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著果盆,盆裏沁著湃了冰的荔枝,嫋嫋冷氣蒸騰而上,四周的竹簾被放下,熏得這一方廊亭涼爽無比。寧長風手指半落在新鮮沁爽的荔枝堆裏散熱,指尖被浸得冰涼,心口的燥熱卻揮之不去。過半會,竹簾被掀開,守在樹上的落十三一個磕絆下來,追著那道火氣衝衝的身影問:“將軍您怎麽啦?”“熱,睡覺。”他的屋子是特意設計圖紙建的,一樓架起隔絕地熱,臥房在二樓,四麵透風,高大的樹影遮蔽了大部分毒辣日光,寧長風臥躺在竹席上,卻仍然覺得燥熱無比,翻身了又翻身。他自幼怕熱,卻也很能忍,從未這般嬌氣過。熱得他心神不寧,睡不著覺。張生華進來替他把了次脈,開了些安神的湯劑,黑乎乎苦兮兮地擺在床頭,一點都不想喝。落十三聽著屋裏沒有動靜急得直跺腳,抓著張生華讓他想辦法。張生華被他搖得頭暈眼花,吞吞吐吐道:“哥兒體質特殊,又是孕後期,須得自家男人撫慰。”“還有這事?”過了年才十六歲的落十三瞪大雙眼,嘴裏能塞下個雞蛋。好在容衍已經在路上,約莫過幾日能到。某日正午,烈日炎炎,毒辣的太陽曬得樹葉都起了蔫兒,落十三蹲在地上數了數被曬死的幾株草木,記下來讓夥計明天補上。一轉頭就看到容衍自前堂穿進,風塵仆仆朝這邊趕來。嘖,從前身上頂著刀傷鞭傷無數仍能談笑風生的主人早已如滾滾楚江東逝,麵前不修邊幅這人他不認識。容衍腳步越來越快,最後甚至足尖點地,直直掠過院內造景的小池塘落到臥房前,半分餘光都沒分給蹲在池塘邊的護衛。落十三:“……”他拍拍灰站起身就準備走,不打擾這倆夫夫團聚。接著他就被一道聲音叫住了。容衍在臥房前站了片刻,隨後轉身走下一樓,喚道:“十三,替我打水沐浴。”落十三:“……是。”上次燒水這次打水,合著他成水老倌了!他憤然揪斷了路邊的草莖,心道都老夫老夫了還愛什麽麵子,寧將軍這幾日正火氣大著呢,當心把你轟出來。浣發沐浴,洗去身上的沙土與汗液,容衍這才推門走進臥房。誰知迎麵就甩來四個字:“不吃,出去。”寧長風側臥向裏,身上僅穿了一件紗衣,露出結實的肩背肌肉,因最近都未出去風吹日曬,看上去線條柔和不少。一隻手落在他額間,溫溫涼涼,清淡鬆香的氣味鑽進他鼻間,這氣味,隻一人獨有。寧長風舒服地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眼底的焦躁散去不少。“怎麽來了?”“怎麽出這麽多汗?”兩人異口同聲,寧長風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撐腰坐起,容衍忙伸手扶著,給他腰後塞了個靠墊。他要去勾外衫披上,被容衍製止了:“熱就不穿了,這裏沒外人。”寧長風便收回手,往上扯了扯堪堪兜住隆起肚腹的裏衣帶子,耳朵也跟著熱了。容衍抹了一把他臉上的汗,蹙眉道:“屋中堪稱涼爽,你身上怎麽這般熱,張大夫可看過了?”寧長風支吾點頭:“看過了,給開了藥。”容衍一眼就瞥見了床頭的湯藥,用手摸了摸尚是燙的,見他說話時鼻尖都不斷往外冒汗的模樣,轉身將桌上鎮著冰的荔枝盆端了過來,雙手浸了進去。寧長風:“你做什麽”話音未落就見容衍在帕子上擦幹水跡,被冰浸得如玉瓷般白的手貼在他脖頸上,一股涼意順著肌膚浸透而下,寧長風舒服地吸了口氣。容衍將浸了冰水的手反複貼在他脖頸、胸口、腋下和膝彎內側,熱了便再浸一次,如此三四回,寧長風總算好受許多。他扯下容衍的手,將他被凍得青白的手指捂在手裏暖著,心底的赧然褪去不少。肚子大了以後,他心底的別扭感便開始與日俱增,盡管張生華每日都要開解他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日益笨重的身體和低頭看不到腳尖的恐懼還是牽動著他的心緒,趕上天氣炎熱就愈發焦躁。這種身體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覺,很吃虧。可是彷徨也好,焦躁也罷,種種情緒都在容衍的一個眼神中融解了。容衍隻掃過他肚腹一眼,甚至連問都沒問,便端來冰水給他降溫,滿心滿眼都是他。寧長風捂著容衍逐漸變得溫熱的手,低著頭問道:“這才幾日,怎麽就到了,路上又沒睡覺?”容衍抽出手,去端藥碗:“少睡幾個時辰不礙事。來,把藥喝了。”這幾日喝藥都快喝吐了,寧長風一見那黑汁便嘴裏發苦,把頭扭到一邊:“這藥喝了沒用,還是熱”話音未落,就感覺容衍的唇貼了上來。一口泛著苦味的藥被渡到他口中,在唇舌糾纏中吞食殆盡。“我陪你喝。”寧長風抵在竹席上的手指蜷了又蜷,在上麵留下一道道汗漬,他想推開容衍,卻拒絕不了這人每次喂完藥便在他唇上啄一口,說一句想你。朝思暮想。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一碗藥汁喝完,寧長風咂了咂嘴,半點苦澀都沒嚐出,反倒品出點甜味來。那點甜順著舌尖一路往下,直往他心口鑽,他捂著撲騰亂跳的心髒,掌心沁出的汗再次蹭濕了紗衣。壓下去的火一路燒到喉嚨口。容衍舉著剝開的荔枝,瑩白玉潤的果肉在眼前微微顫動,襯著玉似的指尖,竟不知哪個更好看。“吃一顆嗎?”第74章 那顆沁涼的荔枝果肉最終是怎麽變熱,又是怎麽被容衍的指尖一點點送進去吃掉的,寧長風已不願再回想。他從未覺得如此身不由己過。感官被人牽引、操縱,猶如自懸崖上一躍而下,失重感令他頭暈目眩,卻在下一瞬直直拍進海裏,冰涼的海水裹著他下沉,寧長風慌不擇路地想抓緊什麽東西,掌心過多的汗液卻令他一次又一次地滑開。容衍抓住他滑落的手,十指相扣,一下一下親吻他汗濕的手背。寧長風汗津津地睜眼,伸手去推他:“阿……衍……”“嗯。別怕,交給我。”尾音破碎在樹影婆娑的小樓裏,落十三默默從大白楊上落下,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大人了,當然要自覺一點提桶去燒熱水。日漸西斜,毒辣的陽光總算隱沒於地平線下,天邊泛起成片燦金晚霞,映襯得書鋪後院流光溢彩,是西北才能見到的恢弘盛景。沐浴完的寧長風神清氣爽,一掃前段時日的焦躁難忍,他衣束整齊,尚未幹透的長發隨意綁起,腳步輕盈地來到屏風前,屈指敲了敲木沿。屏風後傳來容衍略有些無奈的聲音:“再等一等。”寧長風不由麵露赧然,他在原地站了一會,見容衍壓根沒有從浴桶中站起來的趨勢,便道:“還是……我幫你吧。”說著就要轉過屏風。裏麵頓時傳來一陣嘩啦水響:“別”寧長風停住腳步,金燦燦的夕陽透過窗欞將他的身形打在屏風上,容衍望著那道影子深深吸氣,嗓音較之前又啞了幾分。“你去門外等我。”“一刻鍾……一刻鍾就好。”那道身影在原地停頓片刻,終是聽話地離開了屏風。直到房門關閉的聲音響起,容衍才重重將胸中濁氣吐出,埋頭紮進滿浴桶的冷水中。夕陽帶著餘暉一點一點被夜色吸收,院內亮起燈火時,臥房門才“吱呀”一聲打開,容衍穿了一身雪青的長衫,文雅風流,就是臉色有些發白,像上好的通透白玉。凍出來的。寧長風目光瞥過他屋裏桌上已經空了的冰盆,神情閃過一絲尷尬和愧疚,他握拳抵住嘴唇咳了一聲,道:“走吧,該吃晚飯了。”容衍輕輕“嗯”一聲,跟在他半步後。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庭院,暑熱褪去,回廊下涼風習習,幾隻鯢魚從洞裏爬出來,半浮在水麵悠哉悠哉地吐泡泡。寧長風的腳步越來越慢,直到與容衍並肩而行。他望著池塘的方向,狀若無意地伸出尾指,勾住了容衍垂落在身側的指尖。容衍頓了頓,神色閃過一絲不自然。接著就感覺自己整隻手都被握住了,寧長風薄唇抿了抿,終是繃不住往上揚起,那一刻冷峻的側臉線條似都化作了春風。“再忍一忍,等卸貨了讓你好好舒坦一番。”寧長風突然湊近他耳邊低而快速地說完,親了親他白玉似的耳垂,脖頸間紅了一片。容衍眼睫狂抖,不敢再看他一眼,被拉著手大步往前走去。“謝天謝地,總算能吃下飯了。”望著如風卷殘雲掃蕩了好幾個菜碟的孕夫,張生華不由熱淚盈眶,這還是寧長風自搬到書院來後第一次吃這麽多飯。“少吃些,到時撐著了難受。夜裏若是餓再叫小廚房給你做。”容衍坐在他對麵,碗裏的飯菜幾乎沒動,他長途疾馳,風餐露宿,食欲本就不佳,見著寧長風更是滿心歡喜,恨不能一眼不錯地盯著他看,哪裏還記得吃飯。寧長風感受了一下並無飽脹感的肚子,望了望眼前覺得前所未有可口的飯菜,還是放下了碗筷。確實吃得有點多。吃完飯張生華給他把了把脈,鬆口氣道:“體熱已退,隻是身體還需調理。回頭我開副方子讓小藥房煎了,一日兩服,切不可像前幾日那般不喝了。”寧長風有些尷尬地抽回手:“並非我賴著不喝,先前那藥我喝著還是熱”張生華瞥他一眼,朝容衍努了努嘴:“他來了不就起效了?”寧長風:“……”直到張生華離開,寧長風臉上的薄熱都沒下去。夜半,寧長風在床上小心地翻了個身,卻還是把枕邊人驚醒了。容衍摸上他額頭,眯著眼睛含糊道:“又熱了?”見他還是醒了,寧長風索性平躺下來,皺著眉道:“不是,肚子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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