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敬稍微明白了些許,卻仍有些遲疑:“既然這樣,陛下怎麽不問太傅?”“太傅?你猜朕為何要把這授課改成每三日一次,一是轉過年後朝務越來越繁重,每日還要寫那麽多的課業朕有些吃不消,”齊子元垂下眼眸,輕輕搖頭,“還有就是,這春闈歸根到底還是朝務,朕與太傅還是隻保持師生關係的好,”陳敬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奴婢知道了。”如齊子元所料,這幾天早朝上確實沒多少正經事兒。春闈的事兒早已告一段落,滿意的不滿意的也都沒辦法再折騰起水花,各地也都難得安生,沒有起什麽事端。仿佛是硬湊出來了一點無關痛癢的日常稟奏,齊子元忍著困意聽完,再給幾句似是而非的回複。從頭到尾連句爭論都沒有,隻用了半個多時辰就散了朝,以至於一路往永安殿而去的時候,齊子元晨起時的困意都還沒完全消散。“怎麽困成這副模樣?”看著趴在自己書案上不住打嗬欠的齊子元,齊讓猶豫了一下,放下了手裏的茶壺,“隻有三十多份墨卷,殿試前總看得完,不如先去睡一會?”“還不用,”齊子元自己給自己倒了茶,一口喝了大半盞下去,而後長舒了一口氣,目光掃過齊讓的書案,“皇兄先看過了?”“粗粗翻了一遍,還沒細看,”看著他眼下的淡青,齊讓輕輕搖了搖頭,伸手又替他添滿了茶盞,“聽說你昨日與宋清秉燭夜談了?”“唔,本來他隻是來稟奏取錄的名單,後來就順著聊了一會,誰知道怎麽就晚了,”齊子元說完,順手從齊讓麵前拿了一份墨卷,“幸好今天早朝沒什麽要緊的事兒,不然我怕是要在朝堂上就睡著了。”“宋清這個人若不是遇見了知己之人,也不會這麽健談,”齊讓說著,聲音裏帶了點笑意,“看來陛下對他也改觀不少。”“我對宋大人的印象其實一直都還好,以前隻覺得他有點書生意氣,有時候行事有點不近人情,”齊子元捧著墨卷,輕輕揉了揉眼睛,“現在倒是理解他的堅持了。”說著話,他抬起頭看向齊讓,“其實在某種程度上,皇兄和宋清是一樣的人。”齊讓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說法,輕輕挑眉:“我和宋清?”“嗯,”齊子元點頭,“隻要覺得是對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好的事,哪怕滿朝上下都反對,你們一樣都會堅持……隻不過皇兄背負的更多,顧慮的也要比他多。”齊讓輕輕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眼瞧著齊子元說著話逐漸合起眼簾,又問道:“那你呢?”“我?”齊子元閉著眼睛聲音越來越低,“我和你們不一樣的,我是個普通人,想不到很遠以後,也做不得什麽了不起的事,盡可能地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兒,對得起自己就行了。”“對得起自己……”齊讓喃喃重複完,回過視線發現齊子元已經保持著方才的姿勢睡著了,不由輕輕搖頭,“也不知道這一宿有沒有睡上一個時辰。”自然是沒有得到回應的,齊子元整個人蜷在書案前,半個身子趴在書案上,明明是十分不舒服的姿勢,卻依然睡得香甜,齊讓卻看得不住皺眉,最後幹脆站了起來。書案角落堆積的墨卷掉在地上,發出一陣聲響。“阿讓,”外殿的江維楨聽見動靜,開門進來,而後愣在當場,“小皇帝怎麽了?”“噓,”齊讓小心翼翼地把懷裏的人放到軟榻上,朝江維楨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和宋清聊了一整晚,天不亮又起來去上朝。”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輕,帶了幾分無奈,目光在軟榻上安睡的少年臉上停了許久,最後卻隻是扯過旁邊的薄被替他蓋好,而後回過身看向江維楨,“沒事兒,讓他睡會吧。”江維楨朝軟榻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齊讓,而後輕輕點了點頭。第五十二章 殿門微闔,發出一聲輕響,將外殿江維楨招呼著許戎去禦花園玩的聲音變得格外遙遠。偌大的永安殿好像在一瞬間隻剩下了齊讓,和在軟榻上安眠的齊子元。大概是困得很了,青天白日的即使遮了簾子殿內也十分的明亮,齊子元卻睡得格外沉,連呼吸也比往日重了幾分,讓坐到書案前的齊讓不自覺地抬眼瞧了過去。睡著的少年總是十分的安靜,平日裏瘦瘦高高的身形,在床榻上蜷成一團,不知道是不是在睡夢中感到了冷,用薄被將自己裹了個嚴實,隻有小半張臉露在外。明明已經是臨近弱冠的年紀,在朝堂之上也已能夠獨當一麵,睡著的時候卻還是和一個小孩一樣,好像永遠都不知道要有點防人之心。齊讓想著,輕輕搖了搖頭。自己又何嚐不是呢?從除夕夜說要守夜最後卻睡了過去開始,對於齊子元幾次三番莫名其妙地在永安殿睡著的事兒,他早已習以為常。一開始明明隻是為了朝局安穩而盡可能地保持和睦,到底是什麽時候對這少年消除了敵意,又是什麽時候習慣了他時常出現在永安殿甚至逐漸影響自己的日常生活,齊讓其實也說不清楚。大概就是日積月累的,某一日突然回過神來,便已經養成了習慣。並且放任自己沉溺於其中。就像是此刻,明明已經坐回了書案前,並且翻開了一份墨卷,垂下視線看了好一會,卻還是沒辦法集中心神,不自覺地就抬眼看向了軟榻上那個睡得無知無覺的人。就這麽愣愣地在書案前坐了一會,齊讓終於拿著那本怎麽都看不進去的墨卷站起身來,最後朝軟榻上看了一眼,轉身出了內殿。外殿裏,韓應抱著鞠球正要出門,聽見開門聲下意識轉頭看去,語氣訝異:“太上皇?”“嗯,”齊讓在外殿的書案前坐下,目光落在他懷裏,“不是要去禦花園,怎麽又拿鞠球?”“江公子怕小公子又動心思要撈荷花池裏的魚,讓帶了鞠球一起去好陪著他玩,”韓應說著朝外麵看了一眼,“今天天氣還不錯,太上皇要一起去禦花園逛逛嗎?”“不用了,”齊讓重新打開手裏的墨卷,“我還有事務要處理。”“哦,”韓應朝齊讓手裏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緊閉的內殿門,明顯不解他為什麽要出來處理事務,卻識相地沒有問出口,“那屬下就不打擾您了。”而後躬身退了下去。齊讓自然察覺到了韓應剛剛的動作,不自覺地也跟著朝內殿方向看了一眼,而後深深吸了口,垂下視線看向了手裏的墨卷。等齊子元終於睡醒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睜開眼瞧見陌生的床頂時,他有一瞬恍惚,偏過頭看見枕邊蜷著身子睡得正香的許戎時才回想起自己是在永安殿。幸好齊讓已經十分了解自己,不然代入他的視角,說好了要來看墨卷的人,進門話還沒說幾句就睡過去了,多少有點莫名其妙。齊讓……齊子元坐起身,探頭朝書案方向看了過去,不僅沒瞧見那道清瘦的人影,原本堆在上麵的墨卷也不知挪去了哪裏。側耳向外聽去,四下裏也都是靜悄悄的,除了身旁正睡著的許戎,整個永安殿仿佛隻剩下自己一個。這種感覺就好像之前趁著下午沒課在寢室裏睡午覺,睜開眼整個寢室隻有自己,外麵天已經黑了,路燈昏黃的光線透過窗子映在床上,然後就會沒來由地生起一股孤獨感。幸好現在天還是亮的,也幸好身邊還有個許戎。齊子元搖了搖頭,晃掉腦海裏湧起那一閃而過的失落,而後回身扯過薄被,給許戎蓋好後下了軟榻,穿好鞋子,輕手輕腳地出了門。聽見開門的聲響,端坐在外間書案前的齊讓抬起頭,目光落在齊子元臉上:“醒了?”“皇兄,”瞧見他手裏的墨卷,齊子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你一直在這兒看墨卷?”“之前和他們去禦花園了,才看一會,”說著話,齊讓放下手裏的墨卷,指了指另一邊的桌子,“先喝杯茶,我讓他們送午膳過來。”“我以為早過午膳的時辰了,”齊子元站在銅鏡前一邊整理散亂的頭發,一邊奇怪道,“阿咬不是都睡著了?”午膳半個時辰後午睡是許戎自進宮以後就養成的雷打不動的習慣。“是過了,許戎和維楨他們一起吃了,”見他半天都沒能重新束起發,齊讓笑了一聲,招了招手,“過來。”“嗯?”齊子元回頭對上齊讓的目光,立時會意,回身來到他身邊,蹲坐下來,“阿咬和江公子他們一起吃了,那皇兄你沒吃嘛?”“嗯,”齊讓一邊說著話,一邊拆開那支青玉簪,散開了如墨的長發,“還沒吃。”“皇兄平日裏不是都跟他們一起吃的嗎?”齊子元下意識想要扭頭去看齊讓,感受到頭頂輕微的力量,又乖乖低好頭,“是哪裏不舒服嗎?要不要請太醫過來看看?”“沒,”齊讓拿著梳子,從齊子元的發頂慢慢地梳了下去,“我要是和他們一起吃了,待會你不是就要自己吃了?”齊子元睜大了眼睛,唇邊慢慢漾出了笑意:“哦。”“再等一會,”齊讓一邊梳頭發一邊道,“馬上梳好了。”齊子元點頭:“好。”雖然平日裏都是自己梳洗更衣,為別人束發確實第一次,齊讓的動作極輕,帶著少有的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不小心弄疼了全無防備蹲在跟前的人。等終於梳順了所有的頭發,將它們高束成髻,然後又戴好冠,齊讓忍不住長舒了一口氣:“好了。”齊子元起身來到銅鏡前,左右照過之後,笑眯眯地轉過頭:“謝謝皇兄。”齊讓伸手去拿茶盞的手一頓,抬眼看他:“我以為現在不用這麽見外?”“這不是見外,是禮貌,也是正常情感的表達,”齊子元彎著眼睛,語氣卻格外認真,“即使是再親近再互相了解的人,很多話也要說出口了,對方才能知道。”“這樣啊,”齊讓也跟著彎了眼睛,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那我知道了。”尚食局早已備好了午膳,得了吩咐很快就送了過來。齊子元剛睡了一覺,坐在桌前的時候整個神清氣爽,連食欲也比往日裏好上不少,並且就像過往每次一起吃飯的時候一樣,十分熱情的把自己覺得好吃的菜分享和推薦給齊讓。於是等整頓午膳吃完,齊讓難得地多吃了小半碗米飯,讓剛午睡醒來的江維楨分外的滿意。睡足了覺,吃飽了飯,又喝了一盞茶下去,齊子元終於又重新坐回了書案前。瞧見齊讓手邊單獨放置的一摞墨卷,他微微挑眉:“那些都是皇兄仔細看過的?”“嗯,”齊讓應了一聲,“雖然還有一小半,但整體看下來,這批貢生的學識和眼界都超過了往年,可見不管是考試還是之後閱卷取錄所行措施都是有效的。”說完他抬頭看向對麵的齊子元:“尤其是糊名和謄錄的主意。”“……我也是突發奇想,”不好言明自己是借鑒了後人的經驗,齊子元隻好硬著頭皮認下了這份誇讚,而後轉了話題,“皇兄還沒看過這次取錄的名單吧,那你覺得誰的文章更優一下?”“我覺得……”齊讓皺著眉頭回憶了一下,在旁邊的墨卷裏翻翻找找後,拿出一份,“若以我的判斷,會更喜歡這篇。”齊子元接過而後打開,如預料地看見了馮謙的名字,點了點頭:“連皇兄也這麽說,看來馮謙這個會元是名副其實了。”“馮謙……”齊讓略思索,而後詢問道,“閩州馮家的?”“嗯,正好是宋清的同鄉,”齊子元摸了摸鼻子,“我還擔心會不會被人說他偏私同鄉,平白引起些沒必要的爭執。”“朝中不乏本就對宋清不滿的人,尤其在他做了這次主考之後,他們若是想起爭端,不管以誰為會元都能找到理由,”齊讓垂下眼眸,眉頭卻微微皺著,“這個馮謙……最起碼能稍稍安撫一些本就還算安分的世家。”說著話,他把馮謙的墨卷又拿回手裏,翻開仔細看了看:“馮家這些年在閩州還算安分,也可能因為自周老夫人……”他頓了一下,朝齊子元臉上看了一眼,“你應該知道周老夫人,也就是母後的母親出身於馮家吧?”齊子元點了點頭:“知道。”“周老夫人在世的時候,周馮兩家走動頗多,尤其母後才進宮的那幾年,馮家更是借了周家的勢在閩州當地為所欲為,後來周老夫人仙逝,大抵是覺得少了倚仗,而我又沒父皇那麽好說話,再沒聽說馮家人做什麽過分的事兒,”齊讓在那墨卷上輕輕點了點,“沒想到不僅安分了,還洗心革麵,出了個會元。”第五十三章 有了齊讓的解惑,齊子元的墨卷看得十分順利,不僅讀懂了那些對他來說有些晦澀的文章,還明白了其中的隱喻,甚至敢於試探著去分析每一篇的優劣,對其作者的行文習慣進行一些猜測。盡管因為學藝不精,許多分析和猜測都是幼稚而又可笑的,齊讓卻總是耐心而又縱容的,他會發現那些觀點裏的可取之處,之後再提出自己的見解,卻不強行要求齊子元接受,反而要他聽過之後再去看那墨卷,而後形成自己的理解。就這樣看了一日墨卷,齊子元就生起了一種若是先前給自己上課的是齊讓而不是鄭太傅,自己說不定真能學有所成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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