了多少要人命的機關。在上山的路上,遊溯都忍不住想,是不是這樹上的桃子都有能輕易奪去他人性命的劇毒。遊溯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傳聞中的白先生了,這一次他沒有客套,而是單刀直入:“陳先生,孤何時能拜訪白先生?”這一路的震撼太過,連陳糾都成了遊溯口中的陳先生。陳糾開口:“草民需要去問一下白……”“嗷嗚~汪!”一聲狗叫打斷了陳糾的話。遊溯回頭,就看見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條狗……應該是狗。這條狗的毛色黑白相間,額頭還有三把火,是一種遊溯從未見過的毛色……但應該是狗吧?尾巴翹起來的,應該不是狼?遊溯問:“這是?”“是白先生養的狗。”陳糾說,“這條狗名叫‘王二狗’,是白先生的愛犬,白先生很喜歡他,和他同吃同睡呢。”“那是我兒子喜歡我!還有,狗爹不是狗!”遊溯的眼皮突然就跳了一下。他的目光不可置信地在周圍轉了一圈,最終落在這條毛色奇怪的狗身上。隻是這樣的目光二狗看得多了,一點都不覺得稀奇。二狗步伐優雅地走到遊溯身邊轉了一圈,嘴裏碎碎念:“也就這樣……平平無奇……不過如此……雖然長得確實很帥,但也就這樣……”這陣在別人耳中不過是“嗷嗚嗷嗚”的聲音卻讓遊溯的眼皮跳了一下又一下,隻覺得自己的三觀都在被重塑。陳糾笑道:“二狗很喜歡殿下呢,平時他對我們都愛搭不理的。”和陳糾的話音幾乎同時響起的,是王二狗有意義的狗叫:“不愧是最後匡複晉室的男人,確實看起來不錯,不過比起狗爹來還是差了點。”這麽一想,狗爹快樂了。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嗷嗚”一聲之後,撒腿跑了。然而遊溯依舊能聽清“狗爹”的聲音:“曦曦寶貝,你的兔子來了!”第6章 有車鄰鄰之所以叫遊溯兔子,是因為他們剛來到這個時代的時候,王二狗曾說:“曦曦寶貝,我們現在去找遊溯嗎?”當時白未曦問他:“你知道臥龍先生為什麽要躬耕於南陽嗎?”二狗和臥龍先生又不熟,哪裏知道這麽私人的話題,於是當時的二狗試探性回答:“因為不能做工匠和商人,所以隻能做農民?”當時的白未曦沉默了許久,好一會兒才說:“因為隆中臨近襄陽,襄陽又是荊州的咽喉,所以爭天下者必爭襄陽,爭襄陽者便必然知道臥龍。”這麽一說,王二狗便明白了:“你是說,你想要找一處‘襄陽’,建一個屬於你自己的‘隆中’,然後守株待兔?”二狗同誌對這個想法表達了充分的肯定:“說得對。俗話說的好,上杆子不是買賣,我們現在去找遊溯,沒準他還以為我們孤人寡狗離了他活不了呢。曦曦寶貝衝,等我們爺倆變成遊溯高攀不起的樣子,再讓他對我們跪下來叫爸爸!”白未曦:“……”白未曦深深地歎了口氣。******遊溯看著眼前樸素至極的小院,一時之間都有些不敢相信,這竟然就是傳說中的白先生住的地方。雖然早有預感,這位白先生應該是一個樸素的人,但真的看到這樣簡樸的小院的時候,遊溯還是感到了不可置信。小院不大,估量一下約五畝,院中種著幾棵桑樹。桑樹的樹葉微黃,在風的吹動下輕輕搖落。“五畝之宅,樹之以桑,”遊溯問,“這位白先生莫非是儒生?”陳糾卻不答,隻是說:“先生說了,隻能殿下一個人進入這間院子。”遊洄眉頭一皺,剛要發作,遊溯便製止了遊洄的動作,說:“如此大才,孤欲辟之,自然應該遵照先生的規定。”說完,遊溯直接推開小院的木門,大步走了進去。不大的小院正對著大門的就是一棟磚屋桃林鄉的屋子幾乎都是用這種磚砌成的,據說堅固且耐用,製作起來也不算麻煩。通往小屋的路用青石板鋪就,遊溯踏上青石板的刹那,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道樂聲。樂聲清空靈悅耳、婉轉悠揚,遊溯雙眼一亮。很快,遊溯便聽出,屋中的白先生彈奏的是《詩》中的《鹿鳴》篇。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道破空聲。他下意識偏頭,一道流光便從眼前閃過。“砰”遊溯看去,就見一支木箭已經紮入泥土之中,看起來衝力非常大。就是不知道剪頭是用什麽材料製成的,紮到人的身上,會造成什麽樣的傷口。悠揚的《鹿鳴》還回蕩在耳畔,遊溯隻覺得自己都要控製不住表情管理了。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拿利箭來迎接賓客?這樣的待客之道還真是特別。然而“款待”還沒有結束,緊接著,空中無數支木箭從四麵八方傳來,遊溯幾番躲閃,最終也不得不抽出自己的佩劍。“叮咣”隨著樂聲越發的密集,空中的木箭也越來越多,多到遊溯幾乎以為他要被這些能夠輕易奪取他性命的利箭所包圍。白先生應該不是想直接弄死他吧?這時,遊溯忽然間反應過來,原來白先生早已給過他提示了。這首被白先生彈奏出的《鹿鳴》每到“徵”音時,白先生都會彈奏成“變徵”,一開始遊溯還以為可能是流傳下來的樂譜不同造成的差異,但現在……“徵”音在方位中,對應的方向是“南”。遊溯看向南方,隻見那裏修建了一個小房子。也不知是做什麽用的,看起來比平常居住的房間小了很多。而在這個小房子的一角上,掛了一長串的雨鏈。掛著雨鏈的那一角,恰巧是小房子的南方。遊溯不再猶豫,他足尖輕點,借著桑樹的力道飛躍到雨鏈附近。這條長至地麵的雨鏈看上去是青銅製成的,每一節都繪成盤旋的蘆葦樣式,被風吹動時還叮鈴作響。遊溯不再猶豫,一把抓住雨鏈,將雨鏈向下拉扯了一下。“轟隆”在空中四散的木箭不見了,整個小院都在瞬間恢複了寧靜。屋內,一隻白皙修長宛如玉琢的手將擊築的竹片放在身旁的案幾之上,輕聲道了一句:“和我想的一樣,一曲《鹿鳴》盡了,他才發現。”王二狗:“???”狗爹歪了歪頭,覺得某人在點他。聽了五遍《鹿鳴》也沒反應過來機關竟然是那條雨鏈的狗爹決定不回應這個讓狗尷尬的話題,他舔了舔爪子,趴在地上,當做自己什麽都沒聽見。很快,遊溯的聲音從屋外傳來:“雍王遊溯,見過白先生。”好一會兒,遊溯才聽到屋內傳來一句“請進”。很清冽的聲音,無端讓人想起初秋在水中茂密生長的蘆葦蕩,風帶起點點漣漪,白鷺在水中嬉戲,隻有遊魚罵罵咧咧,希望這活爹趕緊滾。遊溯推開門,看到的是一扇屏風,以及屏風後隱隱約約的身影。屏風是麻布製成的,看起來粗糙無比。但上麵的畫著的蘆葦蕩卻很是傳神,映襯著白先生綽約的身姿,仿佛真的有一位伊人宛在水中央。遊溯率先對白先生作揖:“見過白先生。”白先生在屏風後說:“我名白未曦,年十八,故無字。”遊溯則直接在屏風外的坐墊上坐好,說:“孤來此的目的想必先生已經很清楚了,先生一路放行,顯然也不想拒絕孤。故而孤鬥膽一問,先生以何教我?”白未曦沒想到遊溯竟然這麽直白,他一愣後,便覺得遊溯此人果真如傳聞中的那樣雷厲風行。他對著遊溯一禮,說:“教。”白未曦先問:“敢問殿下,我晉室自立國以來,以何治國?”遊溯:“自高祖起,至文帝,再到武帝前期綠竹太後薨逝之前,均行黃老之道,無為而治。自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起,晉室以儒治國。”白未曦問:“那殿下為何不考慮以儒治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