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無毒,不然陛下哪還能好端端地坐在這裏,”江維楨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傷口不是你親手處置的,有毒無毒你應該能看得出來啊?”“確認一下,我才放心。”目光在齊子元臉上稍停留了一瞬,齊讓回道。江維楨有些莫名其妙地聳了聳肩,轉過視線看向地上的屍首:“你殺的,下手這麽重?”“一時情急,來不及猶豫,”齊讓說完,也站起身走到那屍首前,“方才近衛搜查過,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一時倒確認不了這人到底是什麽身份。”“總不能是偶然出現在向翠峰上,隨機選了個人刺殺,又偏偏選中了當今聖上吧,”江維楨說著,彎腰將屍首上那柄匕首拔了出來,仔細翻看後搖了搖頭,“這匕首也沒什麽稀奇的,沒有任何的紋飾,做工也有些粗糙,像是街頭隨便找了家鐵匠鋪打的。”“我已經讓近衛原路回去搜查了,看看是否能找到些蹤跡,”齊讓垂著視線,思索著開口,“知道我們會去向翠峰看日出的人並不多,此人能在護衛最少的時候出現,該是有人透露,所以這行宮裏的人……”“行宮裏的人先不急著查,”齊讓的話隻說了一半,就被江維楨打斷,“我又仔細看了看,好像知道這人是誰了。”“你認識他?”一直坐在一旁聽他們兩個說話的齊子元重要按捺不住,也跟著湊到屍首前,“是誰?”“陛下或許不認識,但阿讓應該記得,”江維楨抬眼看向齊讓,“這是齊穆棠的三子,齊……齊什麽來著?”齊讓微微斂眉,接過了江維楨的話,緩緩開口:“齊培。”第八十七章 “齊培?”齊子元略遲疑,“齊穆棠的子女或是早逝,或是因罪而流放,這個齊培……”“八年前,齊穆棠被褫奪爵位後,因為可憐他年邁,阿讓準他留在了都城,他的幾個兒子因為參與欺壓封地百姓、貪汙賑災銀兩皆被處以流刑,齊培就在其中,”江維楨回憶著開口,“他當日被押解離開都城的時候,我去街上湊了熱鬧,對他這張臉印象深得很。”“就在街上看幾眼?”齊子元不由低頭看向了地上的屍首,卻並未發現那張臉上有什麽特別之處,“他臉上連塊胎記都沒有,怎麽隔了這麽多年還能記得住?”“我記人可不僅僅是皮囊,還要看骨相,”江維楨滿不在乎道,“別說是現在,就是他屍首都腐爛了,隻剩下骨頭,憑著他的頭骨,我也能認出來一二。”“……江公子光是當大夫有些屈才了,”齊子元忍不住道,“我看京兆府那位老仵作都沒有這樣的本事。”江維楨扔下了一直在手裏把玩的匕首,接過陳敬遞過來的布巾擦了擦手,略點頭以示謝意後才接話道:“技多不壓身嘛,現在這不就用得著了。”“這倒是,”齊子元應了一聲,思緒微轉,“如果這刺客真的是齊培,那他是因為我當日不肯答應為齊穆棠恢複爵位,所以想要殺我為他爹複仇,可他不是在流放,怎麽會出現在這兒……皇兄當日將他流放到了何地?”“這我還真記不清了,反正流放嘛,無非就那麽幾個地方,”江維楨回道,“西南多瘴之地,東北苦寒之地還有就是……”他說到這兒,突然一頓,抬眼看向了自從認出這刺客身份後,一直沉著麵色不知道在思考什麽的齊讓,“阿讓?”齊讓抬頭迎上他的目光後,輕輕點了點頭,而後偏轉視線,看向了齊子元:“當時北奚戰事剛了沒多久,北關人煙稀少,所以那幾年,處以流刑之人大多遣去了北關做勞役。”“北關,”齊子元微微睜大了眼睛,語氣遲疑,“北關路途遙遠,一路來到都城,僅靠齊培自己肯定是不可能的吧?”“從流放地逃脫其實並不難,但一路回到都城所需的盤纏,還有途徑各地查驗的路引……”齊讓緩緩道,“自是有人相助。”“能將齊培從北關流放地接來都城,還知道我何時身邊守衛鬆懈,可見這人的身份和能力,”齊子元坐回椅上,一邊思考一邊接過陳敬遞來的茶盞喝了一口,“卻偏偏讓齊培這種人來動手,可見並不是真的想要我的性命,而是……想要讓我因此而猜忌負責鎮守北關的江家?”“你……”江維楨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麽,扭過臉朝齊讓看去,卻發現對比自己的訝異,對方卻是一臉的意料之中,甚至還露出了一點笑意,回身在旁邊的椅上坐了下來。“怎麽了?”齊子元瞧見他的反應,放下手裏的茶盞,“是我哪裏說得不對?”“那倒不是,就是……我知道陛下一向聰慧,看事情通透,”江維楨略猶豫,還是開了口,“但,就真的一點都不覺得齊培能逃出北關是江家的疏漏,又甚至,就是江家將他送到都城的呢?”“北關那麽大,軍中事務又繁瑣,總不至於還要江老將軍親力親為地看著那些做苦役的犯人吧?”齊子元抬眼看著江維楨,“至於江家將他送到都城……又要準備盤纏車馬,又要準備路引,費這麽大周章又圖什麽?江公子和我每日都能見到,我又幾次三番到江府去,想要殺我幹嘛找這麽個廢物?”“陛下還真是……”江維楨笑著搖了搖頭,跟著就朝著齊子元深深施了一禮,“維楨代家父及江家上下,多謝陛下信任。”“理所應當的事兒,江公子怎麽這麽客氣?”齊子元道,“想這個主意的人無非是覺得,江家是皇兄的母家,又手握兵權,我一定忌憚的很,有這麽個對江家動手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而我一旦動手,不管江家還是皇兄都不會坐以待斃。但他卻不明白,我與皇兄……”話說到這兒,他微微頓了頓,目光不自覺地飄到齊讓身上,四目相對之後,他輕輕笑了一下,再開口時轉了語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故事,我小時候就聽過。”“阿讓和陛下鬥起來,能夠得利的……”江維楨眯了迷眼睛,“北奚?”“北奚那個新主送了那麽多貢品,又花了那麽多本錢來結交都城官員,其野心可見一斑。北奚境內多沙漠,糧食匱乏,水源稀少,想要圖謀的無非是大梁的國土和錢財,卻因為忌憚江家,而不得不有所收斂,”齊子元思考著開口,“但若是我自己毀掉江家這一得力的防線,甚至和皇兄內鬥起來,乘虛而入的收益可就大多了。”這話倒是和先前齊讓的不謀而合,隻是齊讓畢竟在位多年,見慣了朝內朝外的各種陰謀詭計,也見識過北奚的貪婪和野心,可這小皇帝年不及弱冠,竟能在這一會的工夫,僅因為地上這一具屍首,就想到了這麽多,還真是頭腦清晰,心思縝密。江維楨心裏想著,忍不住感慨起來:“經過今天,我對陛下又一次刮目相看。”“我就是隨意揣測了一下,也沒有證據,”江維楨這樣的態度,倒讓齊子元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鼻子,看向齊讓,“皇兄怎麽看?”“我和你想得差不多,”齊讓回視齊子元,“所以,你打算如何處理此事?”“他既然想挑撥我和皇兄還有江家的關係,我偏不讓他如願,”齊子元彎了彎眼睛,“裝糊塗嘛,我最擅長。”“這樣未嚐不可,但我覺得……”齊讓緩緩開口,“這次沒能得手,北奚新主也總還會找別的機會,與其還要再做防備,不如就此順了他的意,陛下留著許勵那個餌,不也是這個目的?”“當時我是想借著許勵來看看北奚國主到底打著什麽算盤,”齊子元看著齊讓,“可現在,他的目的是江家。”“所以陛下也想到了將計就計的辦法,”齊讓語氣肯定,“隻是不想用。”“江老將軍駐守北關多年,江家更是世代忠良,”齊子元輕聲道,“若是要將計就計,總是要委屈了他們的。”“陛下也說我父親駐守北關多年,所以在他老人家心中,沒有什麽比北關的安穩更重要,”江維楨聽懂了齊子元的猶豫,“若能粉碎北奚的圖謀,就算效仿當年黃蓋演一出苦肉計,他老人家也樂意的很。”“……也還沒到苦肉計的份上,”齊子元說完,又忍不住感歎,“江公子還真是‘孝順’。”“不是苦肉計,那陛下還有什麽可猶豫的,”江維楨思量著,“北奚想要趁虛而入,無非是想辦法削弱江家兵權,讓北關脫離江家的掌控,這不是容易的很?”“容易……的很?”齊子元抬眼朝齊讓看去,麵上還有猶豫,“皇兄?”齊讓回視他,語氣溫緩:“你心中還有疑慮?”“是,”齊子元誠實點頭,“我其實不光是擔心委屈了江家,更怕的是,一切都是我的自以為是,將計就計不成,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圈套裏,拖累了大梁江山……”他閉了閉眼睛,聲音也低了幾分,“我自己死不足惜,可天下百姓何其無辜。”“子元……”齊讓凝神看著身旁的少年,仿佛穿過這張還有些稚嫩的臉龐看見了前世的自己。“不會的,”他緩緩開口,語氣十分堅定,不知道是在和齊子元保證,還是在向前世的自己保證,“有我在,定會保大梁江山無虞。”“好,”不知道是不是被齊讓的語氣所感染,齊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點頭,“我會和皇兄一起,守住大梁江山。”“現下一切都明晰的很了,這屍首也沒什麽可查的了,”見齊子元終於做了決定,江維楨也放鬆下來,“那接下來要怎麽辦?”“既然要將計就計,自然是要等著對方先有所動作,”齊讓說著話,抬眼朝一旁侍立的陳敬看去,“將陛下在龍首山遇刺的消息傳出去,傷勢要說的更嚴重些,再說刺客已經伏誅,陛下震怒,要查到凶手身份之後誅其九族。”“誅……九族,”陳敬眨了眨眼,求助地看向齊子元,“陛下,這樣說是不是不太合適?”“反正也不是真的要誅九族,說得嚴重些,後續再鬧起來才理所應當,”齊子元點了點頭,“就按皇兄說的去做就行。”“是,奴婢這就去辦,”陳敬應了聲,又忍不住問道,“那行宮的人是否還要排查?”“查是要查的,總要鬧出些陣仗來,才不會讓人起疑,”齊子元道,“別真的查出來就行,不然後麵的戲就沒法做了。”陳敬點了點頭:“奴婢明白了。”第八十八章 右臂的傷口雖不嚴重,卻還是給齊子元的日常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困擾。每日按時換藥,飲食幾近清淡這些暫且不論,連生活習慣也不得不跟著改變,不管是吃飯喝茶還是提筆寫字都要盡可能不動右手,以免牽動傷口耽誤愈合;又因為傷口不能沾水,不僅洗澡要受影響,連出汗也要盡可能避免,所以別提到圍場打獵的計劃,就連到鞠球場上和許戎踢會鞠球都成了奢望,隻能坐在看台上,充滿豔羨地看著場上玩得正歡的兩大一小。“平日裏也不見你多喜歡鞠球,”齊讓倒了一盞泛著涼氣的烏梅湯遞到齊子元手邊,“怎麽這會這麽失落?”“我對鞠球確實沒多喜歡,但是和大家一起玩是不一樣的,”因為幾次三番習慣性用了右手而牽拉到了傷口,齊子元的右臂被江維楨用布料固定在了胸前,用完好的左手接了烏梅湯,喝了一口才回眸看向齊讓,“皇兄去和他們一起玩吧,不用陪我的。”“也不是有意要在這兒陪你,”齊讓給自己倒了杯烏梅湯,淺淺喝了一口,“我不會鞠球。”“嗯?”齊子元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道,“皇兄居然不會鞠球?”瞧見他的反應,齊讓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麽這麽驚訝?”“可能是在我心中總會覺得皇兄是無所不能的,”想想自己剛才的樣子,齊子元也覺得有點好笑,搖了搖頭又道,“想想也是,皇兄少時不僅忙於學業,還要學習騎射武藝,時不時地還要替父皇分擔朝務,哪還有空閑時間來玩樂。”“其實空閑時間總還是有的,隻是我那時候堅信玩物喪誌,不允許自己的人生有一絲一毫的浪費,”齊讓輕輕晃了晃手裏的杯盞,語氣飄忽,“像一根弦一樣緊緊地繃著,總有撐不住斷了的那日。”“但是現在那根弦不是放鬆了嗎,”齊子元道,“在斷之前發現,一切都還來得及。”齊讓微愣,而後笑著點了點頭:“是來得及。”“那皇兄要不要下去踢會鞠球?”齊子元歪著頭看他,一雙眼底帶著毫不掩飾的期待,“我們一起,我會小心傷口的。”“雖然我很想答應,”齊讓衝著齊子元身後的方向抬了抬下頜,“但是陳敬似乎找你有事。”“陳敬?”齊子元回過頭,果然看見陳敬遠遠地走來,從略顯急迫的腳步來看,應該確實是有要緊的事兒。“好吧,”齊子元深深地吸了口氣,朝著走到跟前的陳敬開了口,“什麽事兒走得這麽急?”“稟陛下,”陳敬喘勻了氣,才回道,“上將軍許勵求見。”“許勵怎麽這麽耐不住性子,我還以為他要再等上幾天才會露麵,”齊子元回過視線看向齊讓,“皇兄?”“去吧,”齊讓點頭,“我若在場,就耽誤了許將軍發揮。”“那好吧,”齊子元不情不願地起身,“隻能我自己去會會他了。”許勵已經在主殿裏候了有一會,眼見齊子元進來,立時上前行禮:“參見陛下。”“行宮不是皇城,許將軍不用多禮,落座就是,”齊子元說著話,自己坐了下來,抬眸看向陳敬,“給許將軍看茶。”陳敬應了聲,微抬下頜,一直侍立在旁邊的內侍立刻上前給許勵倒了茶。“多謝陛下,”許勵接了茶,喝了一口之後才抬起頭看向齊子元,掃見他的右臂神色立時緊張起來,站起身拱手道,“臣掌宮禁宿衛,卻讓陛下遭遇刺客,損傷了龍體,實在罪該萬死。”“罪該萬死的是那刺客,和許將軍又有什麽關係,那日去向翠峰,是朕自己屏退了宿衛,遭遇刺客也怪不到宿衛頭上,許將軍不必擔心。”齊子元口中這麽說著,麵色卻沉著,微垂著眼簾,語氣也是淡淡的,“這大熱的天,許將軍專程從都城過來,就是為了說這句話?”“臣自得知陛下遭遇刺客後,擔心非常,恨不能立刻便來龍首山探望陛下、向陛下請罪,”許勵微低著頭,語氣誠懇,“後聽聞陛下因刺客的身份而煩心,便決意待查明此事後,再來向陛下稟奏。”“刺客的屍首運到大理寺當日,便有人認出了他的身份,”齊子元靠在椅背上,用完好的左手托著腮,麵色不怎麽好看,“比起這個,朕現在倒是更想知道他是怎麽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都城,還跟著朕來到了龍首山。”“臣今日正是為了此事而來,”許勵連忙回道,“從大理寺那聽說這刺客的身份是本該在北關流放的犯人齊培後,臣便命人去查驗了近段時日拿著北關路引入城的記錄,之後根據記錄找到了齊培進入都城後的落腳處,正是已經荒廢了的齊穆棠生前的住處,在其中找到了一些齊培的隨身物品、盤纏,還有就是,讓他能夠一路順利抵達都城的路引。”說著,從懷裏摸出了一本薄冊。“路引?”齊子元立時坐直了身體,朝著陳敬示意,“拿來給朕看看。”陳敬將路引接了過來,拿到齊子元麵前,還貼心地打開,露出上麵的內容。為了避免有冒認身份的情況發生,大梁的路引記錄十分詳實,從具體家庭住址到年歲、相貌家中情況、要去往的地方、出行的目的都一一記錄在其上,其後還蓋著縣、府、州的官印用來驗明真偽。齊子元單手拿著路引,仔細掃過上麵的內容後,抬眼看向許勵:“這上麵是他人的名字,所以這個齊培是偷了別人的路引,冒認了他人的身份?”“臣起先也這麽覺得,”許勵回道,“後瞧著這路引上對相貌的描述,連耳後有塊疤都對的上,總像是有人專門為齊培量身打造了這份路引……還有搜來的那些盤纏,齊培這些年一直在服勞役,成日裏能夠吃飽穿暖已是不易,又上哪來湊這麽多的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