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展紙蘸墨,先給師父寫了封信,記述今日所見請求指點。末了是一句:“徐將軍今夜所問,允竟不能答。向隻道效忠侯爺,不知營中事當如何,亦不知允一身微末,於天下何益?”寫完這一封,他抬眼望向烏雲遮蓋下隱約的月色,那縹緲之態令他無法不想起一個身影。思念如潮,可他是聽侯爺的令到銳堅營曆練,時間尚短,不敢這麽快回侯府。他隻好繼續寫信,一腔柔腸卻不知該如何言表,寫來寫去都是今日的見聞。隻在結尾加上一句:“今始知侯爺之不易,憂懷玉體,思急心渴。”筆尖一頓,他補道:“允願請命隨軍出征,唯願為侯爺釋慮解難。”他並非客套。他沒別的本事,隻想替侯爺打退夏國,等京城安定下來,侯爺想來就沒那麽多煩惱了。季允將兩封信小心折好,命隨從送回侯府。天快亮了,他也不再睡,就著稀薄月光攤開寫好的《行軍新法》,對照近來所見營中弊病,動手修改起銳堅營軍規。白日的這番鬧劇,歸根結底是營中規矩死板,對所有軍士統一要求,導致人們心中人情讓步於軍規。這道理在朝堂上行得通,可在陣前卻可能危及人命。到了晨練的時辰,季允的新規竟已成文,他找徐將軍看過,到操練場上當眾宣布。新規允許身體不適者限期休養,但對出席操練者,如有不用心將立地懲處。接著他綁了昨日帶頭鬧事之人,以頂撞上官之罪打了二十軍棍。他朗聲開口:“營中夥食不備,諸位可同長官交涉,卻不可違反軍規。若是在陣前,你們因不滿長官而逃竄戰敗,賠上的就是同胞的性命!”那被打之人趴著說:“季參將說得對,屬下這頓打挨得不虧。可您打也打了,我們到底何時才能吃飽?”季允沉默了。他沒有私產,營中缺錢,他有心無力。他帶著心事回到自己營帳,卻見夜裏去侯府的隨從候在門口,“侯爺回信了。”季允眼中閃過光亮,他的信是深夜送出去的,侯爺往常正午才起來,這麽快就有回音了?隨從笑道:“屬下是清晨到的,本以為要等一上午,誰知侯爺吩咐過,您若有信便立即送進去。侯爺上午一概不見旁人,專心先回了您的信。”季允心裏泛著甜意,展開信,嘴角愈發上揚。第28章 ◇臨川侯的信上說了兩件事:一是驚異於營中狀況, 即刻命侯府調備餘糧,送幾車到銳堅營應急。二是讓季允明日晚上回侯府用飯。隨從道:“侯爺說府上正在清點糧食,最遲今夜也能送來。”“好, 我這就告知徐將軍。”季允折起信, 塞進上衣貼在胸口。主帳中卻隻有幾名守門的軍士, 季允問徐將軍去向, 得到的答案是:“將軍清晨帶了兩名親衛離開營地,並未說過去向。”季允想起昨夜的事,預感不妙, 遂在帳中等候。一直等到傍晚,侯府運糧的車到了銳堅營,他盯著人把新米送進夥房,囑咐夥夫盡快煮上, 才見徐樸的車駕匆忙趕回。馬車停在主帳前,徐樸掀簾跳下, 命令道:“快去叫大夫!”透過掀起的簾子, 季允看見車裏堆著攀援用的繩索和才脫下的夜行衣,一名瘦小的中年人歪倒其間, 蒼翠衣衫沾著暗紅血跡,麵容慘白。徐樸將她抱下車, 眉頭緊擰。季允上前問:“徐將軍這是……去丞相府了?”見徐樸目光躲避, 他又道:“臨川侯府送了糧食來,已讓夥房下鍋,今夜軍士們就能吃飽。”徐樸繼續往營帳中走,“……季參將若憐憫我, 就當什麽也沒看見吧。”季允心生懷疑, 又不好下論斷, 便讓兩個隨從輪流監視主帳,卻隻見幾名副將進出,未發現異動。到了次日,他得赴侯府的約,這邊隻得暫時放手。傍晚下起淅瀝細雨,洗刷深秋的涼意。季允褪去勁裝,從熏香的衣櫃裏取出侯爺賞賜的圓領袍,仔細梳洗幹淨,想著侯府大約已經備下飯菜,便去夥房蒸了一小盒紅豆餡的米糕,裝進食盒帶上。他乘一輛小車前往侯府,到了側門卻被告知侯爺在酒樓等他。馬車穿過燈紅酒綠的長街,鑽進深巷,停在一處僻靜的院落前。他讓店家引著,穿過彎彎繞繞的小徑,深處的二層雅閣燈火通明。他被帶上樓,忐忑推門,目光卻凝住桌前除侯爺外,還坐著另一個人!那人約莫而立之年,蓄短須,五官較常人深邃,正在整理桌上幾本冊子,手指關節結著與年齡不符的繭,看位置像是握慣刀劍。見季允進來,那人立即起身長揖,“屬下雲佐,拜見少將軍!”季允迷茫地望了望他,又看向臨川侯。雲佐笑道:“侯爺說少將軍不記得從前的事了,果然如此。屬下是雲、季二位將軍麾下副將,少將軍幼時就伴您習武。近來屬下入越京,得臨川侯相邀,特來與少將軍相見。”程放鶴也說:“季郎於用兵之道上進展迅速,除了天賦異稟外,也有兒時打下的底子。雲副將是你從前讀書習武的師父,你全不記得了?”季允拚湊起零碎的線索,認真問:“你是夏人?”“是……屬下與您一樣,是夏人。”程放鶴指了指身邊的位子,往那空碗裏夾一筷子肉,“季郎先坐下用飯吧,慢慢說。”季允坐過去,把食盒塞在桌子下麵,悶頭吃侯爺夾的菜,聽雲佐講自己和少將軍的事。目光卻下意識追隨臨川侯的筷子,夾的那塊排骨上掛著一點黃,那是……切開的黃豆?侯爺又在吃黃豆了?季允感到一陣煩躁,“雲副將不該在邊境作戰麽?為何會在越京?”程放鶴擦擦嘴,“雲副將遣人混入侯府打聽消息,讓本侯拿了。可惜本侯已不再掌管越國諸事,沒的招待他,隻好帶他來見他的少將軍。”“那侯爺安排雲副將與屬下見麵,所為何事?”程放鶴忽地起身,“本侯先出去了。”季允欲追,卻被對方先一步關死了門。雲佐站直身子,然後朝他深深下拜,“七年前,雲、季二位將軍皆在越人刀下埋骨焦山。屬下聽聞少將軍頗善用兵,懇請您隨屬下回國,率領同胞伐越複仇!”季允眉心壓低,“我已在越國七年,往事記不清了,並無仇恨。”“可您生長在夏國,身上流著夏人的血。”雲佐跪地叩首,“您在越國七年,卻也受辱七年,您自幼血性剛毅,難道不恨、咽得下這口氣嗎?”血性剛毅……季允愣了愣,他以前竟是這樣的人嗎?季允沉聲道:“無論如何,侯爺對我有莫大恩情,我做不出背信棄義的事。”雲佐瞪圓了眼,“聽聞那臨川侯對您肆意折辱,將您視作孌童何來的恩情?”“不是!”季允頓時背過身,“總之我不會跟你走,你別跪了,回去吧。”雲佐重重歎息,“越國就是一塊腐木,從上到下爛透了,少將軍在越多年豈會不知?也請您為天下蒼生想一想吧。”季允閉了閉眼,越國的腐朽他自然清楚。“桌上的冊子是屬下整理的二位故將軍的事跡,還有少將軍從前的經曆。屬下這便回邊境了,若您何時改了主意,可隨時來見屬下。”他腳步一頓,低聲道了句:“屬下說句不該說的,那臨川侯不是好東西。”雲佐離開房間,片刻後程放鶴推門而入,見季允靜靜立在窗前,夜色裏的燈火映在他眸中,漾起波瀾。“季郎。”“侯爺悉心培養屬下,是想讓屬下為夏人作戰嗎?”“本侯隻是把選擇擺在你麵前,季郎不是本侯的附屬品,本侯無法左右你的決定。”程放鶴給自己灌了杯酒。季允猛然轉身,攥緊雙拳,“屬下寧願不知道這些,什麽出身、家族……侯爺是逼我在它們和您之間選一個麽?”他前行幾步,忽然撲進臨川侯懷裏,用力圈住人腰身,下巴卡在人肩上,“徐將軍昨日從丞相府擄走了他姐姐,銳堅營恐怕有變,到時侯爺該如何自處?屬下擔心您。”程放鶴拍拍他脊背,淡淡道:“季郎今日累了,本侯送你回營中吧。”季允仿佛被惹惱,死死將人箍在懷裏,側頭吸住臨川侯的耳垂,灼熱呼吸撲在耳廓上,絲絲鑽入骨髓。“侯爺……”聲兒低低的,發著顫。“嗯?”“屬下想要您。”程放鶴無奈,“……就一次。”嘩啦一聲,桌布卷著碗盤掀了一地。實木桌麵涼而硬,隔著衣裳凍著程放鶴的後背,之後是胸口,最後是小腿和膝蓋。他很快後悔答應了次數,竟不知這小瘋子收放自如,一次能做出三次那麽久。幸虧季允還剩下點良心,沒扒去他衣裳,不然這一夜怕是要受足了風寒。累倒的臨川侯被人抱回車裏,受涼咳了兩聲。季允匆忙給車廂燒上炭,俯在他耳邊道:“屬下這就回營地,煩請侯爺送一程。”他吩咐車夫趕著車在城外繞了幾圈,最後去往銳堅營,全程他窩在侯爺懷裏,美其名曰給人暖身,實則一邊貪婪地嗅人身上氣息,一邊愛憐地撫脖頸的青痕。他想再逃一會兒,隻要侯爺在他懷裏,他就可以暫時忘記一切。回營時天欲曙,雨卻下大了,劈裏啪啦敲打地麵,莫名砸出大廈將傾之感。季允將紅豆米糕留在車上,囑咐隨從好生送侯爺回去,方一步三回頭,鑽進雨幕。踏入銳堅營,他便覺得氣氛不對,竟有人嚴格查驗他的身份,營中更是守衛森嚴。他徑直去了主帳,將要到達時,卻見蔣副將侍立著一名年長男子進入帳裏。帳簾掀起,其中再無別人,徐將軍不在。季允迅速躲到臨近的帳後,無奈雨聲太急,聽不見二人對話。他四下探查,見營地入口停了一輛陌生的車駕,向守衛打聽,始知那人正是馬丞相。約莫等了半個時辰,那二人從主帳中走出。季允裝作不經意路過,上前問:“可瞧見徐將軍了?”蔣副將與馬丞相對視一眼,嘴角勾起諷刺的笑,朗聲道:“徐樸棄營叛逃,立即懸賞捉拿。銳堅營中有軍心不穩、意欲同謀者,就地正法!”……銳堅營戒嚴後,軍士們活動受限,沒幾日操練時又鬧出騷動。不過這次眾人隻是公開抱怨,沒敢再頂撞上官。蔣副將卻抓了半個營的人打,幹脆取消操練,還命手下輪流站崗,禁止軍士離開營帳一步。這邊忙著矛頭對內,季允這個外人反倒不受管束。他無法接近主帳,就守在門房,探聽來往消息。某天一名信使神色憂慮,送來插著羽毛的加急軍情,季允詢問,信使道:“夏人攻破焦城了!”季允心裏咯噔一下。焦城是焦山所在之地的內城,也是兩國邊境之城。多少年來兩國衝突隻是邊境上小打小鬧,從未有過奪城的先例。又一會兒隨從來報:“公子,侯爺來了,進不來營地,車駕在北門外呢!”季允黑沉的眸子終於亮了一些。他匆忙整理冠帶趕到北門,遠遠見侯爺騎在馬上,緊束衣裳襯出頎長挺拔的身形,卻慵懶地半眯著眼,微風撩起鬢邊碎發,掩得眼尾暗紅若隱若現。季允看得癡了,一時忘記怎麽走路。還是程放鶴先發現他,親切喚了聲“季郎”,他才如夢初醒。給侯爺牽馬的人一身黑,還戴著麵紗,季允認出是林先生。他向侯爺行了拜禮,又朝師父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