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殿與外殿隔著一道屏風,坐在裏麵,可以望盡屏風外的一切。沈懷霜落座時,關節響了一下,渾身還是痛的,他攏著身上的衣服,靜靜地望著屋外。他之前關在屋子裏也什麽事情都不做都能熬過去,如今在凳子上枯坐,也不覺得等待時間有多長。一炷香又一炷香的時間燒過去。沈懷霜終於聽到了上書房外的腳步聲,慌亂,錯雜,邁步極其迅速。他抬頭,一眼撞上了伸手攥在門框上的鍾煜。鍾煜跑得渾身發熱,身上還穿著朝服,極其澄澈的明黃一下子入了沈懷霜的眼。鍾煜刹那鬆了口氣,惶恐又緊張的麵色鬆懈了下來。他的喉結動了動,邁過來道:“鬆齡回來得遲,我在文華殿找不到你,你……怎麽不早告訴我你在這裏?”那眼神裏的慌亂,沈懷霜看得懂。他伸出手,手腕上金鈴鎖鎖痕若隱若現,從手腕上,繞著他全身,暴露在他所有露出的肌膚上,金色閃爍,像困住了他整個人。沈懷霜道:“其實我到哪裏都一樣,你總是能找到我的。”鍾煜眉頭一顰,劍眉下,眸色流露出了一絲茫然和無措:“你怎麽了?”沈懷霜身後羅列像鋪陳開雀屏,又像把他困在樊籠中,身上白衣如故,但好像這樣的人就不應該關在這裏。鍾煜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摸索過每一個指節,揉捏著,像是要給他紓解疼痛,企圖把它弄得暖和些。他又蹲了下來,仰起頭,捧著沈懷霜的手道:“你靈氣不夠,我把靈氣全輸給你,你若覺得不舒服,我讓金鈴索再鬆鬆,想去哪裏和我說一聲,你若願意,我陪你去。我身體也好得很快……”“子淵。”沈懷霜手滑過鍾煜的麵龐,他都不知道多久沒這樣叫過他了,看著鍾煜,又挪開目光,緩緩啟口,道,“你鎖著我是沒用的。”鍾煜眸子一頓。他像全然沒聽到沈懷霜說的那句話,忽而拉扯嘴角,澀澀笑了下:“你倒是慣會糊弄人的。之前你也很喜歡騙我,總拿我不知道的東西推脫。”沈懷霜手仍貼著鍾煜的麵龐,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道:“沒有人告訴過你,真的到了飛升之時,哪怕我不在靈氣豐饒之處,天雷還是會來。在侖飛升和在大趙飛升的區別,隻有靈氣足與不足,若我不以抵抗,結局也不過是灰飛煙滅而已。”沈懷霜垂下眸子,長睫掀動,眨了兩下,他拉住了鍾煜的手,低頭望了過去,用平靜目光和口吻,道:“之前我沒心平氣和你說過,如今,我說了,你會希望我灰飛煙滅麽?”哪怕暖爐裏燃燒著金絲瑞炭,暖意也似乎隨之驟降,湧來層層涼意。鍾煜握著沈懷霜的手,一動不動:“什麽時候的事?”沈懷霜:“不多時,最長不過幾個月。天雷會來找我,渡劫時我本該在侖,哪怕大趙靈力稀薄,它照來不誤。”鍾煜跪得身上朝服都皺了,明光一晃,他緩緩站了起來,大腿和膝蓋上,衣服滿是褶皺,他低頭,望著沈懷霜,看了會兒。幾個月……幾個月……怎麽會那麽快。沈懷霜抽開了自己的手,道:“到了那個時候,你會不會放我走?”話語如一記重錘,重重地砸落在青年心上。鍾煜聽得脊背發涼,那些妄誕早已灰飛煙滅,他像是從萬丈峭壁墜落,陡然被摔得粉身碎骨。“……”鍾煜幾乎在用氣音回答,開口斷斷續續,說完這句話想再不能說什麽。“你別問我。”鍾煜麵龐緊繃,長吐一口氣。他又握住了沈懷霜的手,抬頭時眼底還有悲色,可他的眉頭沒再皺一下。很快,他用平靜去掩飾失望,一層層蓋住了它。“畢竟幾個月,也能有幾個月的寒來暑往。往多了算,我們還能有兩百日。”鍾煜居然還能坦然地開口,像是沒有聽到沈懷霜說的話。他很少樂觀,也從來不樂觀,卻執拗地和沈懷霜一條條陳述道。“兩百日也有兩百日的過活,算上日夜,我們還有四百個日出和日落的半天。”“你看,少一天就會珍惜一天,也許等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都能想通了。”“就像之前我和你說的那樣,我們一起住,到哪裏都可以。”“先生,我們一起搬出去吧。”天邊一聲驚雷,破開了春夜的濃霧。春夜來臨,屋外淅淅瀝瀝地又下起了一場雨,落雨聲不斷,夜風吹動廊上的宮燈,燈光一晃一晃,光芒落在沈懷霜和鍾煜身上。宮燈搖晃,沈懷霜落在搖晃的光下,如同落了滿身白晝。明暗交替時,鍾煜在沈懷霜麵上看到了流傳的光,他望著他,對著他低笑了聲:“你覺得怎麽樣呢?”“對你來說,我就有那麽重要麽?”沈懷霜的聲音好像很困惑又異常清醒,“有什麽必要,要你一直這樣待我。”“你之前也不是總覺得,我們這樣什麽都不是麽?”鍾煜說著從沈懷霜身前離開,他背過身,立在陳舊的書架前,躬身翻起一個古樸的匣子。匣子開合,他抬臂牽扯到了肩上的傷,險些把匣子都摔地上。鍾煜穩住手,緩緩打開了它,“很早之前我就把這個東西留著了。”沈懷霜靠著椅背,偏頭沉默時,幾乎不能再抬頭看去。他抬頭時,心底又像籠罩了一層厚厚的霧氣。他在那團霧裏看什麽都不分明,可有什麽東西又藏在那團霧的後麵。庚帖朝沈懷霜舉了起來,鍾煜躲在庚帖之後,像把自己藏住了,又像給沈懷霜變戲法一樣,要逗他開心。“沈懷霜,我對你是”說到這裏,鍾煜聲音哽咽了,但他又提了口氣,笑了下,“是很誠心的。”“起碼在侖的時候,一直如此。”“最早之前,我們是師徒。師徒之間喜不喜歡這種話不能隨便說。”鍾煜又繞到了桌子前,落下庚帖,他撐著桌麵,低頭在硯台上倒了清水,墨錠一圈圈在硯台上磨著,磨出來的墨汁卻是明亮的金色。“所以我就是一直想著我們什麽時候回侖了,我好好在侖和你說一回。”“你不明白情意也好,推拒也好,我們總要試一試的。而且興許……”鍾煜手一抖,那塊墨錠落在了硯台上。他找錦帕裹了墨錠的尾端,抖著手,仍是低頭道,“興許你想的,和我想的,也是一樣的。”墨汁很快磨了出來。沈懷霜沉默地看著,好像那點金色晃到了他。低頭時,他心口也抖得好厲害,呼出的每一口氣都讓他覺得好悶、好沉。所有的話都傾壓下來,讓他幾乎無法思考。“現在這事這樣便這樣吧。這帖子被我藏那麽久,總要見人一回。”“我想著你這事這麽久,也總該要一個結果。”鍾煜又捺了幾下墨筆,確保在宣紙上勾出的金色足夠濃厚純正,他又收拾了一圈桌麵,除去桌上所有的雜物。他跑到了沈懷霜身前,從後麵抱住了他,下巴擱在沈懷霜肩上。“來了。”沈懷霜不動。鍾煜也就靠在他身後耐心地等他。沈懷霜動了動。鍾煜也起身攬著他的胳膊,臂膀虛虛摁在他肩上。沈懷霜的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雲上,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過去的。他想他要是不願意大可以從這間屋子裏出去。他不想寫就不想寫。他不想見鍾煜就不見。可他被鍾煜抱著,扶過了所有能支撐的東西,挪在書桌前,指尖上遞來了墨筆。他低頭看向了那張墨紅色的庚帖。庚帖顏色紅正,紅紙扉頁鏤了梅花的形狀,不同於任何一份庚帖,紅梅落筆被人親繪,每一筆都很工整,落筆極其珍重。大概物主做廢了很多張才得了這無暇的一頁紙。要它世間獨此一份,唯一不二。曆來男婚女嫁,以表嫁娶之意。庚帖上要寫姓名、八字,男方定親也要送釵、釧、果,女方要用筆墨紙硯答複。求娶之前,要送大雁,還請人算八字。沈懷霜早忘了自己八字是什麽時候,鍾煜從後麵攬著他提筆的時候,他頭腦裏很空,好像連落筆也不會。筆握在手裏,他壓根沒動,也沒用力。身後,鍾煜握著他的手,額頭靠在他肩上,一字一句地寫。「我與先生,夙期已久,人間無此。」「不學楊郎,南山種豆……」鍾煜的字寫得很工整,好幾次碰到傷口,他筆尖都要停一停,唯恐把字寫歪。狼毫落在紙上,沈懷霜眼前字都不像字,好像所有的字都拆開了,隻認識筆畫。寫到最後一行,鍾煜笑歎了一聲:“這句話說的就是你和我認識了很久,世上再不會有你這般對我的人。而我也不會再選擇除你之外的任何人。”沈懷霜眼底朦朧了,眨眼間,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該做什麽,他從來不曾這樣落過淚。分明沒什麽情緒,心底也是冷的。可淚水再淌,就要落在紙上。他又不想把這份庚帖弄髒,偏過頭,斂起下巴,讓它淌在了脖子裏。他沒把這份庚帖太當真,空口紅紙而已,沒有見證,沒有結心,寫了也不代表什麽。“庚帖最後一句話要寫。”“終身所約,永結為好。”金墨書寫在紙上,沙沙作響,一筆落下。鍾煜從後麵抱了他很久,久到整間屋子裏隻有炭火焚燒的聲音,他又牽過沈懷霜的手,沾了沾金色的墨,展開了那張墨紅色的庚貼。“你看這裏是你的名字,旁邊就是我的。”“時間就定在癸卯年二月初一。”“這樣我們兩個人就不是沒名沒分。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如此,便是禮成了。”鍾煜牽起沈懷霜的指節吻了一下。他低下頭,在沈懷霜麵上落了一個吻,又吻過額頭,吻過眼睛,最後攬著他的腰,吻在了唇上。鍾煜貼在沈懷霜唇上笑了一下,這個吻全是淚水的鹹澀味,他卻像嚐到了一顆糖,越嚐好像越甜。他嚐了一口還不夠,討糖似的,要了一顆又一顆,好像要把從前欠下的都補上。“你想先從哪裏開始走?你說,我們先去川蜀好不好?”第116章 最後的四季鍾煜很快從皇城裏搬出來了。他在青城山找了一處屋舍,那一處屋舍真正居於高山之上,上山的時候,沈懷霜撐著竹杖,跨過爬滿青苔的長階,他腿一直遲遲未好,走兩步,就要停一下。兩人搬到山裏,正好是春天的時候,春來山上冒了很多綠植,綠芽脆嫩。沈懷霜低頭時,恍然也給他一種還在玄清門的錯覺。他不過低頭多看了兩眼,鍾煜就在他屋子前就搬來了這樣的灌木,屋子前還栽種了梨子、杏花,滿庭留芳。鍾煜說,等過了秋天,還能摘下果實。那處房子就成了他們落腳的地方,春來天氣很好,今年大趙也不熱,鍾煜總是會帶沈懷霜出去。乘舟過江的時候,沈懷霜總是會看著水裏的影子,他在水底看見自己離開,又啟航。沈懷霜在水底望著,望著,總會在船頭看見鍾煜依靠著船背,就那樣望著他。望著他的眼睛裏含著笑,好像他們在這個時候才能平靜地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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