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麽要來大趙找我?”“我雲遊許久,不知人間滋味。偶經大趙,認你做學生。”“先生,你修為在多少?”“秘密。”“店家,怎麽這地沒有白墮春醪酒?”“他們兩個啊,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為什麽?”“我哪裏知道為什麽呢,我隻相信我的眼睛。”他鍾煜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個可以被量化的東西。對一個修無情道的人來說,他是不是從來就和別人沒有什麽不同。修複完了一切,鍾煜從識海中出來,近乎決絕地從床榻上抽身離去,所有的情緒都像斷層了,又硬生生被他斬斷,等他跨出門後,他發現自己心口空了一片,竟什麽也放不下,什麽也想不起。哪怕被沈懷霜欺騙後的震撼還餘留在心底,他心底的感覺還是迷茫大於震驚。他覺得自己理應覺得震撼,甚至會有些別的反應。可他沒有,除了平靜,好像隻剩下了全然的麻木。隨著筋脈複融、整合,沈懷霜心口洶湧的疼痛隨之壓抑了下去。他心口像一泉水被石頭堵住了泉眼,什麽東西都發泄不出來。他還記得自己破除係統禁錮,說的那一句話。他做過掌門那麽多年,合該任何事都打理得有條不紊,哪怕他飛升前來到了這裏,理應也是處理完一切,來時如何去時如何。鍾煜衝動不懂事,他能陪他一起胡鬧麽。沈懷霜支起前身,捂住了自己的額頭,殘酒未消,那種迷亂而又頭痛的感覺一次次翻湧上來。多生事端,他真是……他真是……他得把話和鍾煜去說清楚。沈懷霜下了地,才走到門口,遙遙聽到群臣入城的馬蹄聲。他這一睡就睡了三日。街上,風雨密布,不見天光,狂風刮起廢紙,卷上三重天。市口有人匆匆喊道:“陛下這是怎麽了?護國寺的鍾磬難道要敲夠三萬下。”“你看,京城裏所有的醫師全都招進皇宮裏了!”行人紛紛聚集時,沈懷霜跨上了白尋馬,他從沒騎過那麽快的馬,白衣振蕩,一路踏雨而去。他走過皇城門口,策馬疾馳,再顧不得所有。太極宮內,群臣入殿,烏泱泱跪成一片。為首跪著鍾煜和昭成,各自低斂著眉,看不清眉眼。大太監李誠從內殿出來,甩了拂塵,低道:“亂黨秦王斬首,太子保駕有功,擒獲亂黨。”“陛下有旨,宣太子入殿。”第105章 何必相見鍾煜和昭成同時抬頭,眾臣顧盼,目光齊齊聚焦在鍾煜背上。殿外血腥氣極重,陡然一場瓢潑大雨,洗刷了濃黑的血跡。殿外才是剛廝殺過一場的樣子。鍾煜望了會兒,垂眸應了聲。掀簾入了殿內。他沒走幾步,敬帝依靠在床頭,還未到知天命的年紀,鬢發不過沾了零星斑白,可眼下,像有什麽東西把這個人抽空吸幹了,隻留下一副幹癟的軀殼。宮人跪在敬帝身側,給他一口口喂著藥。看到鍾煜來,敬帝來了些精神,微微起身。鍾煜走在敬帝三步前,深吸一口氣,頭磕在地上,冰涼一片:“兒臣見過父皇。”敬帝低頭望著跪在地上的鍾煜,蒼老的眼睛泛過晦暗的光,他幾近油盡燈枯,卻未到殯天時,沉默良久,他驀地道:“太子,今日朕未亡,可讓你覺得遺憾。”鍾煜抬眸,眼底連半點出乎意料也無。父不知子,卻並非子不知父。這麽多年了,無論如何,他的父親還是那個老樣子。敬帝又咳嗽了兩聲,他對剛才的發言不置可否,隻道:“你自侖而下,修道一事頗有建樹,可保你百年帝業穩固,朕已時日無多,活了這半生,朕這幾個皇子中,就屬你最不像朕。脾性半點不像,行事更與朕天差地別。可大趙的江山,朕能從中托付的,便隻有你了。”“朕要你從一而終,守住這大趙的江山帝業。”敬帝咳嗽不斷,他揮開宮人,指著鍾煜道,“太子,接旨。”詔書懸空在大太監手裏。鍾煜沒低下頭,他抬頭望著詔書上飛騰的龍紋,反問道:“父皇就沒想過,兒臣要的從來不是這個。”敬帝不知哪裏生來了力氣,眼底流露疑光,掰住了鍾煜的臂膀:“朕在後殿擬了聖旨,不論朕走與不走,你都是大趙下一個帝王。帝王之位,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看,何來你不要的道理。”鍾煜沉聲答:“能與不能,如今也不是父皇說了算。”敬帝慘然一笑,氣音不斷:“好啊……好啊,真是有魄力了……”“這天下在我眼裏就是個亂攤子,兵部有誰能用,都察院哪幾隻老鼠飽食終日,皇姐所知,恐怕比父皇還清楚。”鍾煜道,“憑什麽是兒子再怎麽草包像秦王都行,生下來是女兒就不行!”敬帝眼底餘溫驟然退散,忍著咳嗽,啞聲忿然道:“大趙怎麽能從我這裏出一個女帝!”鍾煜恨聲道:“她本來就配得上。領兵多年的女子怎麽可能是尋常人,隻是父皇的眼睛隻盯在兒子身上看,從來不看她而已。”敬帝反問:“今日,你的所言所行,史書上都會給你記下這一筆。你就不怕麽!”鍾煜了然答:“那就讓他記。”“你。”敬帝緩緩閉上了眼睛,他像是累極了,費力喘息兩聲,“……罷了,這事就這樣吧。”“蘭陵……她去大陳成婚了,朕沒送完她出嫁,也不知道她在那裏習不習慣。那裏那麽冷。”鬆懈下之後,敬帝陷入了昏沉與迷茫,他口中喃喃幾聲貴妃、貴妃,也不知道是不是鍾煜錯覺,他在敬帝的眼底,竟看到了懷逝的淚。“這是朕……和最鍾愛的貴妃生下的孩子。朕知道你對蘭陵很好,你從小到大一直都很固執,可這件事你做得很對。宮禁裏,朕護得再周全,也有她去受委屈的地方。”“煜兒,就當朕求你的。”“以後,朕想請你替朕照顧好她,今日的所有事不要告訴她,朕和秦王、任何一件事都不許對她細提。”鍾煜分明是平靜的,可整個身體都忍不住在顫抖,鮮血在血脈內貫通流過,在他對上敬帝那雙發枯的眼睛,令一股說不明的哀慟湧了上來。樁樁件件,敬帝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問過他是否情願,帝位之上,他是否孤家寡人。世上好多事就像這樣。永遠無法公平,也永遠難以得到平衡、平等的愛。父母之愛、愛侶之愛,無論什麽樣的愛都是。“兒臣遵旨。”臨別前,鍾煜又對他行了一禮。這禮他行得幹脆,又利落起身。他和敬帝之間,那為數不多的父子情誼又化作了君君臣臣。他走出了珠簾之後,簾紗晃動時,他覺得自己好像走過了從前所有的歲月。而曾經困了他很久的世情、苦惱,真的讓他再不去在意了。鍾煜出門之後,他又在大殿裏,聽到男人低沉的反問:“小煜兒。時至今日,你恨朕麽?”鍾煜在原地站了片刻,緩緩回頭,長久地望了敬帝一會兒。他回頭望著,什麽也沒說,隻是那樣沉靜地看過去,再沒有別的回應。群臣都散了,昭成凍得鼻頭發紅,抱著件狐裘,仍立在冷風口:“三弟。”昭成抬頭,徐徐望了鍾煜一眼,就像變成了一個尋常的女子。她身上那件秋香色宮裝還是她兩年前的那件,恍然給鍾煜這一種好像那兩年的時間都沒有變的錯覺。“來時看你都沒穿多少衣服,我穿這麽厚都受不了。”昭成緩緩朝鍾煜遞出抱在懷裏的狐裘,“快穿上吧。”鍾煜看著她,心底卻像揪了起來,看了會兒,他到底看不下去,給昭成披上那件狐裘,道:“我不冷。”昭成圍著那件狐裘,哈出一口熱氣,給他穿回去:“衣服都給你帶了,你陪我去和我一起去城牆上走走。”城牆邊上,烏雲籠罩,遮住了半邊天。帝王即將殯天,滿宮殿都是極度壓抑的緊張,宮道上偶爾有宮人走過,城牆之下,校場空無一人,唯有係著紅纓的長槍立在風口。滿城寂寂,兩人站在城牆頭。沉默之際,昭成抬頭,望了眼灰撲撲的天,女子細長的指尖一起,一落,敲擊在粗糙的城牆頭上。當年鍾煜從侖回來,昭成也記得天寒給鍾煜帶了件披風。可到了他們這個年歲,從前兩人在冬雪天堆雪人,互相砸雪的純粹,也變成了微妙和無從談起。好像她在這裏等他、想同他講話,就是別有用心,連那件狐裘也顯得刻意起來。昭成還是笑了一聲,朗朗道:“三弟,你記不記得,小的時候,我們經常上城牆來玩。你個子長得快,比我小那麽幾歲,追我起來,不比和我同年的人慢。那個時候,你耍纓槍,用刀劍,處處都要和我一起練。”鍾煜望了過去,答:“後來皇姐去萊陽山莊了,寄養在外祖家中,多年來,我們難得見一回,再後來,你上這點將台,已是到了你十五及笄那年。”昭成低頭摸索著城牆頭,掃去了指尖上的灰塵:“是啊,那年我站在點將台上,看到底下將士舉旗呼喊,振聾發聵的聲音像軍鼓。一晃也快十年過去了,我在沙場為大趙征戰了十年,一個女子自十五以後的十年,好像應該嫁人生子,可我在沙場、在朝堂上走過整整留了十年。我想,等你登基之後,你能讓我回去,朝中無人能守邊塞,我想把謝寰也帶走,你若要虎符”鍾煜道:“皇姐,我不會登基。”話語戛然而止,昭成眉心蹙起:“你不願意登基?”鍾煜望著城牆上的天,緩緩道:“就算六部閑言碎語再多,我打算從太子位上退下了。”昭成立在鍾煜身前,疑聲道:“可侖這地方清苦,什麽都沒有,也什麽都要你自己爭,阿弟,就算你留在皇城,何必全然棄下一切。”“皇姐,你說過自己在點將台上的事,我也說說我的。”鍾煜道,“少時,我曾被祖母牽手走上那處至高無上的寶座。她說,要讓我立於萬人之前,奉身萬民,可我當時眼中所見,隻有金鑾殿的刀劍。看到那劍晃起來,我就像找到了該做的事。這世上人活著,總要找到歸處。子淵心中所想,無非無愧二字。”昭成頓了頓,話像含在她嘴裏,又問鍾煜:“你要從大趙離去之後,皇城裏怎麽辦?還有你先生,你們之間……近日裏可是發生了什麽事?”鍾煜拚命把情緒都壓抑了起來,隻當做沒聽到最後那句話,淡然道:“父親這裏,我再叫上些禦醫,遣人去溫泉行宮。他不想早點走,能緩解病痛,拖上幾日是幾日。至於我自己的事……”天色漸暗,城牆後滿是滾滾的烏雲。鍾煜自上往下瞧了一眼,目光觸及底下沈懷霜的刹那,他心口就像被刺了一下,那些割舍不下的東西七零八落地亂晃。他目光隻交接了一瞬,也不管沈懷霜看沒看見他,吞下那半句話,旋身走了。離去之後,鍾煜成了牆頭上微小的身影,可就在挪動後,他的眼皮顫了顫,走路再不如之前沉穩。這幾日他經曆了太多大起大落的情緒,所有能掩蓋住的情緒又在沈懷霜麵前,掀起了一陣龐然的海嘯。在這海嘯之後,他的心境又逐漸被淹沒,不去想沈懷霜,不去見沈懷霜才能讓他釋然許多,他也就可以當之前的事情沒有發生過。沈懷霜立在台階口,朝上看著,隱約見到了來人遠去的身影,他一路跨上了台階。這城樓他從前走過,那個時候他站在上麵看鍾煜用劍,還給他做了一個劍樁。如今十年過去了,那劍樁還留在校場上,它用桐油保養,雖然刻滿木劍的痕跡,卻不顯破落。十年風雨,物猶如此。“子淵。”沈懷霜追了上去,開口喚道,“你等一下我。”他怕趕不上鍾煜,提步的時候走得太急,足底一腳踩空,膝蓋磕碰在台階上,撞得他腿隱隱作痛。痛覺未散時,他又從台階上爬起來,忍著疼,走上了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