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古戰場橫屍遍野,他第一次見到霍葉寧。父母在古戰場皆被殺了,他無助地顫抖,不知道自己要飛去哪裏,也不知道逃到哪裏才能活下去,哪裏都是無盡的殺戮,仇恨,恐懼像看不到盡頭的暗夜般籠罩在戰場每一個角落。可男人伸出手,任由他停落在自己的指上,喝了口酒,對他輕輕笑道:“哪裏來的小鳥,迷路了?”霍葉寧看了眼被血染紅的天空,垂下眼睫,說,“以後不會再有戰爭了,我帶你回家,好不好?”他那時相當於個隱退的魔尊差不多,在魔族的地位舉足輕重,以魔族長老的身份,叫停了三界之戰,並承諾把自己永久地封印在血寞崖下,終生不再修魔。精衛知道隻有霍葉寧的身份,才能在那你死我活的戰場上救他性命,於是隻能答應了霍葉寧的話。其實,如果當時死在古戰場上,如果當時沒有遇見霍葉寧他也不會這麽累了吧。現在是個休息的好時候,小鳥死後魂魄可以飛回叢林麽?也罷。他的一生在遇到霍葉寧那日,便再沒有自由了。精衛緩緩閉上眼睛,自空中飛速墜落,卻倏地落進了一個溫柔的懷抱裏。就像那年霍葉寧任由他停落在自己的指尖般,剛剛趕到的沈檀梧接住了天上落下的小鳥,他望著懷裏渾身是血的精衛,輕輕地道:“別死啊……”不遠處,沈檀漆飛身救下芋圓,把小崽一同塞進了沈檀梧的懷裏,說道:“哥,把孩子們先抱下山去!”沒想到哥他們的馬車居然比他和鬱策的還要快,不過也是好事,至少趕得及時,再晚一步,兩個孩子都要保不住了!沈檀梧把芋圓和精衛一邊一個扛在肩上,冷冷地看了眼不遠處的謝遲,心頭莫名湧起一陣煩躁怒火,恨不得把謝遲撕了似的。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情緒因何而來。眼看鬱策和沈檀漆和謝遲對上,沈檀梧不再耽誤,扛著兩個小崽往山下醫館去。肩頭隻剩半口氣的精衛,像是察覺到什麽般,輕輕抱了抱身前人,聲音嘶啞,如同呢喃:“霍葉寧……”他死了麽,竟然聽到了霍葉寧的聲音。沈檀梧愣了愣,聽到肩頭的少年哽咽著,用盡身上最後一點力氣,緩緩抱緊他。他最後悔的事是……霍葉寧死前想要抱一抱他,而他沒有聽霍葉寧的話。“我抱一抱你,別走好不好?”第112章 渡劫(三更)(一一二)天色漸晚,仙頂湖的火海染紅了半邊天,沈檀漆和鬱策立在謝遲對麵,眸光冰冷。謝遲的目光自逃下山去的芋圓和精衛身上收回,緩緩落在對麵的鬱策身上。他笑了笑,攤開手道:“哥,好久不見。”那張臉哪裏還有半點謝遲的樣子,分明就是沈寒,他奪舍了沈寒的身體,令自己突破了渡劫期,一躍成為大羅真仙。對於大羅金仙而言,渡劫以下,眾生平等,他們要想對付現在的謝遲,難如登天。聽到謝遲的話,鬱策手中長劍頓然迸發刺骨的寒冷龍息,聲音極冷:“上次放走你是我失誤,這次,我必定將你挫骨揚灰。”謝遲靜靜地望著他,往日的思緒湧進腦海,令他忍不住地懷念起來:“好久不見就別說這種難聽話了,當初族裏隻有你我的天資最高,姑母也常常讓我跟你對打。”頓了頓,他像想起了什麽,輕輕笑道:“可我每次都輸給你,你啊……永遠都不知道珍惜你的天資。”鬱策不欲與他多言半句,提劍朝他衝來,長劍相交,隻對上一劍,鬱策便能看出謝遲的劍氣果真與從前大不相同,境界的差距太大,今日必定是一場艱難苦戰。“著急做什麽?”謝遲歪了歪頭,略過鬱策,看向他身後的沈檀漆,說道:“喲,你沒死啊?”他還以為晏寧已經把沈檀漆的腦袋剁了下來,本想在把鬱策打到隻剩一口氣時,讓他看看沈檀漆的腦袋,然後再仔細欣賞鬱策絕望的表情。可惜了。沈檀漆眯了眯眼,淡聲道:“你沒死,我怎麽能死呢?”他緊隨鬱策出劍,他和鬱策都是同一套嶸雲劍術,對方一抬手就知道要跟什麽。謝遲不慌不忙地提劍迎下,長劍翻飛,他卻像沒事人一樣立在原地,對沈檀漆低低道:“看來那日讓你看鮫珠,真是白瞎我一份好心。”埋伏在嶸雲宗的眼線告訴他,鬱策還是拿到了宗門大比的魁首,沈檀漆竟然半點沒有跟鬱策提過鮫珠裏的事情,也沒有對鬱策下手,真是廢物,白白讓他這好哥哥又出了一回風頭。沈檀漆冷笑道:“哪能,沒有你,我還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還要多謝你。”“哦?”謝遲猛地欺身過去,攥住了沈檀漆的手腕,下一刻那隻手便被鬱策一劍砍斷,他渾不在意地將手重新長出來,笑著問,“你要怎麽謝我?”他的再生速度簡直比殺不死的蟑螂還要恐怖,沈檀漆一腳自身前踹開他,惡狠狠罵道:“我他媽送你歸西!”鬱策將他按住,眉頭緊蹙,說道:“阿漆,退後。”沈檀漆欲言又止,他想說些什麽,卻也知道自己在這鬱策恐怕不好發揮實力,片刻,他點頭道:“我知道了。”而後便後撤到鬱策身後安全的地方。謝遲失了樂趣,目光緩慢地看向鬱策,漠然道:“鬱策,你以為我還是從前的謝遲?”他揮手一劍,磅礴劍氣瞬間如同驚濤駭浪般朝鬱策襲來,鬱策麵不改色地抬手用長劍擋下,擋雖擋住,腳下卻後退半寸。謝遲笑了笑,再次揮手,天邊的浮雲變成了火團,山石化作了猛獸,枯樹變作猙獰的鬼手。“鬱策,我現在是仙”他張開手,任由鬱策長劍捅入自己的心口,笑得更加興奮,“你知道成仙是什麽滋味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仙是這世界上最為肆意,最為強大的生靈。鬱策抽出劍來,眉宇間陰霾不散。沒有龍珠,仙體不死不消,他現在殺不了謝遲了。“妖族,畢生所求就是成仙,可憑什麽隻有我們要受天罰,人類那般脆弱、無能、貪婪,他們到底憑什麽能夠得到天道的青睞!”謝遲似是已經癲狂,或者他早就瘋了。“你一輩子也成不了仙,鬱策,所以你贏不了我。”謝遲好整以暇地看向他,徐徐說道,“當初若你沒有把我趕出藏龍穀,也不會將我逼至這個地步。”鬱策知道,這麽多年,因著當初藏龍穀的事,謝遲一直記恨自己。“我修魔是因為我想變強,我想變強後令整個龍族成為三界之首,讓世人皆對龍族俯首稱臣!這也是姑母的意願!”謝遲的聲音愈發激昂怨恨,“隻因如此,你憑什麽要把我趕出去,我有什麽錯!”聽到他的話,鬱策握劍的手微顫了瞬,他抬起眼,一字一頓地問:“隻因如此?”鬱策一步步逼近,猛地掐住了謝遲的喉嚨將他狠狠摜在地上,聲音顫抖:“那娘呢,你入魔後為什麽要殺她!”謝遲躺在地上,靜靜地看著他,仿佛感受不到鬱策的怒火般,輕聲道:“我沒要殺她。”“可誰讓她正好撞見我入魔了呢?”謝遲似乎還有些不解:“她根本就不是真心愛我,如果她疼愛我像疼愛你那樣,就不會逼著我重新洗髓伐體,自斷靈根,我能怎麽做呢?”他低低地道:“我大好的前程啊,怎麽能因為她就斷送,隻好將她殺了,我也很痛心。”嘴上說著痛心,可語氣裏卻沒有半分懺悔之意,謝遲看著顫抖的鬱策,似乎找到了新的折磨他的趣味般,輕聲道:“你知道我拿劍捅向她時是什麽樣麽,第一劍,第二劍,她還會躲,到第三劍時,她哭了。”“她抱著我,在我耳邊輕輕說,遲兒,你也是我的兒子啊。”鬱策倏地抬頭,眼眸猩紅,抬手一劍揮向他的頸子,謝遲的腦袋卻沒有掉落在地,反而像流沙一般消散又凝合,連滴血也沒有流下。謝遲的聲音仍然未停,他笑著說:“你說是不是因為我是她的兒子,所以她才不掙紮了呢?臨到她死前唔,也就是你趕到那時,她還替我央求你千萬不要殺我,她真是個好母親,對不對?”如果沒有她當時的求情,他還真的會被陷入絕望的鬱策不管不顧地殺掉。鬱策渾身冷得麻木,幾乎感受不到自己的神智般,反複揮著劍,動作快到肉眼看不清楚,謝遲的身體一次次被砍斷凝合,唇角的笑意卻沒有停下。沈檀漆不可思議地聽著那些話,他難以想象,謝遲究竟是怎麽做得出來這種事,那可是他的親生母親!畜生!畜生都不如!!“我沒要殺她的,是她自作自受啊,誰讓她生下我……”謝遲笑著說,話音剛落,卻被鬱策戾聲打斷:“閉嘴!”手中的劍仿佛蘊含著能將天地吞噬的恐怖劍意,謝遲心頭一跳,剛想閃身躲開,那道劍意卻根本沒有給他一絲一毫地機會,生生撕裂了他的腹部。謝遲吐出一口血來,啐落在鬱策的雪白衣襟上,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腹部的血洞。這怎麽可能?他大羅真仙之軀,被區區化神期的劍捅出了傷口?鬱策究竟是什麽存在?謝遲猛地後退,方才玩笑的神色盡數不見,他攥著手中的劍,引起一道滔天劍意,附上大羅真仙的靈氣,朝鬱策衝去。鬱策毫不退縮地接下他的劍,反手凝聚靈氣,再次精準無誤地捅入謝遲的心口。謝遲再次噴出一口血來,眸光凶狠,咬緊牙關給了鬱策一劍,長劍刺入鬱策的胸膛,用力攪動。鬱策強忍住喉間將要溢出的血,灌注更多的靈氣,把自己的劍更深推入謝遲的心髒。觀戰許久的沈檀漆見狀,立刻提劍上前,在謝遲背後補了一劍,可他的劍意遠不及鬱策,對現在的謝遲而言如同隔靴搔癢。唯獨胸口這道鬱策的劍,令謝遲的麵上終於露出了一絲驚慌,他沒想到鬱策這個瘋子連死也不怕,抬手再是一劍將鬱策逼退幾步,這才終於喘了口氣。“夠了!”謝遲獰笑了聲,啐出口血,說道,“是時候該送你上路了,不過送你走之前,我還得先讓你看著你最愛的人一個個死在你眼前才行。”他伸手去抓沈檀漆,沈檀漆眼睛猝然睜大,身體竟然不受控製地被謝遲的手吸去!直到將沈檀漆牢牢抓在手心,謝遲勾起唇角,對地上勉強以劍強撐的鬱策道:“還記得姑母怎麽殺掉你那隻兔子麽,抓住脖子,使勁得擰斷。”鬱策瞳孔疾縮,腦海裏忽閃而過在幻境裏所見到的那一幕,幻境裏的沈檀漆被姑母像擰幹一條雪白的毛巾般,生生擰斷了腦袋。他剛要衝上去救下沈檀漆,腳下卻被枯樹變作的鬼手給死死抓住。謝遲掐住沈檀漆的喉嚨,低低道:“來,讓鬱策好好看看你是怎麽死的,你先死,我會把你們一家一起送到地府去。”沈檀漆扣住謝遲的手腕,喘不上氣,咬牙道:“等等。”謝遲挑了挑眉,說道:“不等。”說罷,他便要作勢擰斷沈檀漆的喉嚨,五指還未縮緊,謝遲忽地感受到一陣鋪天蓋地地可怖龍息朝自己襲來,他登時回頭望去,隻見麵前哪裏還有什麽鬱策。一條長不見尾的懸天巨龍掙開鬼手,眸子紅得似能滴血,雪白的鱗片與鮮紅的火海涇渭分明,如同天上降下的神明般宏偉而可怖。在巨龍麵前,世間萬物都顯得無比渺小,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在謝遲怔愣的空擋,沈檀漆用盡渾身上下所有的靈氣,凝聚在劍上,一劍砍斷了毫無防備的謝遲的胳膊,而後趁機頭也不回地逃遠,對天邊的雪白巨龍高喊了聲:“把他殺了!”白龍似乎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赤色的瞳孔死死盯著地上的謝遲,冰冷凜冽的龍息纏繞在周身,帶著鋒利如刀的龍爪俯衝向謝遲。謝遲提劍擋下,腳下被這巨大的力量錯開數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