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來自於李徵本人的李縉因他傷人一事罰得重了,打板子挨鞭子,又沒有及時醫治才會如此;亦或許,是李徵在殺人後,濺落在衣衫上的屬於他人的血氣。謝久違地嗅到了屬於同類人的氣息。這是一個極其新奇的體驗。“想問我是怎麽知道的?”見謝不言,李徵又兀自道,“綺羅蘇繡,袖口綴有杭州的特製金線,暗紋……”“暗紋以鶴為基準,輔以鬆葉形狀的針腳圍繞,是獨屬於杭州秦家的手藝。”謝打斷他,“秦家人前些日子剛往宮中送了一批成衣,能穿上的,也隻有皇親國戚。”李徵哼笑一聲。府內的下人見謝衣著淩亂,穿戴隨意,與他們印象中的貴公子有出入,便自然不會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但穿在身上的東西,到底還是有高低貴賤之分。他終於從背光處走出,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來。最為打眼的,不是他這副如同被濃墨重彩填畫後的五官,而是他看人時的眼神。仿佛無論現在站在他麵前的是誰,是平民是貴族是文學大儒還是達官貴人,他都會用這種目空一切的目光盯著你。一尺一寸,一點一滴,在你毫無察覺、或放鬆警惕之時,將你一把拽入深淵。“李應寒。”李徵微微頷首,似在等待謝自報家門。謝垂眸看向李徵藏袖中的短刀,那烏色的衣擺呈現出異樣的暗色,是水,亦或是別的什麽東西。良久,他輕輕笑道:“謝星瀾。”兩人心中分明都警惕萬分、各懷鬼胎,卻好似一對一見如故的知心人。……說一見如故,其實也未嚐不可。長桌上的茶水終於停止了沸騰。煙波淼淼的水汽順著窗往外散去,與不甚明媚陽光相合,亦如霧失樓台,月渡迷津。李徵給謝斟了一杯茶,開門見山道:“想打聽什麽?”他也把我當做王太後的人了。謝一邊想著,端起茶杯的動作卻未停,好似對方問的不是本應藏在陰謀詭計裏的話語,而是在問他,今日的天氣是晴是陰。他噙了口茶水,斂去眼底的神色。“我若問了,還能活著走出這扇門麽?”李徵的目光毫不避諱,坦坦蕩蕩地落在謝的臉上:“那便要看你問的是什麽了。”謝一頓,舌尖被滾燙的茶水燙了一下。李徵在將他拉進屋的瞬間就知道了他的身份,但那時他感受到的殺意也是真的。這人還當真想過殺了他?他抬起頭,對上李徵明目張膽的視線,一時也搞不清楚這人腦子裏想的到底是什麽了。如若是謝,作為一個受盡白眼的小小庶子,不說謹言慎行,卻也定是會韜光養晦,待時機成熟再作翻身打算的。依照李徵那短暫卻坎坷的前半生,在無人愛護也無人依靠的情形下,為何會養成現在這般狂的性子?他當真覺得,在李家殺一個皇子,不會被皇家問責嗎?不,李徵不會這麽愚蠢。謝想起在來李府前,十皇子曾在他麵前埋怨過的話。“這事說大也非多大的事兒,皇祖母之所以知道,是因為那位膽大包天的庶子曾將李鬱一紙訴狀告到了刑部。可這種朝廷官員的家事也並非刑部管啊,那庶子來這一回,不僅被刑部的大人嘲諷不知長幼之禮,還讓李縉丟盡進了顏麵,整個汴梁都知道他們家的嫡長子與庶子打起來了。”當時謝還以為這位庶子是個愚鈍的莽夫,現下看來,想必也是他計劃中的一環。爭鬥、上告、流言。由區區家事轉變為一場鬧劇,汴梁的閑散人士收獲了茶餘飯後的調笑閑話,李徵收獲了什麽?……關注。謝拂動茶水的動作停在半空。若皇子死在李府,首當其衝需要問責的,就是李縉,這也是李徵想要的……關注。鬧劇發生後,李縉去家宴上試探王太後的反應,被王太後察覺其中有貓膩,所以才會派十皇子在這時登門拜訪。原來如此。他這是……在借刀殺人啊。借王太後的刀,殺李縉的人。隻是這種做法,著實是有些狂妄的、同歸於盡的意味了。“想清楚了?”李徵淡淡道。謝將茶盞放回桌上,收回手揣進衣袖裏:“想清楚了,隻是有些遺憾,沒能更早與應寒兄相識。”李徵輕笑一聲,但那笑意未達眼底。卻聽謝冷不丁問道:“你是怎麽把李鬱的腦袋弄成那副模樣的?”“……”李徵愣了一下,“你要問的就是這個?”“好奇。”謝雙手撐著下顎,蹙眉道,“我不喜歡李鬱看我時的眼神,思忖著找個機會也照著他腦袋來一下。”李徵望著他,緩緩淺笑開來。這一回,謝才終於從他這副麵孔裏探查到了點真心實意的笑意,忍不住也跟著彎眉一笑。“我趁他睡著的時候,拿起他平日最愛的古董,照著頭砸下去的。”李徵說,“他們都覺得,我是因為在門下省受到李鬱當眾羞辱,一怒之下才做出衝動的事。”謝心領神會,接話道:“其實是因為你很早就看他不順眼,這次不過是順勢而為?”李徵仔仔細細地瞧了謝一眼:“怪得很,我們明明才第一次見麵,我就好像已經有點喜歡你了。”謝不動如山,輔一張嘴,半句話音還未吐出,忽見李徵臉色一變。他快步走向謝,一把將人推到牆角,用自己高大的身形擋住身後的全貌,繼而反手抄起桌上的茶盞,以一種極其刁鑽的力道投擲了出去。“啪”的一下,茶盞摔得粉碎,窗外有一個人影被砸得“哎喲”一聲。李徵冷斥出聲:“誰在那鬼鬼祟祟?”“是我,是我,徵少爺。”讓謝意外的是,窗外站著的是方才帶領他們去見李鬱的那位領事。他被淋了一身的茶水,額頭上泛著紅,不知是被砸的還是被燙的,歪歪扭扭地扶著牆。李徵瞬間變了臉,露出一個任誰看了都想一拳揮上去的嘲諷神色:“老頭兒不是不讓人接近這間屋子?你過來,是不怕他的家法,還是不怕我身上的晦氣?”領事連連擺手:“徵少爺莫要置氣,我是瞧著天色將雨,想看看徵少爺需不需要添些炭。”聞言謝看向屋內角落裏積灰的火爐,嗤笑出聲,結果被李徵橫了一眼。這領事幾乎都要把“聽牆角”三個字紋在臉上了,也不知是哪一家的眼線,裝都舍不得裝一下。正此時,天邊恰時響起一聲悶雷,緊接著劈下一道蜿蜒的閃電,將這間院落照得猶如正午白晝。“你看,再不走小心雷劈你頭上。”李徵道,“像我這種劫煞命格,雖在關禁閉,但若是想害一個人,還是害得了的。”領事的臉色頓時五顏六色起來,想必聽過不少類似的話,也見識過命數的利害。他狀似巡視般地逡巡了片刻,最後才不甘地離去。而屋內,那桌上茶盞中最後一抹熱氣也終於消失殆盡。離得近了,李徵身上的血腥味愈發濃重,謝從他微張的領口看見一條手指粗的血痕,蜿蜒地向深處蔓延。“要下雨了,你該走了。”李徵鬆開謝,順手將他敞開的衣領拉攏起來,但謝仍靠著牆站立不動。那血是他自己的。鼻尖被血腥味纏繞,讓謝回想起一些不好的記憶。“他在監視你?”李徵微微勾唇,不回答是,也不回答否。謝繼續道:“還是說,你身上有他……或者他背後的人想要的東西?”“小殿下。”李徵轉過頭來,食指彎曲抬起他的下巴,“不該問的,別多問。”謝不慌不忙:“可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哦?”“何為劫煞之命?”李徵神色一怔。他沉默地與謝對視,試圖從謝眼中看穿他說出這句話的原因。但人不是菩薩,不知世間人心中所求所想,所念所感,隻知三千紅塵溫柔,乃一念之間。“你說天煞孤星?”李徵說的很慢,但不掩眼底的陰鷙,“有此命格者,其人生乃大起大落之勢。幼時遭親人背棄,被友人算計,眾叛親離。他們最終或孤家寡人淒涼一生,或一朝出世四海揚名,為智者為能人為梟雄為史書傳奇……”“而我,為何不能是後者?”第14章 驚鴻一李徵隱藏起來的恨,讓謝回想起前世自己麵對李縉時的恨。那的確是入骨的恨。天潢貴胄,天授之人,卻在各方貴族官家的爭鬥間如履薄冰。覬覦這個位置的人很多,李縉是最後的勝者。謝青山死後,眾多皇子在李縉眼裏就與屠夫案上待宰的豬肉無異。他們作為棄子,都被鎖在深深的後宮之中,而後被賜予毒酒一杯。李縉站在殿上,臉上皆是執掌生殺大權的快意。後來,那份快意將他人形的麵孔扭曲,與兄長們瀕臨死亡的哭喊聲,一同頻繁出現在謝的夢裏。李縉落網,與李家牽連甚廣的人悉數入獄,上下九族自然不能幸免。而那時,李徵在哪呢?他將李家人殺盡,也不曾聽說過李徵這一號人。想必前世的他,在那種艱難的環境裏,已早早夭折了。重新奪權後,有宮侍問他:“李大人在牢獄中聽候陛下發落,陛下打算如何處置?”謝轉動著手上的扳指,頭也不抬:“誰?”“李大……”宮室驟然醒悟,忙改口道,“罪臣李縉。”謝這才笑道:“五馬分屍,懸城曝曬十日。十日後,將屍體扔到野外,讓畜生飽食一頓吧。”生前李縉最愛權勢,不惜殺妻殺子殺君殺友,死後謝便要讓他千人棄萬人罵,去地獄也不得安寧。殿上無人敢出聲勸阻。謝想,自己應當也是那個時候便陷入瘋症的罷。世上仇恨何其多,蕭陵恨皇室讓他幼年失怙,大好的歲月為仇人所挾,猶如困獸。那李徵恨的是什麽?是自己凶惡的兄長,冷漠的父親,還是自己的命運?離開之前,李徵又恢複到那般氣定神閑的模樣,他用晦暗的神色盯著謝看了半晌,說道:“我們很快會再見的。”“想什麽呢你?”十皇子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將謝晃回了神。“沒什麽,就是突然有點想做個好人。”“……”十皇子被噎了一下,但顯然已經習慣了,權當謝在嘴上跑馬車,繼續出聲數落。“你剛才去哪了?見你不在李鬱臉都綠了。”“茅房,迷路了。”十皇子又被堵了一下:“……李鬱怎麽會看上你這種粗鄙之人。”他嘀咕了兩句,故意沒讓謝聽清,自己也覺得被李鬱這種人看上是件既惡心又丟人的事。他比謝大上幾歲,麵對外人,自覺應當維護幼弟,也是維護皇家的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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