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通過商科考試的人,基本上都是商戶出身的子弟。在“士農工商”的製度下,商人是最末流的階級,他們亦如工農一樣努力生存,卻因“不事生產”而被統治者斥之為“蠹蟲”,因此也不會有其他階級出身的學子“自降身份”來參加商科的考試。這些商戶出身的學子們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能進入到國家的權力中樞,雖然這個權利中樞是這樣一個充滿了不靠譜氣息的草台班子,但是他們依舊非常激動,想要對雍國的統治者們展現自己的才華畢竟,他們可沒少聽說,外界的一些人是如何評價商人竟然也可以參加科舉這件事的。外界議論紛紛,顯而易見,力挺商人科舉的白先生要頂著多大的壓力。就算不為了白先生,哪怕是為了自己的舉子身份不被剝奪,為了能真正在雍國官場上有一分作為,他們也要展現自己的能力,爭取留在雍國官場。因此,他們雖然不是很明白什麽是“經濟”,但還是根據自己的想法各抒己見,對白先生表達出自己的想法。但白未聽了他們的想法之後,隻是昏昏欲睡,甚至有些明白,為什麽曆史上的曆朝曆代都要那樣嚴厲地遏製商業的發展。這幫商人真是太秀了,明明隻是在商業發展的初期時代,沒有任何科學的理論指導,但是這些商人們已經從自身從商的經驗中明白了什麽叫作“一文錢的東西賣八文還要說賠錢”,在與民爭利上簡直無所不用其極,讓人歎為觀止。白未忍不住想,真要給他們普及一下銀行,銀票的概念,他們就能提出來如何通過寅吃卯糧,讓黔首借貸消費來提升國家經濟。白未扶額。最開始,他想搞出“商會”這樣的東西來控製全國的商戶,就是為了避免大批量的官營現象導致民生凋敝的問題。鹽鐵官營,茶葉官營,馬匹官營……隻要朝廷想,什麽東西都可以官營。但官營是為什麽而出現的?是國家財政出現赤字,統治者沒有辦法,隻能通過將百姓的生活必需品官營的方式來填補國庫,本質上就是與民爭利。與民爭利的行為太過分了,自然就會引起百姓的反抗。大晉武帝時期,武帝征伐西域,導致了國家財政的赤字。為了搞錢,他將鹽鐵都進行官營,結果怎麽樣?貪官汙吏一層層剝削下去,鹽價居高不下,黔首根本吃不起鹽,民間怨聲載道。龐大的食鹽市場使得商人們看到了巨額的利益,導致無數人無懼朝廷的鐵血法令,開始大規模地販賣私鹽。武帝為了減輕成本,下令鑄造成本更加低廉的五銖錢,結果導致了私鑄貨幣的利潤空前巨大,使得民間半數以上的人家都在私鑄貨幣,朝廷屢禁不止。在武帝征伐西域的二十年間,大晉的犯罪率空前高漲,在整個大晉的曆史上都空前且絕後。為了應對越來越高漲的犯罪率,武帝提拔了一大批的酷吏,使得民間怨聲載道,人言嘖嘖,監獄的住戶比外麵都多。民間沸反盈天,武帝卻沒有絲毫自省,反而很願意看見囚徒滿街的狀態,因為這些囚徒是要被送往戰場做民夫的。這樣的行為,秦始皇看了都直呼內行。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後來的崇帝實現了崇宣中興,強行為搖搖欲墜的晉家天下續了一波,武帝大概就要成為大晉的亡國之君了。史實證明,國家的財政出現赤字,想靠掠之於民來填補是行不通的。但是眼前這些人,他們的思想就離不開“掠之於民”四個字。白未深深歎了口氣。眼見話題已經一路飛奔到要來個“五均六”,山川林澤開始收稅了,白未連忙擺擺手製止了這些人越來越熱鬧的討論,說道: “諸君不妨聽在下一言。”白未的話剛一出口,整個西閣都安靜了下來,眾人齊齊道: “請令公賜教。”白未正色道: “諸位暢所欲言,白某所欲也。但白某認為,諸君的想法,都偏了。”滿室一靜,眾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白未繼續說下去。白未幽幽地歎了口氣,才說道: “諸位之法,與白某所思甚遠矣。”此話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在刹那間難看到了極點,生怕白未會在一怒之下解散這個本來就是新興部門的“商部”,一名學子立刻道: “不知令公所思為何?”白未道: “白某所思,非與民爭利,而是為民取利。”眾人一時間都愣住了。為民取利?那商戶如何賺錢?商人行商,賺的就是低買高賣的差價,賣家與買家之間從來都是一場零和遊戲。利潤就這麽多,為民取利,難道讓商人的利益受損?眾人都是商戶子弟,一聽雍國未來的國策可能會損害商戶的利益,一時間都有些坐不住了,在座位上交頭接耳起來,西閣一時間亂糟糟的如同菜市場。白未也未曾阻止這樣的討論,他用清亮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的神情,將每個人的表情都記在心裏。然而在一陣嘈雜的聲音中,卻有一人始終不動如山。在別人都在四下交談的時候,他卻隻是低著頭皺著眉,像是在思考著些什麽。白未忍不住將目光落在了這個人的身上他素來欣賞無論何時都穩如泰山的人才。白未在腦中回想,這人的資料便在白未的腦中浮現。此人名喚“顧獨”,資料顯示此人是琅琊人,並非大族出身,幼時甚至還做過乞丐,在大街上討飯吃。後來顧獨被一個行商之人看到,行商之人覺得此子不凡,便將顧獨帶在身邊充作書童。但顧獨的聰慧與頭腦驚豔了商人,商人越發倚重顧獨,最後甚至在臨死前將家產拱手相讓,以為自己的獨子在亂世求一個安身立命之所。顧獨也確實沒有辜負商人對他的期望。在顧獨的手上,商人的家產翻了十倍不止,已然成了琅琊富戶,甚至在整個山東地區都名列前茅。而在此名利雙收的情況下,顧獨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誓言,他將商人的獨子照顧的非常好,人前必稱其為“少爺”,自己費盡心力為“少爺”求得名師,供“少爺”讀書。而顧獨的“少爺”名喚“杜棠梨”,正是此次科舉中“文科”的第四十八名。白未見過杜棠梨一次,當時隻覺杜棠梨心思單純,但有自知之明,言稱不願為官吏牧守一方,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專心讀書修史。能將自己的“少爺”照顧的不像是亂世中人,白未對顧獨的好感又多了幾分。沉穩可靠,有恩必報,隻憑這兩點,顧獨就是一個可用之人。就在白未將顧獨的評分又抬高了幾分的時候,顧獨忽然間抬起頭,對著白未一拜,問道: “下官敢問令公,令公口中的‘為民取利’是何意思?”見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白未也不再猶豫,而是直接道: “‘為民取利’,說難不難,說易卻也不易,關鍵是能否做到七個字。”白未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緩緩開口道: “損有餘而補不足。”這七個字一開口,眾人就知道,白未為何說此事不易了。“損有餘而補不足”出自老子的《道德經》。春秋末年,周景王初立嫡長子猛為太子,但卻又認為太子猛空有這個名字,實際為人卻柔弱有餘剛強不足,因此想廢長立幼,廢嫡立庶,讓王子朝為天子,但遭到了擁立宗法製的大臣的反對。但一切的反對都沒能讓周景王改變自己的想法,他最終還是寫下了立王子朝為太子的詔書。可惜詔書未經頒發,周景王先走一步,這讓太子猛依舊是正統,王子朝身份尷尬。東周開始分裂。太子猛繼位為周悼王,但又死的早,他的同母弟王子成為周敬王,和王子朝共分天下,被人成為“東王” “西王”,又在諸侯的幫助下,周敬王入主成周,平定了王子朝之亂。在王子朝之亂之中,天下分崩離析,作為東周守藏吏的老子趁亂出走,騎牛過函穀,卻又在函穀關被秦軍守將攔下,最終留下一本《道德經》,任世人萬般解讀。而“損有餘而補不足”的原話則是“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白未想行“天之道”,但實際上,這個世界都是“人之道”。富者並不希望窮苦之人和他一樣富有,他們隻希望窮苦之人更加貧窮,然後甘心做牛做馬,為富人驅馳。但白未卻要逆人之道而行,妄圖損有餘而補不足。但是,有餘願意被損嗎?顧獨道: “還請先生解惑。”白未道: “簡單,便是……”西閣的論證持續了十餘天,總之最後呈現到遊溯案幾上的,就是白未“損有餘而補不足”的方案。白未提交上來的方案和《強國九論》中《工商論》的大致基調差不到哪裏去,核心思想便是除開必要行業,其餘的行業官府隻管宏觀微調,並不插手太多。白未的原話是: “市場會自動調節,人力過多的插手,隻會適得其反。”因此白未一力主張廢棄“鹽茶官營”等政策,主張除開銅鐵,石涅等和軍事有關的行業之外,其他的行業全部交給商人自行發展,官府唯一要做的就是避免壟斷行業的出現,使得生活必需品的價格居高不下,從而引起民變。這樣做當然會讓官府少賺好多好多的錢,即便加大商稅也覆蓋不了損失。而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就是白未所謂的“損有餘而補不足”,即通過官府直管的形式,建造一批屬於官府,但實際上運行模式都是行商模式的“商戶”,這些屬於國家的“商戶”在外行商,轉來的錢來補貼取消官營而減少的收益。對於這樣明顯有損於自身利益的行為,白未是這樣和遊溯解釋的: “主公應當知道,現在的天下是什麽樣子的。”“拿鹽來舉例,自黃河決口後,運城鹽池遭遇損害,三年不得產鹽,現今雍國境內的鹽都太過於依賴進口。而雍國附近的鹽產地中,齊國海鹽太遠,並州花馬池的鹽運來不易,巴蜀井鹽更是趁機漫天要價。”“現今多少黔首吃不起鹽,隻能通過吃土來攝取鹽分。若是此種景象不改,無須外敵來攻,雍國內部就要先行崩潰了。”“所以,事到如今,隻通過強硬的手段將鹽官營來強行調控市價是沒有用的。想要解決這個問題,隻能通過打入商人內部來解決。”“強硬的手段並不能促進經濟的發展,我們需要等待市場的自我調控。”這些話實在是太專業,專業到雍國上下就沒一個人能聽懂白未在說什麽,這讓他們連反駁都沒話說。而高坐明堂的王又是個被白先生灌了迷魂湯的昏君,白先生說什麽他都說好,於是這個政策就在遊溯的一聲“可”中被頒布了下去。朝堂眾人: “……”既然如此,開什麽會呢?散了會後,遊溯單獨留下了白未。在後殿,遊溯和白未談起了這些日子以來,他和雍國大將討論戰事的結果。遊溯說: “關於對外進攻這件事,大將們還是很同意的。錄公也說,今年夏季,去年冬天種植的冬小麥都收獲了,土地肥力沒有任何問題,夏天可以繼續耕種,等到冬日收獲。秋天今春耕種的粟米也能收獲,屆時糧倉必然堆滿,撐起一場戰爭絕無問題。”“對於攻占山西的事,將軍們倒是頗有微詞。”遊溯有些蹙眉, “依孤看,眾位將軍很想趁機東出,征伐中原。”但是依照遊溯的計劃,哪怕沒有被白未影響,先對山西有了想法,遊溯一開始的目的也是想征伐巴蜀的。中原,從來都不是遊溯現在想考慮的目標。因為中原腹地那一塊區域雖與雍國的地盤接壤,但是比起雍國境內的一片和平,現在的中原腹地卻是征戰連年。那裏本是楚王的地盤,現在又被竇太主季峨山看上,兩軍與淮水兩岸對峙,兩淮地區河網密布,每下一城都很困難,因此雙方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離開兩淮這個“絞肉機”,放到了中原腹地上。以至於現在,中原腹地的城池,可能今日還是楚國的城池,明日又成了朝廷的。但等黔首們適應了自己朝廷子民的身份,楚軍就又打了回來。這樣的亂局下,遊雍倉促入場,很可能被朝廷和楚軍一起集火,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白未淡淡道: “是因為不論攻占山西還是巴蜀,都沒辦法用涼州鐵騎吧。”遊溯頓時苦笑: “確實。”涼州鐵騎是騎兵,能發揮騎兵優勢的地方在一馬平川的平原,而不是被山川地利包裹的四塞之地。在攻打司州的過程中,功勞最大的就是將涼州鐵騎當步卒使用的平林將軍桑丘,現在桑丘已經被高升為衛將軍,奉雍王的命令去訓練一支步卒。這支步卒訓練不過三月有餘,但諸位將軍還是從各種渠道得到了桑丘給遊溯的訓練報告上麵寫到,這一支建成僅三月的步卒,在桑丘的眼中已是可堪大用。雍王得到了這樣的奏報,又想攻伐被山川包圍分割的山西,顯而易見,攻山西的主力會是桑丘訓練的這一支新軍。若當真如此,他們這些隻會指揮騎兵作戰的老將,能在攻山西或者巴蜀的戰鬥中撈到多少軍功?難不成,一次次地看著少年英才踩到自己的頭上來?因此眾人都希望進攻中原腹地,因為中原腹地一馬平川,騎兵在中原腹地將一往無前,這樣能撈到多少戰功!真當他們這幫老家夥看著年輕人榮升重號,自己卻還是個雜號而心裏沒有任何想法?但老將軍們為自己的前途著想,卻實在是不符合雍國現在的利益,這一點就連白未也沒有什麽好辦法。就在遊溯和白未還在糾結如何說服這些想立戰功想瘋了的大將軍們的時候,一個消息從遙遠的西方傳來,直接解決了雍國建國以來的第一個巨大分歧。因為不用討論打山西還是打中原了,西羌反了。年初開春時遊溯的預感沒有錯,西羌在開春之時竟然不劫掠涼州邊境子民,果然是在背地裏給遊溯憋了個大的西羌六十三部,聯手攻涼州。西羌是涼州西南部的遊牧民族,但西羌實際上隻是一個中原人對這個遊牧民族的統稱,人家內地裏分了好多好多個部族。截至如今,西羌共有六十三個部族。一般情況下,西羌六十三部之間的關係是一點都不友好的關係,畢竟西羌的地盤就那麽大,西羌六十三部年前都要為了草場,牛馬而內部打架。涼州邊境頻繁有西羌犯邊,可能是同一個地方被好幾個西羌部族打秋風。但是這一次,西羌六十三部連起手來,對雍國宣戰了。這不是個好消息。平時西羌各自為政,一些西羌的大部落都會對雍國產生威脅,更何況現在是六十三部連起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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