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鍾煜一生正直,不要貪圖捷徑、誤入歧途。可惜,他總是違背他所想。他一定會怨怪他。鍾煜還瞞了沈懷霜一件事。他大逆不道,這多年間,還有很多別的東西,他都從那本無字書上學了過來。他甚至還愛慕他,背德又理直氣壯。可無論如何,無論沈懷霜去到哪裏,他都會把他找回來。落手修複完陣法的最後一筆,兩道筆記融在一起,“哢”地一聲,陣法光芒大作。四周見方的場地上出現了一個峭壁,從這峭壁上望下去,瘴氣繚繞,深不見底,像是巨蟒的口。“弟子不肖,當年承諾魔門之術,今生永不再碰。可惜,今日要破戒。”鍾煜站在茫茫天地間,四周的幻境消散又聚攏。發帶蕩漾、衣聲獵獵,他垂眸,掃了眼。“日後將我逐出,師門也好,碎盡根骨也罷。”“若是我能把先生從陣法裏帶出來,請替我給先生請罪。”他不再看周圍人是什麽反應,抽出背上化形的白羽弓,跨出一步,無畏無懼又奮不顧身地跳了下去。第66章 先生,我帶你回去陣法之下,霧氣彌漫,像魔障一樣侵襲上來。鍾煜墜入秘境,抬手在弓弦上割開,血跡抹在符上,拍開清醒凝神效果的咒語。他帶著沈懷霜的神識,追蹤神識劃開的長長軌跡。黑靴踩過碎石,落在黑霧繚繞的林中,又頻頻踏過枝頭。青年腰間銀光頻現,如同漆夜中的星戶,發帶朝他身後蕩去,上下起伏時,那枚杏色的勾玉也在他脖頸上蕩漾著。他凝神追尋,頻頻四顧。再起身時,身後忽然傳來翅膀扇動聲,密集的振翅聲含著侵吞之勢。鍾煜驟然回首,劍花旋轉,斬盡了如浪潮般湧來的黑色飛蛾。那道黑色的巨浪像斬殺不盡,他輪轉著手裏的長劍,腕骨幾乎脫離身軀,如此百回,才砍盡了這道浪。地上滿是飛蛾的殘軀滿地,密密麻麻,翅身上長著如同眼瞳般的花紋,振翅兩下,又都不動了。簌。又一箭擦過少女耳畔,射斷了她垂在喉頭的一縷發絲。鍾煜回首,弓弦搭載,拉如滿月,射向樹端:“誰在那裏!”樹梢上,少女坐在枝頭,被氣浪割斷了那縷頭發,她也不惱,竟是對鍾煜咧嘴一笑:“你功力真好,這都被你發現了。”她自上而下地看去,赤足在樹上晃著,麵容姣好,眼底滿是少女靈動,她穿著紫色鑲黑的長裙,雕刻精美的銀飾在發頂、脖頸、腰側晃動,撞擊聲很是清脆。兩人目光對上,少女從袖中摸出一把東西。強勁的兩道氣浪隨之對撞。樹葉大肆落下。鍾煜再抬眸,又一箭搭載在弓上,弓首金光閃爍,樹梢晃動,少女坐在樹梢上,晃著腿,對鍾煜笑嘻嘻地轉動了手裏的小蛇。她伸手摁了摁小蛇的頭頂。暗紅色的五環蛇吐了吐舌,縮回她的袖中。阿娜淩空而落,赤足踩在地上,銀鈴晃動,她又隨手從灌木中摘了朵靛藍色的花,在自己頭頂上簪了朵花。“我從你在璿璣閣時就看到你啦。”“你對得過我的招數,你果然像傳聞中一樣厲害。”鍾煜冷硬道:“和你有什麽關係。”阿娜吐吐舌頭,毫不在意道:“……我們苗疆人遇到想做的事,就會大膽去做。我想交你這個朋友。”少女說得知禮守節,鍾煜卻不答她。看鍾煜往前走去了,阿娜照樣蹦蹦跳跳跟在鍾煜身後,又問道:“我用蠱蟲襲擊你,你也不生氣麽?還是”她話說了一半,才發現鍾煜臉色沉得可怕。阿娜口中喃喃,卻是越說越沒底氣。鍾煜忽然道:“你是怎麽進來的?”阿娜揚了揚下巴,哼了一聲:“你們侖也是靠不住,還說是大門派了。”“我本來也是經過,誰想你們侖結界破了一個大洞。”“接著呢,我就看到一個長得很清秀的道士。”“他和一個綠衣服青年打起來了,他們打得好凶,像不要命一樣。那靈氣可把我逼死了,我想躲一躲卻被吸了進來。”鍾煜:“你說的那個道士,他去了哪裏。”阿娜噘嘴:“盡是你在問問題。”鍾煜:“回答我。帶你出去。”阿娜:“……”“我不想回答你。”少女眼睛流轉兩圈,渾身銀飾搖晃,動聽如清水相撞擊,“我想和你交個朋友,什麽時候,你願意了,我就和你說。”阿娜得意又肆意,走兩步,她竟從自己袖中取出了那支通紅的小蘆笙,徐徐吹起。悠揚的曲子在詭異的黑霧中飄蕩,曲聲悠揚,會讓人想到長河落日的大漠,好像她生來就不會害怕,在什麽地方都能找到讓她定心所在。可那曲子鍾煜聽不進,目光所及,怎麽看霧氣都是一樣,瘴氣隻會重疊越多,連半點變化都沒有。可過了會兒,曲聲像碰到了牆壁,分明是空曠的環境,曲子越吹,卻越有回音。鍾煜沒有打斷阿娜,任憑她在旁邊吹著。他聽聲判音,推算著步行的距離。一百丈。一百丈之後,他就能碰到這空間的壁。鍾煜吸了口氣,壓了壓眉心,妥協道:“你告訴我那個道士哥哥,去了哪裏。我就答應你。”從小到大,鍾煜好像確實沒有妥協的時候。哪怕諸多折磨在身,他從來沒有學會過妥協。阿娜眸子轉了兩下,連鬥嘴的話都想好了,那話語繞在嘴邊,又跑沒了邊。她癟了癟嘴,像是很委屈:“哪有你這樣的人,怎麽提到別人你才願意好好說話。交朋友也是為了別人才願意找我,就像一塊硬透的鋼板,踢了還會疼。”阿娜斷斷續續答:“他是和那個青年打著進來的。”鍾煜眉心一動:“他不是被扣進來的?”阿娜:“那你也太小瞧那位哥哥了!”她見鍾煜不和自己拌嘴了,繞在他身邊,走了兩圈。她仰頭看霧蒙蒙的天,收了惆悵之色,又莞爾笑了兩聲:“我還知道一個秘密,你一定沒辦法發現。”鍾煜滿心都揣著怎麽快點找到沈懷霜。他才鬆下那口緊繃的氣,又停頓了一會兒,想到這事或許會和沈懷霜有關,又問:“你說。”阿娜眸子亮了一瞬,那雙眸色是天生的灰色,望去如霧蒙蒙的天然。她像是初來乍到人間,找到人就想新鮮地探索起這世間的一切事,迫不及待道:“我能看到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有些是小狐狸的鬼魂,有些是看不清形態的東西。所以,我絕對不會看錯。”她絮絮叨叨說著,輕笑了兩聲:“他們兩個呀,也都不是這裏的人。”……什麽叫,不是這裏的人?這話聽得鍾煜不舒服。他覺得自己隱約好像聽得明白,但就在思路銜接時的刹那,故意閘斷了那道思緒。不。他聽不明白。鍾煜收了緊手裏神識,道:“你既然比我早到了這處,你知道那位道士哥哥在什麽位置麽?”阿娜目露怒色,過了會兒,她委屈地纏起自己的發辮,嘟嘴道:“怪不得姥姥不讓我到中原來,你們中原人講話都打謎語,不會在意別人。”她像是不想回答,又道:“我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姥姥走了以後,空留我一人在苗疆,你都不好奇我的秘密……”鍾煜眉心本要皺。他從來不會為這些情愫買賬,錯就是錯,陌生人是非死活又與他有什麽關係。他又聽少女話語低落,那一刻,竟像極了沈懷霜。鍾煜最終還是道:“你如果不再亂用蠱蟲,我可以帶你出去。”阿娜麵露喜色,鼓掌兩下:“真的麽?”阿娜輕笑了聲:“你這個人看著脾氣挺硬,但其實你也很好。”鍾煜步伐頓了頓,轉過頭,定定答:“我不是。”阿娜道:“中原這地方人心叵測,難得遇到以誠待人的人,若是遇上了,那就是運氣來了!如果以後我在苗疆混出頭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後,我一定會在中原聽到你的名聲。”沈懷霜和她說過一樣的話。鍾煜聽音辨路,頭腦裏卻再塞不下其他。他很快站定在一團迷霧前抬頭,伸手觸摸到了冷硬如牆壁般的結界。結界上雕刻了密密麻麻的符文,那些東西很複雜,手指摸到的符文少說也有四百條。符文中間有空缺,又像是在流動。阿娜很愛說話,可站在鍾煜旁邊,她偏頭過去,靜靜地在鍾煜旁邊看著他,偶爾隻玩玩脖子上的銀飾。鍾煜一條條背著,越往下背,他眉心皺得越緊,記誦的速度越慢。這符文縱橫有二十多條,背了新的,更要把之前的回想起來。他不僅還要算,還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印刻在記憶中。在吃力至極時,鍾煜長長屏了口氣,眉眼閉起,像揉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