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齊讓笑了一聲,將手裏最後一點魚食撒到荷花池裏,拿出錦帕擦了擦手,偏頭看向齊子元,“剛那碗薑湯真那麽難喝?”“其實也……還好,就是過甜了點,”到底是江淇的一番好意,齊子元極近小心地措辭後,突然扭過頭看向齊讓,微挑眉頭,“所以皇兄是早知道江姑娘的廚藝,才借口不食薑的?”“我確實是不食薑,也確實見識過阿瞳的廚藝,”想起先前那道同樣齁甜的補湯,齊讓彎了眼睛,聲音裏帶著難掩的笑意,“放心,有維楨在今天最起碼也能有碗白粥喝。”“江公子隻會煮白粥嗎?”齊子元沉默了一瞬,“不然我們也去灶房看看,實在不行我可以煮麵。”“陛……”隻說了一個字就見到齊子元挑起的眉頭,齊讓立刻改了口,“你還會煮麵?”“最簡單的素麵還是可以的,口味未必有多好,”齊子元道,“最起碼應該比江姑娘那碗薑湯強一點。”“那……”齊讓話說了一半,遠遠地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傳來,轉過頭看見了正沿著回廊跑來的許戎,語氣裏帶了點遺憾,“看來今天沒機會嚐了。”“沒關係,”齊子元想了想,“等皇兄生辰的時候,我親手給皇兄煮一碗長壽麵。”齊讓唇邊漾起笑意:“好。”說話間許戎已經跑到了近前。“太上皇,哥哥,”他仰著一張沾著灶灰的小臉,笑眯眯地開口,“阿淇姐姐讓我來叫你們回去吃飯!”“好,”齊子元伸手替他擦了擦臉,“看來阿咬今天幫了不少忙。”“那當然,”許戎得意地晃了晃腦袋,“阿淇姐姐說我可棒了!”“嗯,棒,”齊子元在擦過的地方輕輕捏了一下,又忍不住試探著問道,“你阿淇姐姐做了幾道菜?”“阿淇姐姐沒有做菜呀,”許戎回道,“維楨哥哥說阿淇姐姐的手是拿劍的,不用非進灶房,還說以後要我跟著她學武藝呢。”“江公子還真是……”齊子元微微睜大了眼,隨即笑著看向齊讓,“那皇兄,我們回去吃飯吧?”齊讓彎腰將許戎抱了起來,而後才應聲:“好。”江家廚子的手藝十分精湛,幾道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常菜,明顯比不得禦膳精致講究,卻是齊子元穿過來之後吃得最開心的一頓飯。也可能因為一起吃飯的人。無拘無束的氛圍,就好像又回到了過往和同學朋友們一起的時候。不管怎麽說,一頓飯也算吃得賓主盡歡——除了江淇還有點遺憾沒能親自下廚招待齊子元。陽光正耀眼,幾個人索性坐在廳裏一邊喝茶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了天。許戎聽了一會,窩在江維楨懷裏慢慢地睡了過去,呼吸聲淺淺地傳了過來,讓齊子元也不自覺地跟著打起了嗬欠。“陛下?”江淇剛講完初到北關時水土不服的趣事兒,放下茶盞看向齊子元,“你初到乾州的時候,還習慣嗎?”“嗯?”齊子元嗬欠打了一半,剛起的困意讓他整個人都有點迷糊,愣愣地看著江淇,“乾州……”“困了?”一直沒怎麽說話的齊讓突然開口,“時辰還早,天黑前回皇城就來得及,去睡一會?”“會不會不太方便?”齊子元猶豫道。“沒事兒,阿淇一直都住我的院子,”江維楨看著他一臉困倦的樣子,“我讓人收拾一下主宅。”“不用麻煩,”齊讓道,“我剛瞧過了,母後的院子一直有人打掃。”“可……”江維楨本來還想說些什麽,迎上齊讓的目光又改了口,輕輕拍了拍懷裏的許戎,“那行,你帶陛下過去吧,我們帶小不點回房。”齊讓應了聲,轉過視線朝著還坐在椅上的齊子元點了點頭:“走吧。”齊子元應了聲,揉了揉眼睛,起身跟了出去。留下江維楨還坐在原處一臉若有所思。“怎麽了?”瞧見他的樣子,江淇忍不住奇怪,“不是要帶阿咬回屋,怎麽坐在這裏發愣?”“你有沒有覺得阿讓變了?”江維楨抬頭看著她,“阿姐的房間閑置這麽多年了,除了阿讓小時候過來留宿過,其他人除了打掃,可是進都不能進的……當年我要和他一起住都被趕了出來!”“你也說了那是小時候,”江淇輕輕笑了一聲,語氣裏卻又帶了幾分感慨,“不過阿讓確實變了不少……他當年為了皇位,連跟我的婚事都能答應,現在卻能和新帝相處這麽融洽。”“起初也沒那麽融洽,裝裝樣子而已,”江維楨搖了搖頭,“誰成想新帝是這副脾氣和秉性,就連我這幾次三番地相處下來,都不自覺地放下了成見……別的不說,我看他對阿讓是真的關心和信任。”“那阿讓他……”江淇蹙起眉頭,“以後總還是要拿回皇位的吧?”“他這一輩子都為了這大梁的江山而活,又怎麽可能真的放下?”江維楨長舒了一口氣,“他自有考量,不用擔心。”江淇垂下眼簾,點了點頭。一路跟著齊讓走到江皇後的院子,齊子元才回過神來,拉了拉齊讓的袖口:“皇兄,這裏到底是你母後的舊居,我過來午睡……不太合適。”“永安殿也是我母後的舊居,陛下先前不是也小憩過,”齊讓推開門,回過頭來看他,“歸根到底也隻是一間院子,不用在意那麽多。”齊子元抬頭,在那雙眼底看見了熟悉的溫柔,方才湧起的那點顧慮便散了去:“好。”室內隻有一張軟榻,齊子元和衣躺在上麵,忍不住看向了齊讓:“皇兄,你怎麽辦?”“我鮮少午睡,”齊讓從書案前隨手拿了一本書,在軟榻邊坐下,“睡吧,我守著你。”“好。”齊子元閉上眼睛,聽著書頁翻動的聲音,剛剛一路走來消散的睡意又慢慢地湧了上來。沒多一會就真的睡了過去。一覺睡了小半個時辰,再醒來時,齊讓竟然還坐在軟榻邊。齊子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坐起身來:“皇兄?”“醒了?”齊讓合上手裏的書,“正好,剛許戎還過來叫你和他一起去釣魚呢。”“釣魚?”齊子元挑眉,“荷花池裏的?”“嗯,”齊讓笑著起身,“先前他就一直覬覦禦花園的魚,隻是皇城裏到底不方便,到了這兒有阿瞳縱容,每次都要去荷花池折騰一圈。”想起先前齊讓說的話,齊子元忍不住道:“荷花池裏的魚不都是江公子養的,他居然同意?”“荷花池裏的魚早不知換了多少次,維楨自己也認不清了,”齊讓道,“不然你以為是誰教的許戎釣魚?”“這樣啊……”齊子元從軟榻上下來,“那我就可以放心地和阿咬一起玩了。”過了晌午,陽光依然明媚。江維楨和許戎卻渾不在意,一人一根釣竿坐在荷花池邊玩得不亦樂乎,江淇陪著他們坐了好一會,也不見有魚咬鉤,獨自跑到亭子裏避起了陰涼。聽見腳步聲的時候,她扭過頭,看見沿著回廊並肩走來的二人,便招了招手:“荷花池邊曬得很,過來坐!”“我先去陪阿咬玩一會,待會再過來!”齊子元說完,朝齊讓揮了揮手,轉身朝荷花池邊的二人走去。齊讓獨自進了亭子,在江淇對麵坐了下來,看著石桌上的茶盞,輕輕笑了一聲:“你倒是悠閑。”“這些年在北關,別的都還好,就是偶爾會想送到皇城的新茶,”江淇說著話,給齊讓倒了一盞,“你身體好些了?”“維楨的醫術,你該比我有信心的,”齊讓接過茶盞喝了一口,“他為了救我匆匆忙忙地丟下北關一堆紛亂趕回來,辛苦你了。”“軍中的事兒我處理慣了,”江淇搖了搖頭,抬眸看著齊讓,“就是父親一直很擔心你,先是擔心你的身體,到後來知道新帝登基……不過瞧見你現在的樣子,我倒是可以寫信回去,讓他老人家放心了。”齊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的茶盞,輕輕笑了一聲:“我現在什麽樣?”“維楨今天和我說,你這輩子都在為大梁江山而活……”江淇緩緩道,“我今日看著,你倒是終於稍稍地為自己而活了些。”第四十九章 原本隻是一時興起想去貢院看看,沒想到居然在江家優哉遊哉地過了大半日,直到日暮西山,齊子元才終於坐上了返回皇城的馬車。晨起離開皇城的時候陰雲密布疾風驟雨,再回程卻是晴空萬裏。一如齊子元的心情。回想起這一日,明明也沒做什麽了不得的事情,隻是坐在一起喝茶聊天、釣魚吃飯,陪許戎玩一些不擅長的遊戲,卻讓他找到了過往和家人朋友一起時才能感受到的安心和踏實,出門時因為擔心春闈而生起的焦慮也在不知不覺中散去。回到仁明殿看見被新的奏章堆滿的書案時,也沒覺得有多難以接受。畢竟穿過來已有幾個月,他早就清楚從坐到這個位置上開始,就注定了和閑適安逸沒有什麽關係了——當然,他也可以擺爛,由著朝堂內外文武群臣去折騰也置若罔聞,安安心心地當一個隻知道吃喝玩樂的小廢物,然後在未來的某一天一無所知地丟了這條小命。可他齊子元終究不是那樣的人。人活這輩子,總該為了點什麽,糊裏糊塗地活著未嚐不可,但要是連死都是稀裏糊塗的,未免白在這世上走了一遭。於是,靠著這一日短暫的休息給自己蓄了點電,齊子元便又打起精神恢複了宵寢晨興、朝務課業兩頭忙碌的生活。就這麽忙了兩日,終於等到春闈落下帷幕。雖然開考的時候遭遇了暴雨,但宋清為人嚴謹細致,又有得了齊子元指示的各部配合,不管是早早住進貢院免了在暴雨中奔波的考官們,還是雖然冒著大雨入場但及時換掉了濕衣袍甚至每人領到一碗熱薑湯的士子們都沒受到太大的影響。讓整場春闈還算順利地告一段落。不管考得如何,對參考的士子們來說都算了卻了一樁曆時三年甚至更久的心事,陸陸續續地走出貢院的時候都能稍稍鬆口氣。對以宋清為首的一眾考官們來說,考試的結束卻隻是忙碌的開始。自曾祖年間開科取士至今不過百餘年,其後包括齊讓在內的幾代大梁皇帝都是在一次次的考試中逐漸完善規則和製度,因而不管是謄錄還是糊名閱卷,都沒有任何的先例可參考——作為想法提出者,齊子元隻有考生的經驗,對於如何實施如何落實全無頭緒。繁重的擔子最終還是落到了宋清和一眾協理考試的官員頭上。日複一日地忙碌中,春意愈加濃厚,天氣也愈發多變起來。出門上朝的時候湛藍的天空萬裏無雲,乍現的朝陽將天際染成一片絢爛的紅,怎麽看都該是一個大晴天,等散了朝邁出奉天殿,迎接齊子元的卻是如注的暴雨。縱使撐了紙傘,更有禦輦早早地候在奉天殿門外,一路折騰回仁明殿,衣擺和鞋襪還是濕了個透。“往年都城也這麽多雨嗎?”齊子元從陳敬手裏接過布巾,胡亂地在臉上擦了一把,坐在軟榻邊換濕了的鞋襪,“朕每日待在皇城裏,奉天殿仁明殿兩點一線還這麽不方便,這都城裏的百姓們豈不是更麻煩?”“陛下有所不知,都城和附近的地界素來是晴天多雨天少,幾乎每年春種後,欽天監都要為了求雨的事兒絞盡腦汁。暴雨對日常生活是會有影響,但不用再擔心灌溉的事兒,百姓們高興著呢。”陳敬將幹淨的外袍放到齊子元手邊,“繼位第一年就趕上個難得的豐年,可見陛下福澤深厚。”“朕哪有什麽福澤,隻求著在位的時候順順利利,對得起天下百姓也對得起自己就行了,”齊子元脫掉身上沾濕了的外袍,輕輕抽了抽鼻子,“春闈結束都快二十日了,也不知道朕這次這麽折騰,會收到什麽樣的結果。”陳敬倒了茶遞到齊子元手邊:“奴婢在陛下身邊這些時日,眼見您每日為了朝務殫精竭慮,想來這結果總會是好的。而且……”話說了一半,他微微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該不該繼續說下去。“你也說在朕身邊有些時日了,”齊子元喝了口茶,微抬頭看向陳敬,“還有話不敢說嗎?”“奴婢不是不敢說,是不知道要怎麽說,”陳敬習慣性地低頭,卻沒想到正對上了齊子元的目光,愣了一下才繼續說了下去,“奴婢十歲出頭就被家裏送進皇城,算起來也快十年了,從未見過陛下這樣的皇帝。”“朕這樣的皇帝?”齊子元歪了歪頭,“你進宮的時候父皇已經駕崩,算起來也隻經過皇兄一個皇帝……朕自然是不及皇兄的,但在許多舉措上一直延著皇兄留下的經驗,也沒有太多不同吧?”“奴婢想說的不是這種,奴婢是想說……”陳敬道,“陛下好像從來就沒把自己當成至高無上的皇帝。”齊子元怔了怔,而後笑了起來:“朕繼位還不到半年,多少沒完全適應身份嘛。”“奴婢在皇城裏這麽多年,見識過也聽說過各樣的人和事,前朝的皇親國戚也好,皇城裏的妃嬪貴人也罷,也沒一個像是陛下這樣,”陳敬微皺眉頭思索著措辭,“剛剛淋了一場雨,您會想著百姓們日常生活會不會不便;春闈開考您會擔心那些從外地長途跋涉過來的舉子們會不會飲食起居不便,還有……”話說了一半,陳敬突然跪了下來:“那日您在永安殿傷了腳踝,卻還想著若是驚動了太後奴婢和仁明殿上下都難免責罰,而費盡心思地將傷處掩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