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這次沒這麽簡單……”沉默了一會,他轉過視線看向侍立在一旁的陳敬,“備車馬,朕要去京兆府看看。另外傳朕口諭,召大理寺卿、刑部尚書、禦史大夫同往。舉子控告主考……這麽緊要的事,三法司總該在場。”還是第一次聽見齊子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陳敬愣了愣,而後點了點頭:“奴婢遵旨。”而後便快步退了下去。直到陳敬走遠,齊子元才長長地歎了口氣,抬眼正對上齊讓的目光,不由開口:“皇兄……”“落榜的舉子控告主考也不是什麽稀罕事兒,”齊讓溫聲道,“此次春闈從籌備到最後張榜都極近嚴謹,陛下做了能做的所有,無須自責。”果然齊讓是明白他的。齊子元從方才起就捏緊的拳頭慢慢地放開,整個人向後靠坐在椅上,目光微散:“若隻是落榜的舉子心有不甘控告主考,是非黑白徹查過後總有定論。可這個楊詮來者不善,我擔心他還有後手準備……那就是我害了宋清了。”“若真是那樣,”齊讓安靜地看著他,“你就不能還他公道了嗎?”齊子元一滯,而後深吸了一口氣:“是了,隻要宋清是清白的,總能水落石出。”“嗯,”齊讓應了聲,輕輕拍了拍他的手,“陳敬已經在等你了。”齊子元扭過頭,果然看見了因為來去匆匆而略喘的陳敬正候在殿門外,便站起身來:“那皇兄,我現在去京兆府了。”“我身份特殊,不便同往,”齊讓朝門外看了一眼,“讓韓應隨你一起。”“不用了,”齊子元搖頭,“我這次不是微服,除了仁明殿近衛還有宿衛隨護,京兆府也有府役,不會有事的。”“到了京兆府人多眼雜,總要有個信得過的自己人在身邊才能放心,”齊讓說著也站起身,走到門口,“韓應。”“是,”一直守在門外的韓應立刻應聲,“屬下定會保護好陛下。”第五十五章 京兆府離皇城隻有兩條街的距離,出了安華門一路乘馬車過去還沒用上一刻鍾。天氣正好,街麵上行人商客來來往往,一如往日般熱鬧,落在齊子元眼裏卻隻覺得嘈雜,尤其瞧見京兆府門外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百姓時,更是忍不住歎了口氣。這還是他第一次沒在這都城的街巷上感到悠閑和安逸。“陛下,”韓應刻意壓低的聲音從車外傳了進來,“府門外人太多,為了免生事端,隻能委屈您從側門入府了。”“嗯,”齊子元應了一聲,放下車簾又想起來問道,“孫朝回來了嗎?”“回陛下,孫大人已經先行回了京兆府,”韓應回道,“此刻正在側門外候著。”齊子元點了點頭,而後才意識到韓應看不見,又開了口:“那我們抓緊過去吧。”雖不是微服出行,但齊子元素來不喜歡麻煩,今日的事情更不想聲張,便舍了繁複的儀仗和鑾駕,選了輛輕便的馬車,隨護的宿衛也盡可能地減到了最低,這才沒驚動那些百姓,順順利利地繞到了京兆府偏門所在的巷道。孫朝果然已經候在了偏門外。“參見陛下,”眼見齊子元下了馬車,孫朝躬身施禮,“刑部尚書呂勵大人、禦史大夫曾藹大人已經候在內堂,大理寺卿孫久大人今日身體不適告了假,是由少卿周濟桓大人代替的。”“無妨,反正現在大理寺實際主事的也是周濟桓,”齊子元一邊說著話,一邊跟著孫朝進了側門朝內堂走去,“宋清到了嗎?”“宋大人和臣一並回的京兆府,現也在府內等陛下召見。”孫朝接了話,腳步卻沒有絲毫停歇。“先不急,朕要先見見那些舉子,尤其那個楊詮,”齊子元道,“就在內堂吧,讓幾位大人一起。”孫朝應聲:“是。”一進內堂,果然瞧見幾張熟悉的麵孔。“如此匆忙地將幾位大人請過來,辛苦了。”齊子元在正中的椅上坐下,麵色平靜地受了幾人的禮,“都坐吧。”“多謝陛下,”幾人依言入座,口中還不忘道,“為陛下分憂,是臣等的職責。”“今日還真是要諸位幫忙分憂了,”齊子元麵上掛著淡淡的笑意,目光從幾人臉上陸續掃過,最後在周濟桓臉上停留了一瞬,才轉向等在一旁的孫朝,“帶人進來吧。”京兆府的內堂並不小,卻也不方便幾十個舉子同時入內,因而孫朝隻帶了楊詮一人進門,其他人雖被府役和宿衛攔在門外,卻能聽得見堂內的動靜,便也沒再吵著要同行,隔著一道敞開地門觀察內堂的景象,也悄悄地打量著那個坐在上位的年輕皇帝。齊子元也在看著他們。幾十人裏有老有少,看衣著有的家境富裕,也有的略顯窘迫。從麵目來看有的神情激憤,也有的滿臉懵然,麵對披堅執銳的宿衛,不自覺地生起了畏懼退縮之意。除了都是參加過今年春闈的舉子,在他們身上再找不到任何的共同之處。卻能共同匯聚在這裏,跟著那個楊詮一起指控宋清。楊詮……齊子元收回視線,終於看向了跟著孫朝進門後就徑直跪在了堂中的人。“你就是楊詮吧,”雖然潛意識裏已經認定了這人不簡單,但眼瞧著對方就這麽跪在自己麵前,齊子元到底還是沒辦法接受,淡淡開了口,“先起來再說話。”楊詮下意識抬起頭,正對上齊子元的目光,猶豫之後站起身來:“謝陛下。”齊子元輕輕搖了搖頭,凝神打量著這個離自己隻有幾步之遙的男人。從麵相來看,這個楊詮估計比在座的周濟桓還要長上幾歲,體型富態,衣飾考究,隻有兩鬢微微花白,不知是先前就有的,還是這幾天長出來的。大概是齊子元實在太過年少、氣勢不足,以至於第一次見他的楊詮沒生起絲毫的畏懼之意,迎著明顯考究意味的目光,依然神態自若。果然不是個普通人。“楊詮是吧,”齊子元收回視線,端起剛剛府役送來的茶,淺淺吹了吹浮在表麵的茶沫,剛要喝又停了下來——臨出門前陳敬千叮嚀萬囑咐,京兆府內人多眼雜又無人試毒,以防萬一還是不要用這裏的茶點。卻又不好直接把茶盞又放回桌案上,齊子元垂下視線,打量著杯盞上的花紋,繼續道,“你控告此次春闈主考宋清私受賄賂、偏私舞弊?”楊詮應聲,語氣不卑不亢:“是,陛下。”“狀告主考可不是小事,”齊子元抬起頭,目光重新回到他臉上,順勢放下手裏的茶盞,“你說他私受賄賂,偏私舞弊,是收了誰的賄賂,又偏私於誰?”楊詮回道:“自然是春闈會元馮謙。”“馮謙?”齊子元眯了眯眼,語氣卻還十分平靜,“有何證據?”“學生親眼所見,至於物證……”楊詮拱手道,“學生相信,隻要徹查此案,一定會找到物證。”不知為什麽,聽完他最後一句話,齊子元的心頭湧起了不好的預感。他微皺起眉,沉吟了一瞬又開了口:“物證暫且不提,你既然說自己親眼所見,那就詳細說說。”“是,陛下,”楊詮又拱手,“學生楊詮,閩州人士,三個月之前,與幾名同鄉一起到都城來參加三月的春闈。因人生地不熟,難免心生忐忑,後聽說中書侍郎宋清大人也是閩州人,便由同鄉們牽了線,提了家鄉的土儀去府中拜訪,盼得能結交一二,若是這次能考中,那將來同朝為官也算舊識,就算考不中……學生過往聽說宋大人學識淵博、品性高潔,能得見一麵,也算學生的榮幸。”能考中舉子的學子,都不是普通人,不遠萬裏來到都城,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想法設法地拜到一些有名望的朝臣門下,這在曆屆春闈中都是屢見不鮮的事兒。尤其有些才學過人在當地聲名鵲起的學子,還會有朝臣主動去拉攏,大都隻是私底下的結交,不會影響到春闈的公正,曆代皇帝都不會幹涉。隻是……難為這個楊詮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齊子元微低頭,手指在桌案上輕輕地敲了兩下:“然後呢?宋清收了你的東西?”“自是沒有,宋大人不僅沒收學生的東西,甚至,學生連宋府的大門都沒進去,”楊詮道,“學生雖然有些灰心,隻以為是宋大人生性高冷,不喜與他人結交,卻沒想到轉身要走的時候,看到了馮謙的馬車停在宋府門外,跟著馮謙的小廝捧著幾個禮盒就被請進了門。”“就這些?”齊子元抬起頭,“若朕沒記錯的話,三個月前,宋清還不是春闈的主考。所以哪怕是你親眼所見,也隻能證明馮謙派人上門拜訪了宋清,不能憑此就斷定宋清偏私舞弊……至於是不是收受賄賂,確實要查查。”“若是僅憑這些,學生又怎敢一介白身就控告當朝要員?”楊詮說著,聲音更大了幾分,“學生控告宋清是因為在開考那幾日,學生親眼看見他在馮謙號舍前幾次三番停留,還遞了東西給他。馮謙此人不學無術,若沒有人幫助,又哪來的本事摘得會元?”齊子元縮在袖中的手不自覺握緊成拳,麵上卻並不顯:“馮謙不學無術?”“學生在閩州時,曾和馮謙在一個學堂讀過書,後來因為先生實在不滿他遊手好閑、胸無點墨,親自上門退了他的學,後聽說馮家又請了先生到馮府裏去,也不知是那先生本事大,還是馮家本事大,才幾個月,馮謙就參加了當年的鄉試,並且一次中舉。”楊詮坦然道,“在場的舉子裏也有閩州人士,當著他們,學生沒必要說謊。”“他們……”齊子元轉過視線,看向門外,“他們也都是人證?”“不管是去宋府還是看見宋清給馮謙遞東西的,都隻是學生一人,”楊詮微躬身,“他們隻是不忍學生一人孤立無援,跟過來想幫著學生一起求個公道。”“朕知道了,”齊子元垂下眼眸,斂起眼底的情緒,思忖了片刻,才又抬頭看向坐在下首的幾人,“判案朕不擅長,幾位大人怎麽看?”坐在齊子元旁邊的曾藹年歲最長,品級最高,率先開口:“稟陛下,這人所言雖然聽起來還算合理,但他既為原告便算不得人證,既無其他人證,他手頭又無物證,若是隻因為如此空口白牙地指控便去審問春闈主考、當朝要員,哪怕最後證明宋大人無罪,也難免讓他寒心。而且,此先例一開,以後這春闈主考怕是無人敢做了。”齊子元微闔眼簾,卻沒說話,再睜眼又轉向下一個:“呂大人呢?”呂勵應了聲,目光先朝著門外掃了一圈,才開口道:“稟陛下,臣以為此事關係緊要,若是查都不查就做了決斷,怕是難以堵住外麵那些悠悠之口。”曾藹聞言反駁:“呂大人,難道隻因為門外人多勢眾,就要無憑無據地去懷疑我們的同僚?你們刑部平日裏都是這麽判案的?”“曾大人,在下可沒有這個意思,”呂勵立刻道,“懷疑同僚的可不是在下,況且在下覺得,徹查此案才能還宋大人一個清白,不是嗎?”“你……”曾藹話說了一半,被一直默不作聲的周濟桓輕咳了一聲打斷:“二位大人,這裏畢竟不是朝堂上,若這麽爭執下去,豈不是讓外麵的舉子們看了笑話?”“那你說,此事要怎麽辦?”曾藹看向周濟桓,皺眉問道。“陛下,臣以為……”周濟桓朝著齊子元拱了拱手,“既然這個楊詮是一家之言,不如把其他兩家也請過來,先聽聽他們怎麽說,容後再判斷呢?”第五十六章 齊子元抬起頭,正迎上周濟桓的目光。自那日在慈安殿因為大婚的事鬧得不歡而散後,除了在早朝上,他和周濟桓幾乎沒再照過麵,此時迎上那雙和平日裏也沒什麽區別的眼睛,不知怎麽就想起了剛穿來那日,在永安殿的暖閣內,這人麵無表情地當著自己的麵用一柄匕首了結秦遠的畫麵。大概是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潛意識裏不自覺地就想起了剛穿過來那日的茫然和惶恐。但畢竟自己已經不是那個一無所知,眼看著一條人命了斷在自己麵前也無能為力的小皇帝了。強迫自己定了定心神,齊子元收回視線,語氣淡淡的:“周大人說的有道理,如此單方麵的指控,總要聽聽被控告者所言。”說著話,他看向孫朝:“馮謙現在何處?”孫朝微躬身回道:“稟陛下,因為還要參加接下來的殿試,所以馮謙仍居於驛館中,臣這就派人前去傳召。”“嗯,”齊子元點了點頭,“那就先請宋大人過來吧。”距離上次見麵不過兩三日,宋清的麵色稍微好了點,眼下的青灰色也淡了些許,兩頰上卻還是不見一點肉,整張臉看起來還沒巴掌大,尤其站在略顯富態的楊詮身邊,顯得尤為清瘦。但那雙眼睛還是炯炯有神的,進到堂內迎麵看見主位上的齊子元時,還漾出了一點笑容,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被召來,不見絲毫的窘迫或者不忿。一如上次見麵時的坦然。卻讓齊子元愈發的難受——這人為了朝堂盡心竭力,不曾有一刻藏私,這會卻偏偏是被叫過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喉頭微微哽了哽,目光隻在宋清臉上微微停留了一瞬,便又收了回來,隨意垂在腿上的右手卻不自覺地攥緊了衣料。“參見陛下。”宋清仿佛沒察覺到齊子元的態度,神色自若地施了禮,抬眼掃見下首的幾個人,麵上的笑意淡了些許,卻還是禮數周全地挨個點頭示意。齊子元在心底默默地數了十個數字,稍微平複了心緒後才終於開了口,聲音裏聽不出絲毫的情緒:“宋清,你可知今日召你來京兆府是為何事?”“剛在後堂略有耳聞,”宋清轉過視線,淡淡地瞥了一眼身邊的楊詮:“臣不認識這位舉子,他的指控更是無稽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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