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洄一臉詭異地看著遊溯:“阿兄,你是不是被下降頭了,怎麽如此護著那個勞什子白先生!”遊溯依舊堅持己見:“仲父,孤覺得,孤可以將這位先生收為己用。”崇雲考也沉默了。許久之後,崇雲考才說:“若主公這般認為,那也不是不行。自始皇焚書坑儒、武帝又罷黜百家之後,諸子百家的學說已經凋零的差不多了,沒準這位白先生隻知道墨者的機關術、不知道墨者的義理呢?”“更何況,他就算知道墨者的義理,那又如何?”崇雲考故作輕鬆,“主公不是也說了,他很大概率是秦墨後人?秦墨務實,知道一個強大的國家一統天下,這個天下才會沒有紛爭,也許這位白先生也是這麽想的。”得到了崇雲考的認同,遊溯的表情瞬間輕鬆很多:“多謝仲父支持,孤相信,孤不會為今日的選擇後悔的。”隻是遊溯沒有看到,在他轉身之後,原本一臉輕鬆的崇雲考,臉上的表情瞬間變成了愁眉苦臉。******第二日雞鳴時分,連公雞都沒打鳴,白未曦的耳邊突然響起一道聲音來:“雍王遊溯,前來拜會白先生。”還在夢境中的白未曦瞬間被驚醒。他下意識從床上坐了起來,才緩緩睜開雙眼。眼皮沉的都要睜不開,好半晌,白未曦才憑借著頑強的毅力看清了天色黑沉沉的,鬼都沒醒。像是生怕白未曦也沒醒一樣,遊溯的聲音又傳了過來:“白先生,孤今日可遲到了?”白未曦:“……”你大爺!白未曦想罵娘:“我不是讓他平旦時分來?”王二狗在一旁幽幽地說:“人家昨天平旦來的,你非說人家遲到了,把人家趕走了。”白未曦:“……”雖然自知理虧,但拋開事實不談,難道遊溯就沒有錯嗎?白未曦嘴硬:“那他今日就雞鳴時分來?”這時代的雞鳴可不是公雞打鳴,而是指“夜半”和“平旦”這兩個時辰中間的時間,對應後世是淩晨一點至淩晨三點。淩晨兩三點鍾,有人在你家樓下喊你起床,這誰不說一聲有病?王二狗幸災樂禍:“那你現在把人家趕走?”白未曦:“就讓他在外麵站著吧!”結果下一秒,遊溯的聲音又傳了過來:“白先生,孤可以進去嗎?”別叫了大兄弟,一會兒整個桃林鄉的人都要被你叫起來了!在起床和丟人之間,白未曦悶悶地選擇了起床:“殿下請進吧。”費力地解開被子的封印,白未曦恨恨地說:“二狗,幫我找幾塊破布和針線來。”二狗好奇:“你要這玩意兒幹什麽?”說著,二狗故作羞澀:“你要給狗爹做等身抱枕嗎?這多不好意思,我要小公狗,狗爹愛搞基。”白未曦:“……”白未曦:“我要紮遊溯小人,順帶也紮你小狗?”王二狗:“……”行,我閉嘴。第8章 有車鄰鄰白未曦與遊溯是隔著屏風見麵的因為不隔著屏風,遊溯可能就要看到白未曦哈欠連天、一副沒睡醒的腎虛樣了。白未曦強忍著困意說:“殿下來的好早。”遊溯不以為忤:“昨日先生說孤來得太晚了,因此孤今日便早些來,省得誤了先生的事。”行,你狠!白未曦心裏磨牙,嘴上卻道:“殿下今日前來,可是願意聽白某的孔孟之言了?”遊溯搖頭:“孤不想聽這些,但是孤知道,先生必有其他的話教孤,請先生賜教。”說罷,他向白未曦施禮。白未曦回禮:“教。”白未曦道:“殿下可能聽過一句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未曾,這句話確實是第一次聽說。”遊溯問,“先生今日,是要為孤講史嗎?”“不知何以興,如何興?不知何以亡,如何傳而萬世?”白未曦問,“敢問殿下商何以亡?”遊溯沉思一會兒,才回答道:“紂王無道,窮兵黷武,致使過度空虛,被周趁虛而入。”白未曦又問:“周何以興?”遊溯:“武王伐紂以征天下,周公製禮以安天下。”白未曦:“那周何以亡?”遊溯:“諸侯興焉,天子愚鈍,故周亡。”白未曦:“秦何以興?”遊溯:“六代明君不忘東出,故有秦國一統。”白未曦:“既始皇明君,秦何以亡?”遊溯:“以一人之心度千萬人之心,徭役不停賦稅不止,焉有不亡之理?”白未曦:“晉又何以興?”遊溯:“高祖輕徭薄賦,故晉興。”白未曦笑了:“若我再問殿下晉何以衰,殿下是不是要告訴我都是君主庸碌、儒生誤國?”遊溯一愣:“難道不是嗎?”很好,遊溯完美地排除了所有的正確選項,選擇了最錯誤的選項。白未曦道:“當然不是。一個王朝,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怎麽可能是君主一人之事?”白未曦終於肯吐露一點真正的東西了,遊溯頓時來了興趣:“還請先生教我。”“是製度。”白未曦說,“一個王朝的興亡,興在其製度適合天下,亡在其製度不適合天下。”“製度?”遊溯重複了一遍這個讓他感覺陌生又熟悉的詞匯,笑道,“願聞其詳。”白未曦道:“殷商之時地廣人稀,最寶貴的資源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因此形成了以人口為核心資源的殷商王朝。但隨著人口的增多、耕地因刀耕火種的破壞,社會的形態逐漸變成了人口多於土地,這時,以人口為核心資源的分配方式便不再適用於整個社會,殷商的製度崩潰,商因此而亡。”“周代替商後,便以土地為核心資源進行分配,將土地分封給諸侯,讓諸侯去邊疆開荒,殿下所說這是因為周天子要用諸侯來保衛王畿,實際上,分封製最主要的目的是保障貴族的權益土地。”“然而隨著人口的持續增加、可耕種土地的持續減少,讓黔首百姓不得不放棄井田而耕種私田,井田製崩潰的那一日,幾乎就宣告了周王朝的破產,因此大秦在一統天下之後,沿用了‘郡縣製’。”“所謂‘郡縣製’,便是將天下土地從貴族的手中收回歸為君王一人所有,無限製地加強中央集權。然而貴族失去土地後其心不滿,再加上官員代替了封建主,對不是自己的土地治理並不用心,因此導致了民怨。”“這便是分封製和郡縣製最大的不同。在分封製下,士大夫對自己的土地治理的極為用心,但是卻不受國家的管控;郡縣製下,官員受國家管控,但對治下的治理便不再像士大夫那樣盡心盡力。”“故而晉代替秦後,實行了郡國並行製,一方麵分封土地與同姓諸侯,一方麵又將大半土地歸為君王所有,想做周與秦的結合體。但很顯然,這個製度宣告失敗了”不用白未曦說,遊溯也知道郡國並行製並沒有承周秦之利,反而承襲了周秦之弊,晉室建國三百年,既有周時的諸侯之亂,也有秦時的官員之貪,二朝之弊均成為了大晉的“國中之毒”。遊溯問:“先生的意思是說,如今孤想要改變這個混亂的天下,便需要摒棄郡國並行製,實行一個新的製度?”白未曦點頭又搖頭:“實行新的製度是必須的,但現在殿下不覺得問這個問題,太早了些嗎?”地盤還沒多少呢,就想著怎麽分了?資本家都不能這麽畫大餅。遊溯好奇:“看起來今日先生不想和孤講儒學了,那先生想講什麽?”“殿下猜不出來嗎?”白未曦反問,“白某想,殿下已經知道白某想說什麽了。”沉默了一瞬,遊溯才笑道:“法。”“今日先生想和孤講法家,是嗎?”遊溯道,“可是先生,孤不信法家。”白未曦:“秦因法家而強。”遊溯卻道:“秦亦因法家而亡。”明明隔著一道屏風,他們都看不見對方的臉,但這一刻,卻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空氣中相撞,並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王二狗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隻覺得人類真是奇奇怪怪。好一會兒,還是遊溯先收回目光:“請先生賜教。”這一次,白未曦又問了遊溯一個他剛剛問過的問題:“秦因何而亡?”第一次時,遊溯回答他“因為始皇無道”,而白未曦則是說是因為製度。現在白未曦再一次問出這個問題,答案自然不是這兩個。遊溯想了許久,還是沒有想出答案:“先生教我。”白未曦道:“是因為製度,但這個製度不是郡縣製,而是商鞅之法。”遊溯不解:“剛剛先生還說,秦因商鞅之法而興。”“君以此始,亦必以終,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白未曦說,“所謂商鞅之法,不過以五術馭民:愚民、貧民、疲民、辱民、弱民。說到底,就是奪民之利於國,讓百姓永遠處於吃不飽又餓不死的狀態之下,與此同時,給出‘軍功爵’這一顆甜棗,逼迫百姓不停耕戰,才造就了聞戰則喜的老秦人。”再說的通俗一點,軍/國/主/義。玩軍/國/主/義的國家,哪有不亡的?“然而這項製度有一項致命之弊”白未曦輕輕抬眼,隔著屏風注視那道認真傾聽的身影,“秦無法停下耕戰。”整個大秦帝國就是一架戰爭機器,一旦停戰,百姓就會一直處於饑飽之間。黔首渴望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他們想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那便隻有上陣殺敵,拿著別人的頭顱來換軍功。但哪有國家可以一直打仗的?《孫子兵法》中曾說過,“凡興師十萬,出征千裏,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怠於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簡單翻譯一下,戰士披甲十萬,就要有七十萬人圍繞著這十萬戰士折騰,一個國家就有八十萬的壯勞力無法從事生產,故而封建社會的每一場仗都是對整個國家綜合實力的考驗。窮兵黷武征戰連年?再強悍的攻也經不起一夜七次還夜夜笙歌。“秦無法停下戰爭,所以統一了六國還要拒匈奴、征百越,但能在戰爭中獲利的隻有披甲的戰士,在後方勞作的民工不會從這場戰爭裏得到任何益處。”八分之一的戰士獲利,剩下八分之七的普通黔首都在為一場他們都不知道為何要打的戰爭而日夜勞作失去自由,這樣的國家,焉能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