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雲間道:“不知。” “蕭欽時固然武藝高強,可他到底太年輕了,單論領兵打仗,兩軍對壘,他不是我的對手。”穆澈思索著,道:“倘若隻是這樣,以北境的兵力,我們不至於三年就敗了。” “他……做了什麽?” “他親自潛入禹城,將他抓上城樓,剮了。”穆澈沒有錯過穆雲間煞白的臉,道:“我的確想過他手段偏激,可能會做出一些極端行為,我以為他頂多在進攻方麵激進一些,年輕人嘛,總能理解,但我沒想到……他會不顧自己的性命,也要剮了穆雲敬,盡快結束這場戰爭。” 穆雲間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能想象,穆雲敬的肉從他手裏的刀上被刮下來的場麵嗎?”穆澈搖頭,道:“太慘了,真的,太慘了。” “你,不必嚇我,他什麽人,我自然清楚。” “那你能跟這樣的人過一輩子嗎?”穆澈反問,道:“你能接受被這樣的人糾纏一生?他偏激狂妄,形如惡鬼,那隻手不知剮了多少人,你夜裏被那隻手觸碰的時候,不會做噩夢麽?” 穆雲間瞪他。 穆澈又緩緩搖了搖扇子,輕輕搖頭,道:“你接受不了,雲間侄兒,你太善良,太溫柔,太美好,與他全然不相配……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清楚,與那樣的人在一起,未來會是如何的水深火熱……” 穆雲間呼吸有些急促。 演員的職業病,讓他習慣性地去代入了一下被偏執狂纏住的景象,一幕幕情景在腦中展開,壓抑的情緒猶如潮水一般向他湧來。 “他愛你時,或許可以把心都挖給你,可若他不愛你之時,你當年所有的背叛,都會成為他心頭密密麻麻的刺,你要時刻關注他的情緒,謹慎小心地讓自己不要惹怒他,否則他就可能隨時爆發,把你掐死……” 喉嚨被扼住的感覺重新回到記憶之中,穆雲間瞳孔收縮,對方癲狂的模樣一如昨日般清晰可見。 “穆雲間,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如今還想騙我” “我愛你敬你,你卻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 癲狂的表情中,忽然有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猛地將穆雲間砸得清醒。 他平複了起伏的心緒。 蕭欽時如何,不需要旁人來點醒。他曾在書外了解過他的一生,知道他在麵臨許多事情的時候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也親身與他在一起過了數月。 他見過蕭欽時有多恐怖,但也清楚兩人親近之時,他有多純粹。蕭欽時偏執殘忍又瘋狂,可他也有溫柔單純甚至乖巧的一麵。他能在發現自己徹底控製不了自己之後,選擇自廢武功,就足以看得出他並非善惡不辨,是非不分之人。 他被穆氏抓走之後,受盡折磨,形如厲鬼,瘋癲似犬,可也能在虞昭尋到他的時候,瞬間安靜下來,聽話地合上眼睛,在母親的懷裏安詳離世。 麵對害自己之人,他從不手軟,也從不掩飾自己的惡毒與暴虐。可他對善待自己之人,卻也從不掩飾自己的溫柔與赤誠。 他生不受辱,死不受榮。一生坦坦蕩蕩問心無愧,恰如一麵鏡子,映出世間百態。 “蕭欽時的確殘忍。”穆雲間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但對敵人,他為何不能殘忍?他剮了穆雲敬,那是因為穆雲敬心思歹毒,害他不淺!可你也說了,我是溫和之人,我若不害他,又何須謹小慎微,豈會水深火熱?” 他本都要動容了,卻忽然又奮起反抗,穆澈略感愕然。 “他偏執,卻也純粹。”穆雲間緩緩道:“你予他一枝柳,他便還你一樹蔭,你予他一道鞭,他自然要十倍討還。” 他看向穆澈,眼神清晰而堅定:“我與他的事情,無需外人置喙。”第51章 穆澈又一次端起水杯, 裏麵的水已經空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穆雲間便垂眸,提起手邊的小壺為他斟滿。 “我也沒有別的意思。”穆澈道:“隻是想幫幫你。” “是想幫我, 還是想借我之名殺了他?”穆雲間道:“我固然不喜歡他,也沒有恨到想讓他死。無論他日後會如何待我,在事情沒有發生之前,我都不能為了自保去傷他性命。” 穆澈又沉默了一陣, 重新搖起扇子,輕歎道:“穆雲間,你姓穆,但你真的是穆家人麽?” “這又是從何說起?” “穆雲敬是你的親兄……他被千刀萬剮,你卻還能站在敵人的角度去想問題。”穆澈望向他, 道:“穆雲間,你當真, 是這世間人麽?” 從那日蕭欽時被卷丹看到手上的扳指之後, 穆雲間就清楚,穆澈定然已經明白了一切, 隻是他沒有想到的是, 穆澈的直覺這麽敏銳, 不光知道了他是當年逃走的小公主, 居然還隱隱約約對他真實的來曆有了好奇。 “他雖是我親兄, 可我幾乎從未見過他,還不如與蕭欽時相處的時間更久。” 穆澈似乎有些遺憾,“我此次來, 是真的想要助你一臂之力。” 穆雲間並不知道他說的究竟是真是假, 穆澈一生藏在幕後,直到後來蕭不容打掉了他所有的槍, 他才露出痕跡,被蕭不容射殺,是真真正正與蕭不容周旋到最後的人。 他今日來找穆雲間,毫無疑問想再要一把槍,有穆雲間這個前朝皇子在,他才有可能師出有名,繼續攪風攪雨。 不可否認,穆澈的提議很誘人,他清楚穆雲間想要過自由自在的日子,但有了蕭欽時這個粘人的家夥在,他的自由將不複存在,倘若穆雲間僅僅是站在穆氏一族的角度去看蕭欽時的話,他真的可能會答應穆澈,請他下手殺了蕭欽時……可他卻不僅僅隻是看到過蕭欽時凶惡的一麵。 穆雲間送他到院門前,他並不確定穆澈是否真的放棄了拿他做槍的想法,如果穆澈真的要逼他的話,把他是前朝皇子的身份捅到蕭不容麵前,那他就不得不上穆澈的賊船了。 “小叔。”他開口,換了個稱呼喊對方。 穆澈眉梢微揚,唇邊漫出笑意,道:“侄兒請說。” “如今天下大定,四海升平,小叔也難得過上幾天安穩日子,我呢……自幼在深宮之中,受盡欺辱……” 他垂著睫毛,穆澈的眸子也微微動了一下。 “我明明是男兒身,卻不得不做女嬌娥,隻為了在那深宮之中討一口飯吃,我自幼,沒過過什麽特別舒心的日子,有時甚至不得不應對……閹人的騷擾……” 穆澈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盯住了他。 “我不似小叔這般,有號令群雄之力,也不似紫衣大哥那樣,有一身自保的武藝……許是在那宮牆過高,限製了我本該屬於男子的野心,我年幼之時,唯一的想法便是有朝一日可以出宮……”穆雲間笑了一下,道:“可我等啊等啊,卻等來了國破的消息,我差一點被蕭不容納入後宮,可依舊陰差陽錯成了蕭太子的通房……我知道,於許多人眼中,男扮女裝十分讓人不恥,那段經曆我也不願再多提及……如今我更名君子陶,便是想要於過去那段屈辱的記憶告別…… “小叔,我很滿意如今的生活,我知道小叔有鴻鵠之誌,也許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光複前朝,但我不想,前朝在時,我沒有享受過半分榮華?可它傾頹之時,我卻受盡了它的拖累!”他嘴唇微抖,眼角都微微有些發紅:“小叔……我再也不想與前朝有半分關係,這天下誰坐我都不在乎,我隻想如尋常百姓一般,就這樣平淡的過一生……還望小叔成全。” 穆澈什麽都沒有說便離開了。 他一步步地走在濕滑的山路上,腳下的靴子隱隱染上了濕漉漉的碎葉子。 穆澈忽然停下腳步,低頭去看那片葉子。 卷丹察覺,起身取來一根竹片,輕輕給他撥了下來。 “他說想要平淡的生活……”穆澈低聲道:“我也曾如他一般,想要平淡的生活。” 可是這個世界卻不允許,他在最單純的時候失去了最親近的人,也在最赤誠的時候遇到了最惡毒的人,更在最弱小的時候,經曆了最深的噩夢,再也無法掙脫。 “卷丹。” “婢子在。” 他抬眸,望向蜿蜒的山路,道:“他明明是穆凜的兒子,為何與他一點都不像。” “雲間殿下……”卷丹下意識改了口,道:“也是不受重視,不被期待之人。” 穆澈繼續抬步往下走去,手中的折扇虛虛的垂了下去。 “我今日來是要算計他,他為何要對我掏心掏肺……我豈會在乎他經曆過什麽……” “穆雲間……他身上還有許多,我看不透的地方……卷丹,他若不能為我所用,我還要留他麽?” 卷丹擰了下眉頭,低聲道:“無論主人做什麽,卷丹都會與主人站在一起。” 穆澈輕輕笑了:“你不是喜歡他?” “卷丹相信主人的判斷。”話落,她頓了頓,道:“但主人做決定,極少會問旁人……” 她沒有說下去,穆澈隻有在猶豫不決的時候,才會對身邊人發出疑問。 剛剛開春,山間的樹還有些嫩綠,天邊的太陽已經西斜,露出大片橘紅霞光。 穆澈忽然停下了腳步。 前方低矮處,轉出了一個正在上山的人。他一襲粉白衣衫,發帶也是粉白色的,腰間叮叮當當掛了一堆惹人注目的牌子,錢袋子裏還有一個金元寶呼之欲出。 四目相對,蕭欽時也停下了腳步。 穆澈的眉梢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看著那個一身粉嫩,都擋不住眼中陰鷙的青年,半晌,才緩緩往下去。 蕭欽時直勾勾地盯著他,眼中隱有殺機升起。 兩人越走越近,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蕭欽時忽然道:“你來幹什麽?” 穆澈清楚他有心搞事,當下微微一笑,道:“尋子陶賢弟話話家常。” “他與你有什麽家常好話?”蕭欽時道:“他什麽時候成你賢弟了?” 情況不妙,這蕭太子這幾日就一直在他樓下晃蕩,本就有心找茬。但穆澈如今手裏無槍,倘若真傷了太子,朝廷追查起來,樓中那些姑娘隻怕都要受到牽連。 他心思微轉,表現的更加和善,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與子陶賢弟一見如故,是相當好的朋友。” “他素來獨來獨往,可沒聽說過跟誰是特別好的朋友。”蕭欽時覺得他在刻意挑釁:“你為何要主動接近他?” “我?” “孤都看到了,他種樹的時候,你還與他一個桌子吃飯,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穆澈溫和道:“我與他一起吃飯,是想著他種完樹還要走上大幾裏的山路回去,十分辛苦,故而專門讓人……” “你還專門讓人給他送飯?” “……”穆澈遲疑點頭,見他臉色更沉,下意識道:“主要是給我送飯。” 他覺得古怪,怎麽這蕭太子跟他想的不太一樣,他心上人的朋友,他不該友好一點麽? 蕭欽時留意到他一邊說話,一邊緩緩繞過自己的雙腳,瞳孔微縮:“你心虛什麽?” “嗯?” “你接近他到底什麽目的?” “蕭太子,我對他絕無惡意。”穆澈道:“子陶賢弟皎如玉樹,美若謫仙,我心生向往還來不及呢……” 他話沒說完,蕭欽時眼中的殺機已經凝成實質,粉白袖口仿佛沾上了萬噸水氣,手掌翻開,掌風呈雷霆萬鈞之勢,朝他襲來。 ……瘋狗。穆澈心中怒意升起,廣袖張開,往後退去。 卷丹也大驚失色,運氣朝蕭欽時拍去。 有卷丹出手,穆澈勉強站穩,臉色微微有些發青。 往日都是他教唆旁人,讓人動怒,心甘情願為他所用。哪裏有過這樣處處忍讓,居然還躲不掉的晦氣。 穆澈心中也泛起了殺機。 正巧,他就當是給雲間侄兒免費人情了,殺了蕭太子,也免得他再被持續騷擾。 遠處,真該死立在一棵樹的枝幹上,腳下依舊坐著挨千刀,兩人遙遙望著遠處打的難分難解的三人。 真該死:“我們真不去幫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