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羽翼之下護著的幼崽,便是這四方眼睛盯著的香饃饃。皇帝謝青山的病情總是反複,既不會奪他性命,也不會讓他多麽好受。一來二去,皇子們再遇到這例行慣例的時候,也不見得有多緊張。然而六皇子此時卻站在謝二人身前,聲色俱厲:“絮絮叨叨的說什麽呢!父皇生病,你二人卻還顧得上嬉笑打鬧!成何體統!”這架勢,儼然是把自己當成兄長了。謝青山原本育有十三子,謝是最小的一個。除去四位公主,剩餘的都是能爭奪皇位之人。隻是皇子大多不長命,數年以來,有害病離世的、未長大便夭折的、甚至有睡夢中離奇死亡的。算來算去,如今也隻剩下五位仍健全地活著。六皇子是僅存之中,年歲最大的。可這皇子二字的分量,可不是按照年紀來稱量的。他話音剛落,十皇子當即反唇道:“六哥生好大的氣,我竟不知六哥這般關心父皇的病情。前些日子春獵,是誰不顧父皇體弱,偏要父皇拉弓引箭,說什麽彰顯天子之威的?”“春獵之事,本就應由天子開弓引路,祈求來年豐收,我有何錯?”“六哥,我看是你另有圖謀吧。”十皇子故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譏笑道,“知道父皇身體不好,所以找借口讓自己代替父皇開弓,可惜打錯了如意算盤。”春獵之時,謝還沒重生,對此前世唯一的印象就是鹿肉的味道不錯。當時自己為了躲避是非,連春獵的隊伍都沒上。春獵結束後,隻聽說皇帝的春咳又嚴重了些,但也不忘將打獵來的東西分發到各個宮中。另一邊十皇子見六皇子氣得七竅生煙,卻偏偏說不出一句話,愈發囂張道:“皇祖母亦為謝氏皇族,為何皇祖母就不能做那開弓引路之人?六哥,野心勃勃是好事,但也要當心害自己走上萬劫不複的道路。”六皇子額頭青筋暴起,低吼道:“區區一女眷……”謝驟然出聲打斷他:“六哥,慎言。”隊伍中的皇子們雖眼觀鼻鼻觀心,但耳朵卻豎得一個比一個長。六皇子在暴怒中竟然敢說出這樣的話,也是他們沒想到的。待謝出聲一提醒,皇子們便紛紛轉過頭,權都當作自己耳聾眼瞎。六皇子也反應過來,他看著十皇子得意的神色,心道上了當。當即閉了嘴揮袖離去,臨走還不忘扔給十皇子一個陰狠厲的眼神。隊伍繼續浩浩湯湯地往上陽宮行進而去。十皇子收斂表情,轉過頭與謝咬耳朵:“你不知道,當初在練武場……”“就是他激將你讓你殺我的?”謝道,“猜到了,你倆半斤八兩,誰也別嫌棄誰。”十皇子:“……”謝又問:“你知道他為什麽在這時突然發難嗎?”“還能為什麽。”十皇子滿不在乎道,“我與他雖親如兄弟,他卻恨我如仇人。我那句‘為皇祖母分憂’戳到了他的痛處唄,可那又如何,皇祖母寵愛我,我亦愛戴敬重皇祖母,這般情意,豈是他這種滿腦子都是權勢的人懂的。”見謝不語,十皇子以為他亦生出如六皇子般的心情,忙安慰道:“其實比起他們,我更喜歡你。雖說你偶而開口就能把人氣得半死,但比起虛偽的諸位兄長們,你要真實得多。”邊說,十皇子邊摟著謝的肩膀,哥倆好似的拍了拍:“你放心,隻要你不與我爭,我便對那些過往既往不咎了,隻拿你當幼弟愛護著。”那手掌貼在肩頭,猶帶人體滾燙的熱度。謝垂眼看去,看見一雙未經世事,未嚐苦痛的少年的手,一如他那天真的話頭。*迎著春日和煦的陽光,他們一行人終於到達皇帝的寢宮上陽宮。一進殿內,從後院吹來的幽冷氣息便如同穿堂風般,裹住了所有人,也將室外的溫暖盡數隔絕在外。王太後已到達多時,她坐在殿上,手中握著一杯茶盞,身後不時有宮女於裏屋與大殿之間進進出出。皇子們到達之後,她也不說話,以至於一時之間,不知是身體上更冷,還是心理上凍結得更嚴實一些。許久之後,六皇子終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開口道:“皇祖母,父皇的病情如何了?”王太後正在飲茶,聞言放下手中茶盞,淡淡道:“你父皇向來如此,說不上好與壞。”六皇子點點頭,臉上還未做作地露出寬慰的表情給她看,就聽得王太後又道:“太醫說,若沒在春獵中耗費心神拉弓,今日這凶猛的病情,你父皇或許還能扛得住一二。”“噗通”一聲,六皇子徑直跪了下去:“皇祖母恕罪,孫兒並未……”“這麽緊張做什麽?”王太後笑道,“我又不曾怪罪於你。”她一顰一笑雍容又華貴,豔麗如初的麵孔看起來便是真的所說如所想但所有人都不敢篤定。皇祖母掌權多年,雖為少有親政的女子,但依舊將朝廷上下打點得井井有條。無論是朝中製衡權臣,還是朝外盡心於民,都絲毫不遜於皇帝親自上陣。若沒有點手段,如何能教上下服氣。隻是近些年來,到底還是有些蠢蠢欲動的心思浮上水麵。在一片壓抑的氛圍中,王太後又開口了:“謝端。”“孫兒在。”十皇子挺直腰板,“皇祖母有何吩咐?”“你去殿內看看你父皇如何了,可有什麽需要搭把手的。”王太後道,“為兒為臣,當盡心盡力。”“是。”十皇子一掀衣袍,預備起身離去。當朝無太子,是因為立了太子,就等同於承認如今尚且年輕的皇帝即將不久於人世。更是在對外宣稱,如今我大周朝的皇帝不過是病秧子一個,連能繼承大統的人都平庸無幾。十皇子從小便被王太後抱養在膝下,為的也是告訴世人,十皇子就是那個即將繼承大統之人。他在剛出生之時,便已被選擇了。雖無明說,但對此,朝中內外早已心照不宣。進殿照顧皇帝,身份、禮節上十皇子都是最佳人選,無可非議。六皇子雖心有不甘,但也隻得默默吞下嫉恨,接受事實。然而也正是這時,謝忽然出列,規規矩矩地站在王太後麵前:“皇祖母,孫兒有話想說。”王太後眼露詫異。但很快,她收斂心神,饒有趣味地頷首道:“何事?”謝俯身跪拜:“請求皇祖母準許孫兒入殿侍奉父皇。”大殿之內靜謐如許,視線卻如夾帶聲音的利刃,刀刀劃在謝的背上。諸多目光中,唯有十皇子的,最不可置信,也最為震怒。第16章 身前勇,胸中意“大膽!”在一幹人等皆不敢言語之時,最先發難的,竟是六皇子。他義憤填膺地起身,與謝齊平而跪,高聲道:“皇祖母的決斷豈是你小小的十三便能左右的?”“我並非試圖左右皇祖母的決斷。”謝不卑不亢道,“我是在請求皇祖母,此事本就應當由皇祖母自己定奪。”“倒是你。”謝側身冷笑,“此事與你有何幹係?皇祖母還未發話,你便火急火燎地站出來,是想替皇祖母做這個主嗎?”他少有這般咄咄逼人的時候。眾人印象中的謝,一直以來都如同宮中最不起眼的塵,一陣風一吹便散了。被當眾扣了一大頂帽子,六皇子心中一驚,迅速穩住心神道:“孫兒並非想私自替皇祖母做主,隻是不滿十三弟的莽撞,這才言下有失。"豈料謝依舊步步緊逼:“是言下有失,還是心中本意如此?”“夠了。”王太後輕喝道。二人迅速噤聲。“噠”的一聲,茶盞被淺淺地擱在桌案上。王太後視線微微一掃,落在二人伏地跪拜的後腦勺上。在麵對謝青山時,王太後尚且能流露出幾分慈愛;而若身前是如李縉這般位高權重的能臣,她也會處處妥帖,態度或鬆或緊,教人挑不出錯處;而如今,跪在她身前的是一幹寂寂無名的小輩,她的眼中,便隻剩下徹骨的冷。宛若冰霜覆蓋下凍結千年的枯井之水,無人能堪破她的所思所想。“謝,你說說,為何想進去服侍你父皇?”“皇祖母是在問孫兒嗎?”謝呈跪拜姿態,額頭緊貼手背,聲音自衣袍下傳來,聲線沉沉,“那請準許孫兒起來回話。”王太後似乎是被謝明目張膽的無禮逗笑了,微微彎了彎唇:“那你便起來回話。”謝聽從命令,直起身來。他原本就長得好看。配上一副從母親身上遺傳下來的碧色眼瞳,不管叫人看上幾次,依舊如初見般澄澈剔透。仿佛他胸前的那顆心亦是如此。“孫兒其實很是不解,為何這種事還要深究原因?”謝抬頭直視王太後,“父皇為父,我為子。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拋卻陛下與殿下兩個身份,父皇隻是我的父親而已。侍奉生病的父親,不是孫兒理所應當要做的事嗎?”六皇子聽得隻想翻白眼。可惜在王太後麵前,他隻能克製自己。與他一樣,王太後也聽得興致缺缺。她原本以為會聽到什麽不一樣的答案,當下便露出困乏的表情來:“我聽聞你嘴上功夫了得,如今看來,大道理確是會張口就來。”耳邊聽多了冠冕堂皇的假話,真真假假心中早有定論,她揮揮手,想叫十皇子趕緊進去,別耽誤事。“當然,這隻是其中之一。”謝再次開口,“其二是因為我的母妃。”“哦?”王太後驟然抬眼,心有起伏,麵上卻波瀾不變,“你的母妃?”謝點點頭:“宮中雖對其三緘其口,但孫兒其實知曉,母妃曾有錯處。”王太後淡淡道:“妃雖心性淡薄,性子又傲了點,但一心向佛與世無爭,何來的錯處?”他這是在給謝台階下。大庭廣眾之下,皇子們雖對有些事不甚明晰,但悠悠眾口,一人一張嘴,今日聽到了,保不準明日就能在私下傳遍。雖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但到底也是曾遮遮掩掩過一段時日的避諱。誰知謝硬是要不撞南牆不回頭,俯身又磕了個頭,擲地有聲道:“皇祖母知道孫兒說的並非妃娘娘。”他說的是自己的身生母親。那位明豔的,來自異族的碧瞳少女。她是大周之外,往北方向一遊牧民族的長公主,從小便被送到大周的宮中,與彼時還是太子的謝青山青梅竹馬,兩情相悅。隻是因權勢製衡,她最終沒能坐上皇後的位置。謝未曾聽過她的名字,也未見過她一麵。因為她在誕下謝的首日,就在一眾歡聲高歌的宴席之後,借一尺白綾懸梁自盡。她死的那日,正是大周的春節,處處燈火通明之時。她甚至連看都沒看自己的骨肉一眼。宮中眾人將其視為破壞大周氣運的晦氣,連帶著謝也成為人人避之不及的不潔之物。他自此便被丟在冷宮的角落裏,自生自滅。今日再次提起,卻是以這種方式。王太後臉上掛著笑,但誰都看得出她心情並不愉悅。“你是想說,為你死去的母妃恕罪?”“孫兒並非如此想。”謝微微一笑,“但皇祖母說是,那便是吧。”“砰”的一聲,王太後揮袖將桌案上的茶盞掃下來,座下的皇子們瞬間劈裏啪啦地跪了一地。她緩緩自台階之上走下來,停在謝的身側。若是太後猜忌心強一些,她就會因此聯想到當年謝青山從冷宮將謝撈出來的事情。謝也是後來才知道,那一日是謝青山多年來唯一一次忤逆太後。手中權柄滔天,難免就生出一絲自己能夠掌控全局的錯覺,自然便不能容忍絲毫背叛。她需要時時刻刻確認自己是安全的、那被自己養在籠子裏的鳥雀,是沒有撬開鐵籠飛向蒼穹的能力的。“我也不是沒聽說過你。”王太後慢悠悠道,“最初你父皇將你從冷宮帶出來時,曾對我說,你是這世上少有的聰慧之人。”她果然聯想到了此事。