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門口,地上漸漸隱去鍾煜的影子。沈懷霜立在宮門口,跨出去兩步,驚覺周圍層層疊疊環繞了無數侍衛,才邁出一步,來人攔住了他。“殿下囑咐,先生不得從文華殿離開,還請先生回去。”侍衛手中刀劍相撞,錚地一聲,嗡嗡聲越來越響。沈懷霜瞥了眼。侍衛領命,見沈懷霜不動,幾步上前,攔在了他的身前:“恕末將不能放行,殿下有命,還請仙師不要離開文華殿。”沈懷霜身前像多出了一道銀色的長龍,放眼望去,宮門重重,侍衛銀甲如鱗甲覆蓋,鋪陳在眼前。他走到哪裏,那對人的視線就追到哪裏,更可笑的事,他不過立在最後一道宮禁前。時至今日,他還等什麽。鍾煜不想讓他走,他也不想忍了。長袖翻飛,沈懷霜指尖翻轉,食指叩擊在刀劍上,侍衛手中脫力,長刀落在地上。劍光如流光四射,他奪走了侍衛手中的劍,劍柄握在他手裏,像是給普通的兵刃淬了一道純正的靈力,劍光森寒,他下壓劍尖,目光向下掃去,數十年如一日的劍法渾厚依舊,一如白龍臨池。沈懷霜道:“讓開。”……從文華殿破禁製而出,沈懷霜搶了道上的白馬,背長劍在手,他單手駕馬而出,大道長去,身後風塵滾滾。他從皇城門口跑了出去,一路出了西市,過了牌坊,背後驟然傳來一道劇痛。金鈴鎖是禁器,它鎖人修為,卻是要物主和被鎖的人分離後一起產生痛苦。大趙靈氣低微,卻並不代表沒有靈氣。沈懷霜隻是過了西市的距離,他便幾乎難以忍受那種入骨的疼,仿佛它無孔不入,又滲透在骨髓裏。沈懷霜低歎了一聲,攥緊了手裏的韁繩,揚鞭策馬。疼意硬生生被他忍了下來,他額角抽動,又落了一道馬鞭。白馬跨出京城都城,沈懷霜越過了頭頂上的牌匾,再出門,馬蹄落地,他聽馬蹄聲,隻想到原來掙脫竟是這樣一種暢快。從前,他帶著鍾煜離開了皇城,掙脫了他身上從前萬般枷鎖。如今,他卻拚了命地想要逃離這個人。想到這裏,沈懷霜跨入了靈氣聚集之地,他勒緊韁繩,隻想他眼下修為全無,入靈氣之地便如自投羅網。他調轉了馬匹的方向,馳入了一片青山之中。沈懷霜從皇城離開不過策馬一盞茶的時間,鍾煜聽到風聲,折了手裏的筆,一拂袖,他也不管身上單衣多薄,跨了踏雪馬,一路從皇城裏追了出去。鍾煜麵色很沉,腦海裏好像什麽也沒想,隻想著追蹤這一個目的。他渾身上下疼得厲害,再揚起馬鞭,不由偏過頭,抬臂咽下喉頭那口血。不行……再快一點……他一定要找到他。鍾煜下了踏雪馬,一路沿山而上,就在八百步開外,沈懷霜耳邊滿是風聲,他費力地喘著氣,骨髓裏的疼痛越發難忍。金鈴索刻下了器主的痕跡,走多遠都會被抓到。風聲鶴唳,沈懷霜聽到後背的聲音,總是會忍不住地回頭看一下,每次回頭,他必須攥緊衣襟,忍著喉頭即將哢出的血,直到他察覺到自己身上的疼痛越來越輕……鈴地一聲,金鈴鎖的聲音如無常催命的鈴。身後追逐而來的步伐並不在他身後,而是躥動在樹梢間。來人躍樹而來,步伐輕盈平穩,像是流躥在林間的黑豹。他輕鬆跨越在樹上,如禦風而來,離地也不過數十步之遠。青年啟口,忍著疼痛喚道:“你回來!”沈懷霜身上力氣不多,又沒日沒夜地關著,喉頭已經泛起血腥味,再用點力,好像整個人隨時都要倒下。他握著手裏的劍,長劍與飛落而下的人對上,當啷一聲,劍身重重落在地上,劍身左右轉動,反射著白日的光。沈懷霜喘了口氣:“滾開。”他回避著推開了鍾煜,喉頭卻像再忍不住,啟口,哢出一道鮮血。冷風灌入,單衣薄薄覆蓋在他身上,長袖翻動間,鍾煜撐住了他,又接過他的手。涼意從沈懷霜指尖蔓延,攀爬滿了脊背。鍾煜攔住他去路,焦灼浮在麵上,低頭道:“你還往前做什麽!”走出去了又怎麽樣?他又能跑得了多遠。“我不往前,難道就該想著被你關著麽!”沈懷霜用光所有的力氣,再也忍無可忍,反手抽出鍾煜腰上的佩劍。劍起手落。地上身前多了一道血印,不知道是誰的血跡落下,在地上淌個不停。血跡從雪白的劍身緩緩流下。沈懷霜咬牙,緊攥著平生劍。那一劍捅在鍾煜肩窩上,鍾煜對上他的目光,忍疼不動。那雙眼睛太過黑沉,眸色坦蕩,眼底好像因為痛意漸漸泛上了水汽。沈懷霜幾乎能感覺到劍下骨肉的分離,再下去,他卻像和自己的力氣僵持著,心頭好像被隔了一層霧。他鬆開了握劍的手,韁繩早就磨破了掌心,又被鍾煜接住了手。黏膩的血從鍾煜掌中染開,在沈懷霜支持不住身體時,鍾煜又緊緊抱住了他。兩個人倒在血泊之上,委地互相支撐著。他們抱得太緊,血水又混在一起,早分不出是誰的血跡。鍾煜下巴上也流了道哢出的血,他忍著疼,肩上的血跡爭先恐後地從他衣帶上洇染而出,卻隻長吐一聲,顫道:“你要恨便恨……可你身上那麽疼,也想不到等一等我。”鍾煜的指節拂在沈懷霜眼下,托著他的臉頰。沈懷霜眉心跳得厲害,他顧不得開口多疼,心口起伏,道:“我……又不是不能傷你。你管我做什麽。”鍾煜一動不動,垂眸看著沈懷霜,眸子裏流露著坦蕩的神色:“是,憑你的劍術,怎麽可能傷不了我。”沈懷霜嗆了嗆,他垂下的指節動了動:“我說過他日你心術不正,我必然會打碎你的每一根根骨,再清理門戶。我做事從來說到做到,絕無二意。”沈懷霜半落在鍾煜懷裏,勾著指節,緩緩舉起劍鋒:“劍在我手裏,我如今也沒有留你的必要了。”平生劍被舉起,劍尖離鍾煜腰腹僅有分毫的距離。鍾煜像當年沈懷霜問他修魔門之術一樣,反手握在沈懷霜背上,近乎抱著赴死的決絕:“那你便來。”劍光淩厲地閃過。沈懷霜用力,鍾煜就由著沈懷霜用力,還是那樣連躲都想不到躲。可劍尖陡然一偏,又脫力般墜在地上。鍾煜反握住沈懷霜的劍,失聲道:“沈懷霜,你為什麽不下手。”沈懷霜打斷了他,低頭不再看他:“我隻是不想弄髒這把劍。你別自作多情。”說完,他卻連自己也無法說服。他為什麽要傷鍾煜又不殺他。明明殺了鍾煜他就可以自由。鍾煜為什麽還要握著他的手和他一起下手。沈懷霜喉頭滑動,麵色蒼白,喉頭像梗住了一塊酸梅,拚命咽下去,酸澀卻從喉頭一路往下,吞在他肚子裏,卻不能被消弭。天際飄落小雨,很快,雨水密集而下,打濕了沈懷霜的麵龐。沈懷霜閉上了眼睛,任憑這第一場春雨洗過他渾身的血跡,他靠在鍾煜懷裏,垂著手,再不抱他,指節卻在雨水滾落時動了動。兩個人沐浴在雨幕中,卻沒再推開彼此。他這輩子沒那麽困惑過,突然間好想抓住什麽東西,帶他從泥潭掙脫。現在他想起自己初來大趙時就覺得無力,他連自己都做不明白,還去做誰的先生。鍾煜和他交頸而抱,他握過沈懷霜那隻傷痕累累的手,咽下了喉頭血跡。那手傷得不能看了,掌心破損,血肉模糊,鮮紅一片,落在眼裏,好像他自己也是疼的。“你去和我上藥。”“我不鎖你了。”“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隻要你和我回去……你不要再弄傷自己了。”沈懷霜像是費盡力氣般歎了聲:“隨便你。”他眼中的光像永遠地熄了下去,又拖著搖搖欲墜的身軀,分開了貼緊鍾煜的胸膛,白衣飄飄蕩蕩,背影清減。鍾煜低著頭,望了一會兒,又抱緊了上去。他像是靠近了虛幻的希望,在光芒微亮時,毫不猶豫地投向了它。雨水逐漸收斂,再無傾盆的跡象。鍾煜低下頭。就在他們都心知肚明、意識清醒的時候,他捧住了沈懷霜的臉。熱氣與雨水交纏,在大雨收尾時,他緊緊貼向了對方冰冷的唇。雨幕好像被拉長,青山間一場未名的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似春雨。似從未宣之於口的情愁。第114章 愁斷腸情愁生了絲,像把兩個人千絲萬縷地綁住。一吻落下,他們好像都被日出後的天光籠罩。雨水敲打過樹梢,滾在沈懷霜的麵上,細雨沾染上長睫,猶如一道淚痕,徐徐滑落了下去。沈懷霜被鍾煜吻過很多次,有一次是昏睡,有兩次他帶著醉意和鍾煜吻在一起。那種感覺和這些日子與鍾煜接吻的感覺不一樣,他會覺得熱,會覺得好渴。這個吻又讓沈懷霜覺得不清明,春初太冷了,他像徹底被凍到,縮在鍾煜懷裏。水流滑過他們的麵頰,匯聚在下巴上,又墜落地麵。“你還疼麽?”鍾煜一吻落下,捧著沈懷霜的臉,俯身下去,低聲問道,“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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